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后娘娘为了逼迫陛下给寿成侯免罪竟然让陛下在慈宁宫外苦等,还要皇后娘娘去救,太后娘娘怒斥陛下和皇后娘娘二人,逼得他们躲去了西苑。
——此事燕京城里甚嚣尘上,寿成侯夫人梁氏原本是不信的,可是随着她一路跟在女官身后到了西苑琼华殿等着皇后娘娘召见,她也不由得忐忑起来。
“没事儿,皇后娘娘这些年被太后磋磨多了,也从没迁怒过咱们。”
陪着梁氏一起来的韩氏拍了拍她的手臂。
梁氏脸上好歹松了几分。
昨天圣旨传来让她的儿子承了一个将军的爵位,又让她留着诰命,着实让她又惊又喜,只是她谨慎惯了,又怕自己一家子成了陛下和太后斗气的筏子,现在知道连七年都没出宫的皇后娘娘都被太后赶来到了西苑,她怎么能不怕?
梁氏看看韩氏,轻声说:
“一会儿进去,要是娘娘发作了我,你也别替我求情。”
韩氏笑了一声,她俩今天进宫都是戴着一品命妇才能戴的五翟冠,冠顶是一对衔珠金凤下面是珍珠宝石拼出来的牡丹开头,下面是金玉宝石做的一圈圈钿花,身上穿着正红的云肩通袖襕袍子,肩上披着霞帔都是团团绣出来的仙鹤样式,腰间有玉带,韩氏唯独比梁氏头上多了个四指宽的珍珠做的头箍儿。
穿着诰命大袍,站在皇家的苑子里,旁人看来是泼天的富贵,可她们两人半生过得什么日子,可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琼华殿外有一棵沿着墙蜿蜒出去的树,若是夏天上面会开满大片白色的绣球花,花瓣北风吹落到地上就像是玉屑似的,琼华殿也正是因为这一棵极为难得的花树而得名的。
只不过现在马上要立冬了,花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倒是露出了被它依着的石墙,虬结的树、青黑的墙纠结在一起不可分割,倒是有一种格外的粗犷疏阔之美。
目光投向那墙,韩氏声音压得很低:“梁玉盈,你可真是个好嫂子,礼部那些官儿年年往外送牌坊,怎么就偏偏落了你?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在这儿显摆你那三两不到的贤德呢?曹逢喜那个废物现在已经废了,能撑着寿成侯门楣只有你这个侯夫人,陛下的圣旨里清清楚楚地说了,保留你的诰命是因为你孝敬了老太太,你是替太后娘娘尽了孝,这个诰命你拿得问心无愧。今天你要是撑不住也倒了下去你让你家两个小崽子以后怎么办?就在燕京城里当个破落户?眼下你也别想着什么事儿都能自己担着,我韩若薇今日随你来就是明明白白要保了你的。”
一边说着话,韩若薇隔着两身一品诰命的袖子在梁玉盈的上臂上拧了一下。
梁玉盈眉头一跳,似乎是有些疼的,只是脸上的神情又松了几分。
两人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皇后身边伺候的女官就来请她们入殿。
琼华殿里也和皇城里规规矩矩的长春宫不同,既没有铜制的仙鹤大香炉,也没有许多能彰显皇后端庄的精巧摆设,墙边一溜儿的黑油大架子上疏落落地摆着一些书,还有几件模样稀罕的西洋玩器。
眼角的余光从床边桌案上摆的那把银鞘宝剑上掠过,韩若薇跟在梁玉盈的身后一齐向皇后行礼。
“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
林妙贞一大早就拿着昨天刚从宫外买的宝剑去练剑了,虽然有些生疏笨拙,却又十分尽兴,因为练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得沐浴更衣才能见人,这才让她们两人在外面等得久了。
“两位舅母也很久没来过西苑了吧?东边的九孔玉连桥旁边有片柿子林,结了果子很好看,一会儿咱们去瞧瞧。”
听见皇后一上来先叫了她们舅母,两人的心中都是一定。
认识了这么多年,对于皇后娘娘的秉性人品,她们两个经常出入宫中的命妇都是知道的。自从皇后嫁给了陛下,太后娘娘总是对皇后横挑鼻子竖挑眼,可是皇后多年来晨昏定省从未少过,宫中有了什么好东西进上也都是让太后先挑。前几年江南进上了一定极为精美的珍珠冠,最顶上那一颗南海大珠就有一寸半的大小,陛下明明白白地将这珠冠赏赐给了皇后,可等她们两个人进宫的时候就看见那顶珠冠出现在了慈宁宫里,太后娘娘并没有戴那顶从她儿媳妇手里抢来的精美珠冠,而是将上面的珍珠一颗颗取下来赏了她们这些诰命,唯有最顶上的那一颗极好的珠子被太后自己留下了。
这样丝毫不给皇后娘娘脸面的事情,太后这些年来不知道做了多少,可皇后娘娘从来不曾恼过。
一次两次也可能是装的。
陛下刚登基的时候也可能是为了替陛下稳下朝堂。
可至今为止已经快七年,陛下已经乾纲独断,皇后娘娘依然恪尽本分从未逾距,在她们两个同样从未被太后娘娘看在眼里的“弟媳妇”眼里,皇后娘娘实在是个率真真挚之人,不像她们俩,一个装木头,一个装另一根木头,天天杵在慈宁宫里听太后说那些自怨自艾的废话,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暗地里别有面孔的老油子。
让她们两人落座,林妙贞又让人将她今早上刚爬树摘的柿子洗净端了上来:
“一共得了两盘柿子,一盘送到了陛下那,这一盘请两位舅母尝尝。”
熟透了的柿子又经了霜,剔透的皮子下面藏了蜜似的果肉,让人吮一口就入了神。..
梁玉盈和韩若薇两个人都是几十年如一日在太后面前练出来演技,一个木讷乖顺,一个乖顺木讷,两个人连吃柿子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一边吃一边不忘了用似乎并不丰富的辞藻来赞颂这柿子的甜美。
因为是在西苑不用向太后请安,林妙贞身上穿戴都很简单,一件立领的淡紫色云龙团纹对襟袄显得她身段修长,最上面领子处的两粒盘扣用的是珍珠,又多衬了几分年轻女子的灵动俏皮。
盘着金色如意纹的黑色马面裙晃了下,是林妙贞换了个坐姿。
“大舅母,余下的事你不必担心,你这些年里对曹家上下尽心竭力,不知道给人收拾了多少烂摊子,陛下心里都是知道的,今日陛下召见两位表兄弟也是看看他们的课业,毕竟以后要撑起曹家长房门楣的就是他们了。”
这个话说得直白干脆,让梁玉盈彻底将心放了下来。
她连忙又要跪下行礼,被林妙贞拦住了。
纤瘦明媚的皇后用一只手就扶住了寿成侯夫人的要跪下的身子,仿佛毫不费力。
“大舅母,不必如此。”
两位舅母的境遇,林妙贞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煊赫两朝的曹家需要用她们两个人来证明先帝专宠太后的并非孤例,却并不会给予她们如先帝给予太后的那些宠爱和尊重,比起什么“鹣鲽情深”、“白首偕老”的文辞装裱,她们在从太后往下的所有曹家人眼里都并不算一个真正的“人”,而是一个牌坊,一个物件儿。
“这些年您也辛苦了。”
这句话,林妙贞说得真心实意。
梁玉盈略略抬起眼睛,只看见了皇后娘娘眼中的一片真挚,她心中一酸,连忙抽回了手:“多、多谢皇后娘娘。”
“是我该谢大舅母。”林妙贞重新落座,拿过一个柿子拧掉了头上的小帽子,“陛下决意清查太仆寺,曹逢喜却正好撞在了这关口,太后发难,百官激愤,要不是大舅母你当机立断将钱送去户部,此事也不能这么容易就收场。昨天夜里陛下还说因为大舅母您的决断及时,为朝中官吏带了头,昨天白天就有十几个官员递了折子,说了自己曾在任上挪用了太仆寺的钱财。”
一旁陪坐的韩若薇略略抬头,就见皇后娘娘将腿斜在一边,和她在宫里的端坐姿态截然不同。
体态修长的美人略斜坐在椅子上,紫色的大袄下缘露出了浓黑灿金的裙角,恰似一点平时难觅的风情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韩若薇不禁有些痴了。
林妙贞当然是长得好的,不然当年太子又怎会对她一见钟情?只不过这些年里林妙贞处处小心谨慎,活得拘束极了,在韩若薇的眼里就成了一潭死水似的,就算景色幽静,也不和她的口味。
现在却不同了。
静水鱼跃,蝶起花动,都是鲜活灵动之美。
二舅母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林妙贞当然感觉到了,她看过去,笑着说:“二舅母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啊,我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色字头上一把刀!赏美人赏到皇后头上去可真是离千刀万剐不远了!
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自己,韩若薇取出了一个信封。
递信之前,她先看了梁玉盈一眼。
那个沈家女儿的事儿她之前已经跟梁玉盈说过,梁玉盈连忙又起身请罪,曹逢喜那厮真是连废物都不如的闯祸精。
听说曹逢喜侵占别人的田地闹到了嫁进宁安伯的沈氏女身上,林妙贞一怔,将手里的柿子放回了白瓷碗里。
“二舅母,你说这个妇人姓沈,可是……从前协办大学士华年公的遗孤?”
先协办大学士沈韶,字存之,号华年。
听见皇后这么说,韩氏装出有些惊讶无措的样子,手里的信已经递了过去。
接过信一直看到最后,林妙贞盯着最后一句“只求水香送秋而擢蒨,林兰近雪而扬猗。”里的“林兰近雪”四个字不禁出神。
这是从前赵肃乾写在扇面上的句子,华年公的女儿为何会知道?为何会在多年后写在给她的信里?她写这句话是为了诉说冤屈,还是因为她知道些与肃乾有关之事?
心中思绪万千,林妙贞面上却没有露出来,只将信收了起来。
“二舅母,还请你下次进宫的时候……”林妙贞本想说让韩若薇下次进宫的时候把这个沈氏女带进西苑她当面见见,可是看见昨天在宫外买的剑,她又改变了主意。
“三日后,请二舅母你带着这位沈娘子去杏花楼。”
“杏花楼?”
韩若薇茫然地看向梁玉盈,这次她的茫然不是装出来的。
“皇后娘娘……”
“我出宫见她。”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林妙贞微微仰着头,笑容分外灿烂。
“什么?!”
韩、梁二人惊讶出声,多年伪装出来的木头样子“啪啦啦”在地上碎了一地。
远在庄子上的赵肃睿并不知道自己不过离开了皇宫两个多月,林姐姐已经敢自己出宫还约人相见了,看见韩氏传来的信,他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图南阿池!收拾收拾!明天我带你们进城玩儿去!”
一高兴,赵肃睿觉得自己的肠胃也好了,胃口也回来了,能连吃三只烤乳猪了。
“多带些银子,咱们去燕京城吃香的喝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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