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雨伞,快收……”
一声撕天裂地的霹雳,打断邢大同的叫喊,亮瞎人眼的闪电接踵横扫。刚踏出门的女人哭叫四起,一个个又缩回门里。邢大同恼火了,抹一把掩挡眼睛的雨水,双手探出,拉拽一个女人推出门。连续的粗**作,将六个女人赶进大雨中。末了,一头钻进摇摇欲坠的女宿舍,察看无人后,自己也冲进雨中。
呼啸的狂风劲吹,高高的箭塔和哨塔像跳摇摆舞。雨点击打脸上生痛,风力不下七级。两间女宿舍坍倒一间,另一间倾斜四十度。幸亏船上的气象雷达探测二十四小时值班,转移及时,目前没出现伤亡。火地岛天气恶劣,立营时有所预料。建造医务室住院部,专门用混凝土种木桩,屋顶也特别加固,提前做最坏打算。没想到最坏来的这么快,医务室住院部的水泥才干透,就成了避难所。
为方便两个孕妇,医务室住院部选址离女宿舍仅二十来米。孕妇早早随秦娜娜转移,莫曼不相信经常出错的气象探测。和几个顽固女人赖床不动,言称难得睡个午觉。哪知今天的探测准确,由和风细雨转狂风暴雨加雷电,且不停不歇。待到一间女宿舍坍塌,已经风大、雨大、雷电大,这才有了先前的情形。
邢大同第一个拉拽进雨里的,正是莫曼这个老熟人。
“老邢,少了一个人。”
“什么?谁,哪儿去了?”
“汪姨。我、我没注意,有人讲,她往大门那边跑。”
“我曹!”
邢大同刚进医务室住院部,和莫曼打个照面,又掉头冲进雨里。地方小,找人不难。追寻出营地大门,远远看见通往靶场的路上,一个人影从泥水中爬起,跌跌撞撞瞎跑。
“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娃他爹啊,我陪你!呜……”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邢大同抓小偷似的,将叫汪姨的女人摁倒,反剪双手戴上手铐。这是个可怜的女人,遭遇凄惨。三十一个女人,二十四个建筑工,十三人是“夫唱妇随”。六个新寡,五个属于建筑工。汪姨老公也获救了,却只撑一天没撑过来。反常是,一直没掉眼泪。整天痴痴呆呆,叫干啥干啥。同样死老公的另五个寡妇,全是有空哭哭啼啼的主。汪姨老公埋葬在靶场附近,这是她往那边跑的原因。悲伤憋忍久了,今天风雨成灾,被岌岌可危的宿舍惊吓,心理终于崩溃。
“再让她乱跑,唯你是问!”
“好的,老邢,我保证!”
押汪姨返回医务室住院部,邢大同恶狠狠交待莫曼,这才解开手铐。汪姨五十二岁了,所有人里,年纪仅次于老叶。据说,夫妻俩是儿子奴。双双出国务工,工资外加至少三万美元的奖金,够儿子在县城买婚房了。如今落到这般境地,老公死了,一个上年纪的女人,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邢大同同情在心,说不出一句安慰话。
“老邢,喝一杯。”
“这个……”
“戒酒?算了吧!你再想酒驾、醉驾,乐观也要十年以后。喝吧!生病不值得。”
“好、好的。”
大雨中折返大段路,邢大同不是落汤鸡是炖鸡。脱下的米军夹克和卫衣,拧出半桶水。苏铭递来一玻璃杯酒,他迟疑一小会,一口喝光。六十度伏特加下肚,火烧似的热流从喉咙发出,扩散向百骸六藏,冻僵的肌肉渐有暖意。他用床单裹身,清空身上的衣物,钻进病床的被窝里。
医务室住院部隔开男女两间,一扇小门连通。两边各布置八张病床,今天也用上派场了。
“船上影响不大,反而让新人们体验一把真正的风浪。营地宿舍坍塌两间,倾斜三间,倒是那些木头搭的箭塔、哨塔相当稳固……”
苏铭简单介绍损失情况。午餐后,男人们上船见习。风雨来时,营地剩下一众女人、两个岗哨和留守的苏铭。邢大同本来也要上船见习,奈何张老道和费达得开始搜找子弹壳,地点在靶场附近。头一天看着点,两个家伙没准游山玩水应付。一早出发,中午吃干粮,下雨才和两人跑回营地,没多久风雨成灾。
“我担心长官他们……”
呼噜声起,苏铭终止说话。
喝不惯外国烈酒,邢大同一杯昏睡。有累的成分,早上辗转好几公里搜找子弹壳,又背负几十公斤子弹壳跑回营地。接着抢险救灾,淋一身湿透。一觉睡的香甜,睡醒窗外阳光灿烂。若非身上未着寸缕,他怀疑先前的大风大雨是做梦。肚子饿的隐隐痛,看手表傍晚七点过半了。中午吃的是林耀辉给的美军单兵口粮,低卡路里级别的,吃着像零食。一百公斤块头的人,勉强够开胃。
“呀,老邢,你醒了?”
“你们下船了?”
“早下船了。挪,老苏叫我帮你领新衣服。喂,你真的一样没穿?”
“啊,谢谢!”
陈医生的矫揉造作,邢大同习以为常。从床头柜拿起盒装内衣裤和袜子,在被子里穿上。这才掀被子,再穿美军卫衣、夹克和裤子、靴子。换下的湿衣物早已收走,手枪和私人物品放在一个新挎包里,苏铭很会照顾人。
“没有肚腩,你好结实耶!”陈医生垂涎欲滴说。
邢大同恶寒地抓起鸭嘴帽和挎包,饥饿驱动,出门直奔餐厅。
营地的损失,没有想象的大。除了女宿舍,其他地方几乎看不出受灾,胡乱搭建的古代军营建筑,出乎意料一处未倒。最令人欣喜是,餐厅有人出入,意味着正常使用当中。走进餐厅大门,邢大同心里石头落地。穿衣服时,担心餐厅报废或后勤班女人撒娇罢工。货柜里饿出胃病,也饿出恐惧症,最怕吃不上东西。
无愧专业施工队的杰作,餐厅完好无损。老叶的固执,非要“建筑师”叶特几易其稿,督促负责基建的朱学锋、田金来,拿出最稳固的方案搭建。不然,两百多“基建达人”用不着三天才完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实际上,营地建筑通通以防备七级风为标准。女宿舍出险情,偷工减料的结果。追责不可能,上岸立营太赶了。
“全。脱。光啊……”
“两基佬啊……”
“三批P啊……”
“舞来舞去,舞到天亮!”
“一撸到底……死了吧,喝!”
就餐高峰过了,边角剩下几个酒鬼海员,用“特色”酒令猜拳打马。邢大同的胃口没受影响,大步朝里走。厨房使用驳船上现成的货柜厨房,设备齐全。餐厅一头搭起一个有栏杆的平台,厨房摆在上边。
“牛排、鸡腿各加一份。”
递钞票进厨房窗口,邢大同看清打饭的是汪姨,挤出笑脸。汪姨又恢复痴呆状,像不认识。不过,送出来的餐盘上多了一只鸡腿。
迷信地讲,餐厅开张日子不好。头一天就发生严重的肢体冲突,就在厨房平台上。
起因当仁不让归于李东民。调戏新人,这家伙每天必不可少的娱乐活动。那天,找错对象。语言羞辱,江一龙忍了,一碗热汤泼上脸,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以标准的翻越障碍动作,从地面攀爬栏杆上平台,干净利索一个过背摔,将李东民砸到平台的阶梯上。好在李东民皮厚耐打,没受重伤。
“啤酒没劲又贵,来一支伏特加?”
“二对二,输家管酒钱。”
“曹,谁怕谁?”
几个海员斗酒正酣,声音像打雷。
新人多有饥饿恐惧症,吃饭最积极,吃的最快。斯文如陈医生,也比海员动作快的多。嗯,刘醵是新人中的另类,习惯性形单影只拖后。这会儿也没走,眼盯餐盘发愁,不知是海员的酒令影响胃口,还是对饭菜不满意?
邢大同单手端餐盘,在刘醵对面坐下。冲突发生后,餐厅就餐秩序森严,禁止串桌,按军训班组分座。邢大同有监督义务,想坐哪坐哪。就餐时间已过,不然他早干涉猜拳打马的海员了。
“你修好那挺大机枪了?”
“我说几次了,邢叔。那不是大机枪,准确叫M242型链式机关炮,俗称大毒蛇25MM自动机关炮。也不是我修好的,肖船长指点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决定留在小军舰了?”
“我哪有权利决定?服从分配而已。不过我喜欢军舰,强过去货船。”
“小军舰那么小的吨位,将来飘洋过海,有你受的!”
邢大同和刘醵边吃边聊,心里想的却是江一龙。叶特答应给督察队增加得力人手,落实的是江一龙。头一个被关禁闭的人,名声上绝非好人选。犯罪分子出狱,晃身一变当警察。再则,此人来历不明。虽然不是通缉犯,但鬼扯什么偷渡参加雇佣兵?暴力倾向和已表现的攻击能力,实在让人难以接受。邢大同中意刘醵,谁知这个名校毕业生喜欢当技工,不喜欢做得罪人的督察队员。
“肉越来越少,做的越来越难吃。”刘醵吃毒药的似的咀嚼海豹肉。
十二小时的训练和工作,体能消耗大。年轻人无肉不欢,一顿饭半斤肉不嫌多,难吃也得吃。名校生家里想必富裕至豪,一付公子哥作派。不然,谁家父母随便有几万美元给儿子偷渡?
“以为你改吃素了呢!”邢大同想开个玩笑。
刘醵没笑,低头挑豆芽吃。上岸那天搬土人尸体,他吐到脱水,近一米九的“硬汉”人设,被笑话为“一米九的林黛玉”。
“不够吃,加一份好了,留钱也没用?”邢大同将一块牛排和一只鸡腿搬给他。
餐厅除了讲秩序还讲钱,有免费收费之分。免费餐主食照旧敞开供应,菜肴就没以前那么丰富了。千篇一律的一荤二素,荤菜基本是海豹肉或鱼肉,素菜是雷打不动的豆芽和海带。想吃好的没问题,自己掏腰包加菜。邢大同的牛排和鸡腿,属于加菜。
刘醵吃牛排诉苦:“邢叔,你讲的轻松。我一千五块一月,五十块一份加菜,五十块一包烟、五十块一瓶可乐、五十块一支啤酒……我勒个圈圈交叉,定价的人全家挖煤的!幸好衣服住宿不收钱。”
“确实贵得离谱。”邢大同想起莫曼偏黑的肤色和偏大的嘴巴。
定价是莫曼的手笔,津贴等级也是莫曼策划。叶特和老叶津贴最高档,五千;林耀辉第二档,四千五;第三档,三个负责人,四千;第四档,各正副班长,三千五;第五档,所有普通海员加上顺子,两千五;第六档,所有无职务新人,一千五;小姑娘秦安妮也有一千五,两名孕妇津贴外享受小灶到产假结束。
邢大同的工资参照正副班长,比刘醵多了一倍不止。众多新人里头,只有他和莫曼、秦娜娜、陈医生、朱学锋、田金来六人享受这个待遇。被刘醵牢骚的有点过意不去,吃饱饭,他又带小兄弟分享一点实惠。
“安妮,买两包烟。”
“邢叔叔,莫阿姨交待,每人每天只能买一包烟或一瓶酒。”
“安妮,我和刘叔叔,是两个人。”
“他是刘哥哥!唉,好吧,你们两个人都要签名,谢谢合作!”
“辛苦你了,安妮。”
发工资后,餐厅门外设置一个小卖部,出售烟酒和打火机、餐纸、茶叶、咖啡、口香糖之类的小物品、小食品,秦安妮是售货员。
“邢叔叔,叶哥哥怎么不来吃饭?”
“哦,他带一队叔叔……啊,带一队哥哥去野外训练了。”
“野外训练不吃饭的吗?”
“他们有干粮。”
“中午打雷好可怕,他们在野外上哪儿躲藏,不会遭雷击吧?”
“没事的,你叶哥哥总有办法。再见,安妮!”
邢大同一直在躲这个小姑娘,每次见到,想起自己的孩子,心里难受的慌。
“唉,这么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被丢到一个未知时代,真他娘惨绝人寰!”刘醵讲出许多人的心里话。
近三百人中唯一的孩子,无论海员或新人,一致的呵护秦安妮,从没有人冒犯或吓唬。相反,谁都喜欢逗她开心,埋汰自己、作践自己在所不惜。只要她笑了,大家开心半天。今晚秦安妮情绪低落,对谁都爱搭不理,邢大同是和她讲话最多的一个。原因是她等待的叶特,晚餐结束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