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师傅们马力全开,为我家打了全套的家具。什么衣柜、衣帽架、鞋柜、书桌、书柜、橱柜、四方餐桌、长条凳、茶几、太师椅、太妃椅……连花架、博古架、红酒柜都有。
各色家具满满当当,已经把两整间屋子堆满了。
我和二毛两个都迷上了做木工。我俩现在一下课就往我家跑。我们学会了使用各种刨、各种凿刀。趁着木匠师傅抽烟歇息的时候,用木材边角料向他们请教做小桌子、小椅子、小凳子,这可比弹玻璃珠子有趣多了。
我爸嫌这边的房子太闹腾,平时在自己家的二楼待着作画。那些图一幅幅的,成了木工师傅们家具的配图。有飞禽走兽、花鸟虫鱼、高山流水、幼童老妪、古代仕女,世间万物,应有尽有。这些画不仅仅是简单的点缀,而是画得栩栩如生、生机盎然,颇有生活乐趣。
这天是周六,我和二毛又在那撅着屁股当我们的小小木匠。
扬福气来了,他一脚踹在我的屁股上,差点让我来个狗啃屎。
不等我发作,他扬着那张胖乎乎的如弥勒佛般的笑脸,说:“你们这两个小鬼头,天天在这窝着,换了古代,这是偷师,要被剁手指的。”
他转脸问我:“剑,你爸呢?”
我用嘴努了努斜对面的楼上。
扬福气说:“油漆师傅来了,在村口呢。不认识你家的路,你们两个去接下。”说完,他抬脚往隔壁的房子去了。
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盼来了。
我赶紧拉起二毛,两人飞快往村口跑。
村口,我看见了我们班的班长大人和她的母亲,站着和一对陌生的母女在说话。她们的旁边,停着一辆小货车。
班长大人一见我和二毛,就一脸嫌弃地努努嘴,说:“喏,他俩来了。”
自从我和二毛打过架后,她看我俩一直都不太顺眼。不就是打架的时候把她的语文书踩烂了而已嘛,就觉得我们两个就是问题少年,这是偏见。我们自以为没咋惹她,不过是偶尔自习课偷看武侠,看到精彩处没忍住乐出了声而已。
小女生就是小鸡肚心肠,我们也懒得和她计较。
二毛脸上堆满笑,上前一步,说:“班长大人,油漆师傅呢?”
班长大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瞪,说:“你俩眼瞎是不?”
得,祸及池鱼,把我也连带着骂了。
班长大人和她母亲肯定不是。另外两个,我没好意思细看,只觉她们长得不赖,一个是大美女,一个是小美女。
我和二毛对视一眼,这分明就是油漆师傅的老婆和孩子,油漆师傅呢?
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说:“两位小哥哥,我妈妈就是油漆师傅。”
没有对比,就觉不出好赖。
和班长大人的恶声恶气相比,这简直就是天籁之声。
我忍不住仔细观察了下这个小姑娘。她的年纪和我们相仿,鹅蛋脸,粉嘟嘟的,嫩白嫩白的小脸蛋仿佛能掐出水来。她有一双和班长大人一样的大眼睛,睫毛长长,扑闪扑闪的特水灵。
这个小姑娘和她的妈妈一样,就是简简单单的马尾辫高高束起,戴着一顶黑白相间的运动帽、穿着黑白相间的运动套装、运动鞋。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装扮,却让人眼前一亮。
细看起来,班长大人和这个小姑娘长得至少有五分相像。但是班长的脸上似乎有灶火灰,穿的衣服花花绿绿的。这么一对比,就——简直没法对比。一个就是大城市的时尚小美女,一个就是乡下柴火妞。
我似乎探知到了女人(女孩)漂亮的秘密——脸洗得干净点,衣服穿得干净清爽。当然,前提是五官和身材得好。
班长大人的母亲开口了,说:“这是湉湉的小姑姑和小表妹昕昕。昕昕从下周开始就和你们在一个班上课了,还希望你们两个能多照顾照顾她。”
我咧嘴傻笑,想着还用得着我们照顾?她那个英明神武、爱和老师打小报告的表姐完全能罩得住她。我和二毛都指望着班长大人照顾呢。
二毛开心得像捡到了大元宝,拍着胸脯保证说:“没问题,班长的小姑姑就是我们的小姑姑,班长的小表妹就是我们的小表妹。”
听到二毛叫“小姑姑”,只觉班长大人“虎(母老虎)躯一震”。她目光如炬看向二毛。
二毛察言观色的能力,我是拍马难及;他立马补充说:“不仅是我和剑的小姑姑,是我们三年级二班全体同学的小姑姑。”
我赶紧小声提醒:“二毛,咱已经是四年级了。”
二毛挺直腰杆,声音响亮,说:“班长大人在咱们学校可是知名度响当当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表妹是我们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所有年级的小表妹。”
大家都笑了。
班长也被逗笑了,笑骂道:“二毛,你一天不拍马屁能死啊?”
班长的小姑姑开口了,声音像黄鹂鸟那么清脆悦耳,她说:“湉湉,你们班同学还挺风趣的。走吧,先办正事。嫂子,有啥事咱们晚上再聊。”
啧啧,这么副好嗓子,不唱越剧(当地的地方戏)可惜了。
班长的母亲说:“不用我和湉湉先捎点东西回去吗?”
小姑姑说:“不用。晚上就用车子一起拉回去了。”
我正要在前面带路,小姑姑打开车门,示意我和二毛上车。
就这么一会会工夫,二毛已经凑到小表妹身边,套上近乎了。
“二毛,走啦!”我无奈道。
二毛牵起小表妹的手,夸赞道:“小表妹,你的手真小。”
小表妹不动声色抽回手,说:“二毛哥,得委屈你和剑哥哥坐后面了,我和我妈坐前面。”
二毛笑嘻嘻说:“小表妹,你以后可以叫我毛哥哥。”
我无语,我看叫“二哥哥”还差不多,“你真二”的“二”。
班长已经喊叫开了:“二毛,我警告你,少打我妹妹的主意,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二毛不以为然,说:“开个玩笑嘛。”
我满头黑线。
小姑姑开车技术不错,一脚油门,就把我们送到了院门口。这是我第一次见女的开车,挺猛的。
我爸和扬福气还没下来,我去隔壁房子的二楼找。二毛帮着卸货,都是一桶桶的油漆,和一大堆刷漆的工具。
我楼梯走到一半,听见二楼是争吵的声音。
“扬福气,你把她带回来算怎么回事?!”我爸的声音。
“晴晴她想家了。而且,她现在大了,不会再像以前那么任性了。”
“我不同意!!你当年可是吃了她不少亏,都不记得了是吧?你可是差点半条命都没了。”
我八卦之心大起,立马放轻脚步,蹑手蹑脚上楼。
声音变得更清晰了。
“阿温哥,我也不仅仅是出于私心。你知道的,她那个男人之前是出了名的油漆匠,就是给她哥结婚油漆婚床认识的嘛。她人聪明,跟着她男人东奔西跑这么些年,油漆的手艺是一顶一的好。她男人现在人都已经死了。咱们好歹也是一起长大的,能帮一把是一把。”
“她说她男人死了,她男人就真死了?”
“你管她男人死了还是没死干嘛?我就说,你这小破作坊缺个好的油漆匠,我给你找来了。你爱要不要!”扬福气动了怒。
我爸不吭气了。
扬福气缓了口气,说:“阿温哥,你这些年是没出去,在这山窝窝里待着。你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得有多快。那摩天大楼,是一栋一栋连夜拔地而起。现在经济形势那么好,是我们挣大钱的好时候。我是造楼的,你是卖家具的,咱俩合作,肯定能挣个钵满盆满。”
他压低声音,说:“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在这跟我纠结,没必要。你要把自己的定位搞搞清楚。你是大老板,不是文人墨客,不是道德卫士。一堆子的人等着你给发工资呢。他们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就看你能不能发达。带领一方百姓致富,不也是你们这些文人的抱负所在吗?”
他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说:“阿温哥啊,你成天操心这些子小事,得把目光放长远。你纠结阿牛那媳妇嘴碎大喇叭,你有没有想过她就是在给咱们做活广告呢。现在整个乡,谁人不知咱开了个家具厂子?你有啥自己说不出口的,也透露给她,保证等不到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做大老板,要知人善用、风险可控。只要你每个月给的菜钱是可控的,菜的品质好着,菜价你让你那堂嫂留意着,你再时不时去查下账,你怕个球?我一天到晚忙得很,没那闲工夫替你操心这小破作坊的事。以后凡事都得靠你自己呢。你要记住,咱们是大老板,不是大善人。想当大善人,也得先做好大老板。我们做人呐,首先得明白自己的目标是啥,这辈子想干嘛。有了目标,才有奔头。”
我听得正起劲呢,二毛这小子快步跑上来,边跑边喊:“剑哥,你掉茅坑里了吗?咋滴半天不出来?!”
扬福气立马收住了声。
我只好加重脚步假装才到,推门进去,说:“爸、扬叔叔,油漆师傅到了,让你们下去呢。”
扬福气的话,给我的触动挺大。我有时候临睡前,都忍不住想起那些话,想自己长大了想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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