刮了几天的大风今日总算是停了,太液池上升起的寒烟到了中午还没散去。
沈时晴沿着石阶一路往上,身后除了一鸡和三猫还有两个新提拔到朝华苑的女官。
这两位女官年纪都在四十岁上下,一个姓岳叫岳素娘,一个姓高叫高婉心,三猫跟在一鸡后头,不时看向两位女官,却见两人明明身高长相都不同,却是一样的低眉顺目,行动间迈出的步子也仿佛是用尺子比着练出来的。
沈时晴回头,正好看见他龇牙咧嘴,便停下了脚步:
“三猫,你看什么呢?”
“嘿嘿嘿,回皇爷的话,奴婢看见两位姑姑,就想起了从前教奴婢规矩的邢姑姑,邢姑姑前几年离宫的时候奴婢还去送过呢,邢姑姑当年走路的时候也是这般步态。”
三猫笑嘻嘻的学了几位女官走路的样子。
一鸡侍立一旁,见陛下没说话,连忙说:“邢姑姑是从前的尚仪局司赞司典赞女官,三猫刚进的时候才四五岁,按照宫里的规矩这个年纪的小太监都是请女官代为照看,也难怪三猫一直记挂着。”
三猫生得面圆脸嫩,天生一派喜气,身形算不上富态也比一鸡和四鼠壮实许多,他挺着肩膀学着女官们走路的样子着实逗趣,后面跟着的小太监和小宫女都差点没忍住。
两位脸上一直凝着的女官眉目间也隐隐能看出些笑意。
在直身龙袍外穿着一件大氅的陛下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突然说:
“三猫,那你可知道你那邢姑姑现在在何处?”
三猫呆了呆,歪着头说道:“邢姑姑是明州人,自然是回了明州让当地官府供养终老,听说也有那等富贵人家想请她去教家里的小姐,奴婢不愿意姑姑去看旁人的脸色,就写信劝了他,小时候是姑姑照顾了奴婢,奴婢如今也能照顾了姑姑。”
被官府供养、被富贵人家请去教导家里小姐,这也是宫中女官们的出路了。
沈时晴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转身继续往琼华殿走去。
反倒是三猫一头雾水,看着一鸡又跟在了皇爷身后,直接用猫爪子撩了下一鸡的袍子。
一鸡不曾理他,三猫扁了扁嘴。
到了皇后在西苑下榻的琼华殿,三猫站在殿门外,突然听见身旁有沉沉的女声传来:
“下官等人从前在宫中也深受邢月如邢姑姑教导,姑姑偶尔来信都会提及樊掌印的供养之义,我们都记在心里,多谢樊掌印。”
三猫转过头,见两个女官竟然齐齐对自己行礼,着实吓了一跳。
“两位姑姑别、别这么多礼数。”
一向在皇爷面前没皮没脸的三猫太监此刻却像是个被吓到了的胖猫崽子,两只爪子都炸了起来。
一鸡从殿内出来见了这一幕,心中暗暗摇头,这两个女官也是机敏之人,知道三猫身上差事少但是跟皇爷亲,又从来不是计较功劳的,刚来抓着机会就与三猫套了近乎。
“皇爷要找《资治通鉴》的第八十九卷,全套书都在朝华殿的暖阁里,烦请高姑姑去取了来。”
高婉心行了一礼就去了,三猫探头说:“猫老大,怎么皇爷还跟娘娘看起书来了?”
一鸡没说话,抬翅膀敲了下猫脑门儿。
琼花殿里地龙烧得挺热,林妙贞单穿着一件团花鞠衣,素着头,只耳朵上戴了一对珍珠葫芦,坐在榻上,面前不光摆着书,还摆着纸笔。
“这些史书上的故事可真是比什么《女则》《女诫》有意思多了,你要是早跟我说了这些书这么有意思,我早就让宫女们也读书了,长夜无聊,互相讲故事也比她们默不作声地绣花有意思。”
沈时晴斜坐在榻上另一侧,手里拿着一本《旧唐书》在看,耳朵里都是林妙贞读了几天史书后的各种感慨,听林妙贞说读书有趣,她笑着说:
“读书一事,能让人上通三皇广知万里,我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不爱读书之人,只看是读的什么书罢了,早知道姐姐你这么喜欢史书,我就让人天天给你讲这书上的故事。”.c
林妙贞笑吟吟地说:“我看书可不止是为了热闹,有些道理我从前以为只有自己知道,还自以为很是了不起,看了书才知道许多道理早就在书上了。”
说着说着,她打开一册书给“赵肃睿”看:“你看这平阳公主竟然也能统领数万人与唐高祖在渭水会盟,要不是读了这书我还以为女子统兵的故事都是杜撰呢,当年我看了花木兰、穆桂英的话本子,结果肃乾告诉我那都是假的,还真是让我十足伤心了段日子。”
“天下能统兵的女子也不止平阳公主,一会儿《资治通鉴》拿来了,里面还有荀灌救父的故事,房玄龄编纂的《晋书》里也有记载。《后汉书》中的吕母,更是一名胸有大义之人。只不过世人记平阳公主、荀灌为人之女,吕母为人之母,其言其行不像男子那般昭然,细究下来这般故事也不少,穆桂英的故事固然是假的,那佘老太君的原身折氏也是出身将门,是能骑马能带兵的。草原上也有过能监国理政的公主,其功绩不下于她的父辈和兄长,姐姐你看看她们的故事倒是比只看什么《女则》有趣多了。”
林妙贞眨眨眼,已经听得入了神儿:“天下之大,原来女人也能有这么许多的活法儿?”
沈时晴面上带着笑,眼睛看向林妙贞身侧站着的几位面生的女官。
她上次同林妙贞谈起让选派宫女进内书房的事,林妙贞起先并不愿意,其中也有林妙贞并不认为读书对于女子很重要的缘故,是她先给了吴掌膳之母诰命,让林妙贞知道了女官们也能有些奔头,才让她改了主意。
没想到短短几日,就有人能勾着林妙贞看起了史书。
让皇后对史书感兴趣并不算什么,妙就妙在了这事是在女官们能为自家母亲争诰命之后,显然,这里面有人和她一样想让皇后对读书感兴趣,进而推着宫中的宫女们都能有了读书的机会。
“姐姐,你身边的这几个女官倒是面生。”
“这是我跟徐宫令讨要的,我既然要让宫女们也进内书房,当然得在身边多些女官才好,你不是也在身边加了女官么?”
林妙贞从榻上直起身,一张明艳的脸庞笑的如同春花:
“这位年轻些的张女官可厉害着呢,她要是个男子我觉得你的那些翰林都能被比下去,这些天也是她给我讲的史书,讲得可有意思了。”
随着皇后娘娘的话,一位穿着官服戴着官帽的女官连忙跪下行礼。
沈时晴打量了几眼发现她的年纪确实不大,大雍朝的女官最少也得三十五岁入宫,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色也不像其他女官那么白净,脸上和手上都有些许的黄褐色。
“张女官起来说话吧,你能让皇后娘娘喜欢上看书,朕该赏你才对。”
张息娘站起身,垂着头道:“微臣身为司籍司女史,掌执本司文书,为娘娘选书观读本就是分内之事,万不敢得陛下赏赐。”
说话的时候,她的拇指紧紧地抠着食指的指肚,几乎要掐出血来。
“张女官确实年轻,应该和之前的吴掌膳一样都是从宫女晋升的女官吧?身为自幼入宫的宫女竟然能当上司籍司的女史,着实难得。”
张息娘连忙又跪下行了个大礼:
“陛下谬赞,微臣乃是寡妇入宫,只是面上看着年轻罢了。”
只说是寡妇入宫却没说自己的真实年纪,可见其中也是有什么隐情。
沈时晴垂下眼眸,突然笑了:
“姐姐,我之前还在想等宫女们进了内书房读书应该由谁来教,现在倒是有了主意。”
听“赵肃睿”这么说,林妙贞欢喜地拍了下桌子:“对呀,既然宫女都能读书了,自然也应该有女夫子,张女官,你就去内书房做女夫子可好?也不光是你,我觉得两位舅母也都是肚子里有东西的,让她们整天在家里闲着跟那些男人生气倒不如也进宫来当女官,还有我那日出……见的沈娘子,她的字也写得很不错……陛下……”
林妙贞的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昭德帝”。
“既然女子能带兵打仗、能监国理政,那自然也是能考试的了。不如就像是考翰林那样找一些有才华的女子来考一考,能考中了就进内书房当夫子,怎么样?”
沈时晴却没立时就应了她。
从前只知道喝酒和守着长春宫苦捱着日子的皇后现在生龙活虎,直接挽了袖子让张女官来磨墨。
“这个法子也得写进那个让宫女读书的折子里,陛下,要是她们考中了我直接给她们俸禄如何?不光要给俸禄,我还得学着你的样子给她们前程,给她们诰命?还是品级?”
“恩荫。”
沉默了许久的皇帝突然开口了。
“给她们恩荫,要是她们能在内书房里任教,她们的女儿也可以读书,就像国子监之于朝臣,不止内书房,朕还打算在宫外建女学,那些从宫里退下去的女官们就可以出任山长,到时,她们可以教天下女子读书。”
墨条险些从张息娘的手中滑脱,她仍是低垂着眉目,手却越发抖了起来。
仿佛此刻她不是在琼华殿里,而是在一个从来不敢做的梦里。
“不过,这些事要徐徐图之,姐姐,你就先写上以考试之法遴选内书房女夫子之事吧。”
“好。”林妙贞点了点头,抬手写下了后世人称“大雍乾坤第一折”的奏折。
翌日,早朝之上,满朝文武被炸了个晕头转向。
都察院另设审议司。
起复从前因修缮宫室不利而获罪的工部主事宋琦等一干人等,入都察院审议司专司清理太仆寺账目一事。
起复从前因养马不利与兵部争执的南太仆寺丞秦同希等一干人等,入都察院审议司专司清理太仆寺账目一事。
起复从前反对朝廷北伐西征的户部侍郎楚济源,出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兼领户部左侍郎,主持清理太仆寺账目一事。
与这些消息比,皇后上书请奏陛下让宫女入内书房读书和遴选女学官入内书房实在是一件小事,在满朝文武的眼里,这不过是陛下不满意朝中迟迟选不出清缴太仆寺的人选所以故意用女人来折辱朝廷官员们的脸面罢了。
坐在龙椅上看着为楚济源争论不休的众人,沈时晴看着远处的晨光,唇角轻轻勾了笑意。
同一日,在燕京城里玩了两天,买了无数的东西,终于舍得回庄子的赵肃睿看着眼前奔驰的骏马,脸色却不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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