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翟之外的官道上,卢植看向坐在绝影马背上,自从那日归来就难掩喜色的刘备。
“玄德,莫非在阳翟时碰到了什么喜事?”卢植笑问道。
刘备将那日之事与卢植大略一言,自然是将收拢枣祗这般事情都被他略了去。
卢植点了点头,“郭公则地方豪门之子,如此行事倒也寻常。这些年我走南闯北,所见世家之子也多是如此。一家之中,豪富地方,自给自足,自然是会将家放在国前,倒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如此人物,寻常用之还好,只是若为人谋事,只怕有朝一日家国两难,反倒是会妨碍其主。不过你说的那个枣祗倒是有些意思,读书人历来视功名为囊中物,少有愿俯身弯腰,低头看看脚下田地之人,这枣祗若是无所成也就罢了,可若是有所成,必然成就不小。”
刘备笑道:“卢师高见,备也以为如此。得见豪杰人物,故而欣喜。”
卢植忽然一笑,“得见豪杰?虽说天下豪杰人物自来不计较出身,可世上英杰,其实还是大半出自诗书富贵之家。”
“玄德,可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在这豫州曾有不少好友。如今依旧常有书信来往。这次你我前来,想必能见到昔年的不少故人。咱们再向前走,可就是颖阴了。”
“颖阴荀氏?”刘备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不想卢师的故友竟是荀家人。”
卢植在马背上仰了仰身子,微微抬头,看向炎炎大日,日光灼灼,灼人眼目。
“荀氏名门,天下皆知。当年我求学四方,曾与郑玄一起去高阳里拜访过荀家。荀家八龙,郑玄与慈明最为投契。”
荀家世居颖阴,至荀淑时更有大名,号为神君。此人更是与陈寔留下了真人东行的传说,此言虽不可信,然荀淑为时所重如此。
荀淑更有八子,号为八龙,俱有声名。当时的县令苑康更是以古时高阳里有才子八人的典故,将他们所居的西豪里,更名为高阳里。
而八人之中,荀爽最为有名,素有荀氏八龙慈明无双之称。
刘备笑道:“备在雒阳之时倒是久闻荀公大名,雒阳之人将荀公传的神乎其神,似是已然通鬼神了。”
“荀慈明自然不通鬼神,天下人喜好以讹传讹,历来如此。”卢植闻言一笑,“不过在我看来,此人却也不似寻常的读书人。”
见刘备有些不解,卢植笑道:“昔年张让之父死,归葬颍川,一郡毕至,虽是富贵豪奢华之极,可颍川多名士,却无一人前往,张让恨之。唯有陈仲弓前往吊唁,受尽天下非议。然而如今宦官虽依旧横行天下,可对颍川之地,却是多所宽宥。以我观之,荀慈明颇似陈仲弓。能忍辱,可弯腰。”
“那不知卢师所言故友是何人?”刘备问道。
卢植历来性刚,如今对荀爽评价如此,想来多半是与荀爽不投机了。那卢植的好友又是何人?
卢植笑道:“此人姓何名颙,字伯求。亦是天下英杰人物,若论义名奋发,宁折不弯,仗义天下,纵然是我,也是远远不及。”
刘备一愣,似是听过此人的名字,再一想到此时地处颍川,他忽然记起此人,原来是那个最先称赞荀彧有“王佐之才”之人。
“此行听闻伯求也在此处,想来咱们也能见上一面了。玄德,荀家天下名门,我在雒阳之时便听闻这一辈也是颇多才俊之士。想来今日你也能见上几个的。”卢植笑道。
刘备苦笑一声,年轻一辈的荀家子,只怕他知道要比卢植还要更多一些。
…………
颖阴城外的官道上,有故人久侯。
既是故人,自然知道卢植的性子,知他既然是为公事而来,必然是不会主动停下行程去往颖阴的。所以他们掐算着路程,今日特意在此相侯。
三人居前,数人居后。
左侧居前之人,身后无人,身量高大,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虽是一身儒衫,却是颇多雄壮之气。
此人正是卢植口中的南阳何颙何伯求。
昔年他曾有故人笃病将终,何颙往见,故人有父仇未报,泣而诉之。何颙感其义,为其复仇,以仇人之头醊其墓。
何颙左手之人与之相比则是文雅了不少,虽稍显单薄,可眉目柔和,使人望之便想与之亲近。
此人则是荀氏八龙,慈明无双的荀慈明。
荀爽身后,又有一年轻人与一少年人。
年轻人十七八岁的年纪,神色木讷,不似机灵巧变之人。
此人名荀攸。
荀攸身侧的少年人则是身姿端正,望之俨然,若是走近些,还能嗅到此人身上的淡淡熏香之气。
此人在如今的群贤辈出的荀家也是声名极大。
少年名叫荀彧。
荀爽左手之人则是短须淄衣,看似寻常,只是眼眸之中时有几丝精光闪过,其人更是带着一股严酷之意。
此人为陈寔之子,陈纪。
陈纪身后同样站着一个少年人,此人与荀彧不同,神色之间颇为跳脱,正偷眼四处打量,一看便是个伶俐之人。
少年是陈纪之子,陈群。
路旁方寸之地,却是聚齐了颍川两大名门。
何颙久站不耐,也不顾及地上尘土,随意落座在地,抱怨一声,“卢子干好大的官威!明知咱们会等在此地见他一面,还不速速飞马赶来,怠慢了我也就算了,你们两个可是颍川高门。不是我多嘴,他真是不把你们放入眼中,我若是你们,待会儿必然要给他个下马威。要他见识见识颍川名门的威风。”
荀爽与陈纪对视一眼,相顾而笑。
何颙本就是这般浑人,虽是读书人,可义气任性反倒是更多一些。
荀爽笑道:“论与子干的关系之亲近,只怕在场之人无人比的上你何伯求,不如待会儿你帮我们出出气如何?”
“慈明说的不差,你何伯求不是最喜欢负气使性,路见不平?如今正是你扬名天下的好机会,打了他卢子干,想来你很快便能名声遍天下了。”陈纪也是笑道,他一个看热闹之人,自然不怕事情大。
何颙却是叹了口气,“你们莫要激我,若不是动起手来我不是他卢子干的对手,就他那个犟脾气,我早就出手教训他了。”
卢植可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身剑术,远在那些市井江湖间的游侠豪杰之上,尤其是他精擅长兵,操持干戈,等闲不得近身。
荀爽笑道:“从前面的传信来看,这次卢子干似是还带了一个学生?这么多年他都是孤身往来,这次被他看重的这个学生也不知有何过人之处,想来也是非常之人。”
“被他看重之人多半和他一个脾气,不然以他的性子如何会带在身边?”何颙笑道:“定然是个倔强之人,不过我倒是有些兴趣。”
他转头打量着两人身后的颖川才俊,“也不知比咱颍川的才俊们如何。”
…………
几人正在闲聊之际,有数骑自北而来。
马上为首之人,正是卢植。
众人翻身下马,卢植带着刘备迎向何颙等人。
“植有何德,有劳诸君久侯!”卢植大笑道。
何颙摆了摆手,一脸嫌弃,“莫要自作多情,谁人等你卢子干,我们等在此地,只是好奇那个被你带来的弟子罢了,速速让出来,让我们见见。”
两人故友,何颙言语之间半点也不客气。
卢植一笑,让到一侧,闪出身后的刘备,“此子便是植的学生,涿县刘备刘玄德。”
接着,他也是为刘备介绍了对面的何颙等人。
刘备神色不变,坦然行礼。
何颙盯着他仔细打量,“小子不差,一下子见到荀陈两位大人物,竟是面色不变,将来定然有些出息,说不得又是一个小卢子干。”
卢植的学生,无论如何也算是读书人了,不该不知荀陈两人的大名,如今如此淡然,想来必是见过些世面的。
刘备深施一礼,笑道:“那便多谢何公为备扬名。”
何颙一愣,随后朗笑一声,“看样子你不像是卢子干的学生,反倒是更像我当年在雒阳时认识的另一个小子,当时那小子顽劣的很,整日里和袁家兄弟飞鹰走狗,只有我和桥公看好他,如今倒是做了雒阳北部尉。”
“曹北部备也是认识的。”刘备一笑。
颍川众人站在此地相侯,等的自然不是他刘备,所以刘备见礼之后就退到了卢植身后。
趁着卢植与几人叙旧之际,他才有闲暇打量荀彧几人。
荀攸一脸木讷,全然不曾有半点谋士的阴险诡诈之气。
荀彧如今年岁尚小,眉目之间却是一脸淡然,已然有了些日后一代名臣的风范。
陈群举目四顾,看起来倒是有些狡黠。
几人也是见到刘备正盯着他们,转目盯向刘备。
一时之间,刘备面对日后三位曹魏重臣的目光,心中稍稍一动,只是他很快就沉静下来。
还给对面几人一个自认为极为温和的笑容。
…………
此次卢植本就是为公事而来,自然不能多留。寒暄已毕,便带着刘备等人上马继续南去。
何颙等人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
“慈明,你观此子如何?”何颙笑问道。
他口中的此子自然是指随着卢植而来的刘备。
荀爽略一沉吟,“此子虽然言语不多,可你方才说的也不错,此人不似卢子干之徒。”
卢植刚直,荀爽此言自然是言刘备善应对。
何颙不置可否,转头看向陈纪,“元方,你怎么看?”
“此人不似世家子,只是既然姓刘,又与卢子干同出一地,莫非是汉室之后。”陈纪倒是指出一点。
“不过汉室之后如今虽算不得多,却也算不得少了,以卢子干的性子,应当不会为了这个缘由就收此人为徒。想来此人定然还有什么旁的本事。”陈纪又是摇了摇头。
何颙笑了笑,“我看此人倒是有些意思。如今年轻一辈之中我只看好几人,你们荀陈二家的后辈自不用说。剩下之人其实原本只有两人,今日又多了一人。”
荀爽笑道:“谁不知你何伯求精于识人,论及此道,你不在汝南许子将之下,能被你看中,倒也算是件稀罕事。”
“听说你在雒阳之时与那袁本初多有结交,想来其中一人便是那如今隐隐有了天下楷模之称的袁本初了。另外一人,若是我所猜不错,应当是你方才和那个刘备所提及的如今的雒阳北部尉,曹操曹孟德。只是不知几人之中,伯求最看好何人?”
“荀氏八龙,慈明无双。果然没有白叫的名号。”何颙笑了笑,“不过这种事情哪能做得准的,人生际遇各不相同,我也好,许劭也好,被我等看重的豪杰才俊今日得志,明日也可能转死在沟壑之间,谁又说的准呢?说到底,所谓命与运,终究是掌握在自家手中。”
他转过身去,朝着几人挥了挥手,“此间事了,我还要赶赴雒阳。诸君,若是有幸,日后还能相见。且各自珍重。”
陈荀二人没有出声挽留,都是相熟之人,何颙是何等人,他们自然清楚的很。
义名奋发,死不顾身。
何颙大笑一声,迈步而去,“都散了吧,我此去安稳的很,又不是荆卿别易水,无须诸君目送。”
等到何颙走远,荀爽这才开口,“其实我倒是有些羡慕何伯求的,此生快意至此,夫复何求?”
“慈明,你我是注定做不得这般人的。”陈纪叹了口气。
慷慨赴死很难吗?难也不难。
可一身赴死易,举家赴死难。
两人又各自言语了几句,分别而去。
走在回高阳里的路上,荀爽忽然转头看向身后的二荀。
“你们二人以为刘备此人若何?”
荀彧沉默不言,他向来是个谨慎之人,今日与那刘备不过见过一面而已,不好贸下定论。
“攸以为,此人日后,多半能成大事。”荀攸却是开口道。
荀爽诧异的看了荀攸一眼。
在荀家之中,荀攸的名声一直不如荀彧。
不是荀攸的才能不及荀彧,而是荀攸此人善于藏拙。
当年荀家八龙,他与荀靖并有贤名,许子将曾有言,慈明外朗,叔慈内润。
如今荀攸二人也是如此。
若论识人之明,荀攸未必在何颙与许子将之下。
荀爽闻言笑道:“能得公达如此评价,倒是让我对此人多了几分期待,我倒是有些想知此人将来会如何了。”
…………
如今已然在行亭落脚的刘备自然不知众人对他的议论。
他只知卢师如今很恼怒。
原来庐江蛮族如今反叛声势益大,竟是接连攻破了数座县城。
如今驿马来往不断,尽是要入雒阳求助的书信。
卢植一掌拍在身前的木桌上,木桌开始左右摇晃。
“卢师何以恼怒至此?胜败乃兵家常事,失城失地,日后夺回来就是了。”刘备劝道。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此次的贼人不过乌合之众,要胜之不难。可惜这接连数城都是不战而降,这才让贼势做大,至有今日数千之众!”
刘备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卢师,弟子马快,不如先行一步,赶赴舒县,要他们早早整顿好军马。等到卢师到来,便可立刻帅军平乱。”
卢植看了他一眼,沉默半饷,这才开口道:“好,玄德可先行一步,要他们准备好军马。”
他提笔在竹简上写下了一封书信,“玄德可持我传与此封书信去往庐江周氏寻周柳。此人是我故人,且周氏为庐江豪族,他定然会出手相助。”
刘备点了点头,接过卢植递过来的传与书信,收入怀中。
“事不宜迟,那备便启程了。”
他转身便要离去,卢植却是在他身后喊了一声,“玄德,小心些。”
刘备转头回顾,自初见之时便极为刚直的卢植竟是有了些软弱之态,想来是将他当成真正的弟子了。
刘备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笑道:“卢师放心,有备无患。”
他径直出门,去马厩里牵了马,直奔南去。
卢植走到门口,望着他离去,却是没有言语。
鹰隼总要试翼,日后才可翱翔长空。
…………
刘备一路南行,路上又是碰到不少送信的差役。
他仔细打听之下,才知原来如今又被那些贼人连下数城,此时距离庐江边境也只有两城之隔了。
听闻消息,他在原地呆立良久,片刻之后,他摸着坐下的绝影,自言自语,“绝影,今日是你我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我且问你,可愿随我搏一个前程!若是不愿,言语便是!”
绝影以蹄刨地,嘶鸣不已。
“果然是知我心意的良马,你既不言语,那咱们就搏上一搏。”
刘备掉转马头,心中豪气顿生,勒紧缰绳,纵马南去。
…………
阳泉城里,城中之人已然乱成一团。
阻拦在此城之前的,唯有蓼县一城,如今不知还能守住几日。
若蓼县失陷,那多半接着就要轮到他们了。
而就在这日暮色里。
一席青衣入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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