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夏日,酷暑炎炎,几无行人的官道上,一骑独行,另一骑稍稍落后。
两骑之后,有数骑遥遥相坠。
这一行人正是自雒阳而出,赶赴九江的卢植等人。
想着此行安稳,故而刘备不曾带上关羽。
出轩辕关,绕嵩高山,过阳城,沿颖水南行,其后即为阳翟。
骑在一匹寻常青马上的卢植扯住缰绳,放目四方,极目远眺。
远处的农田里,黔首与佃户正低头劳作,弯着腰身,在田中徐徐而行。
更远处,有年岁不大的妇人低眉垂眼,荷箪而来。
而稚子牵着自家娘亲的衣角,一边走着一边蹦蹦跳跳,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岁。
天地苍渺,相距不远,落入眼中却已然是渺小如芥子了。
卢植转头望向骑在绝影上的刘备,笑道:“玄德的绝影果然脚力非常。我这座下马也曾随我跋山涉水,算的上是一匹良马了,可与绝影比起来还是要差上不少。如此看来,倒是我耽误行程了。”
“卢师说笑了。”刘备也是笑了笑。
“再走一些便是阳翟了,玄德可知阳翟的由来?”
刘备策马上前,与卢植并行。
他在心中吐了口气,好在来之前寻卢节狠狠的补了些功课。
山河大川,名人典故。
“阳翟,启之都城也。”
“不错,这阳翟确是当年夏启之都城,更是启于此大会诸侯,进行均台之享之地。”卢植颇为感慨。
“钧台之享”是昔年夏启剿灭有扈氏后,为废除传统的禅让制,巩固王权,而在都城阳翟效仿夏禹的涂山之会所举行的诸侯会盟。
在阳翟建立钧台,祭祀天神,召集各地方国首领,会盟诸侯。
之后又设宴款待诸侯,因此也称钧台之享。
钧台之享,夏启宣扬了赫赫战功。
自此天子开始成为“天子”。
“昔年我曾路过阳翟,见均台尚在。”卢植又是叹了口气,“可岁月更迭,如今往事已然越千年了。”
刘备没有接话,一路同行,他知卢植主动提起此事,绝不会只是为了感慨一二。
片刻之后,卢植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农田,“玄德可曾看出此处与咱们一路而来,见过的他处有何不同?”
刘备仔细打量了几眼,见田间的黔首与佃户虽也是埋首田地之间,可偶尔抬头舒活筋骨之时,也会不自觉间露出个笑脸。
他沉吟道:“这里的黔首和佃户似是要比别处更富足些。”
卢植点了点头,“玄德的眼力不差,这里确是要比咱们一路行来所见到的要好上一些。”
他们一路行来,不知见过了多少人间凄惨事。虽也会出手相助一二,可终归是杯水车薪,扬汤止沸罢了。
“卢师可知为何会如此?”刘备颇为不解。
“盖因这阳翟南去,便皆是颖川所在了。”卢植笑道,“而这些人,也多半是颍川富户世家之中的佃户。现在你还不知其中的缘由不成?”
刘备点了点头,恍然醒悟。
他轻声道:“想来缘由不过有二,其一是颖川中原之地,虽算不上民殷富足,可总是要比其他地方强上一些的。”
“其二是颍川世家豪族,多为诗书传家的读书之人,相比起那些骤然而起的豪富之人,总是要顾及些颜面的。”
卢植扯了扯嘴角,身下马躁动不已,“玄德说的不差。关西将,关东相。中原为世家豪族齐聚之地,遍地名士。只是唯有这颍川,名士豪杰,多如过江之鲤。玄德可知其中缘由?”
刘备一愣,苦笑一声,这个他可不曾预想到答案。
心中虽有些答案却是不敢直言,只因他也不知卢植对颍川这些高门大户是如何看待的。
他只得给出一个温吞答案,“想来是文脉荟萃,人杰地灵?”
卢植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玄德真的不知?”
“备实不知。”刘备硬着头皮苦笑一声。
“颍川,昔年韩都所在。申子,韩非皆出韩国,刻害余烈,故而颍川之人高仕宦,好文法,慕声名。家学流传,高门结亲,互为表里。累出名士自然也就是寻常事了。”卢植倒是半点遮掩,直接说出其中缘由。
刘备在马上摸了摸鼻子,故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想其中还有如此学问。”
卢植所说的虽与他所想到的有些出入,可其实也相差不大。
汉末论及关系的根深错节,绝少不了一个颍川。
若不是如此,刘备当初去往绛氏山前,无论如何也是要在颍川转上一圈的。
遍地人才之地,他刘备如何不眼热,捉到一个便是赚到了。
只是自家事自家知,若是真的来了此地,就凭他这一穷二白的身家,只怕是要被人扫地出门的。
卢植笑道:“颍川之地虽世家林立,其中也多有沽名钓誉,坐观声望之人。可当中还是有不少心怀天下之士的。当初的颍川四长,俱为一时人杰。我上次路过倒也见了不少有趣的后辈。”
说到此处,他颇有深意的看了眼刘备,“玄德,颍川此处有一处对你们这些年轻人来说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规矩。”
“豫州之人,喜好品评天下人物。汝南许子将的名头想来你也应当听过。好为月旦之评,评论一时人物。如今你随我南去,只怕也要落入他们眼中了。”
卢植笑道:“若是做的好,自然能落个好名头,声望大涨。可若是做的不好,只怕想要再在这中原之地立足却是不易了。”
“备知之。”刘备苦笑一声,“那如今的雒阳北部尉看来就是例子了。”
“无须担忧,你是我卢植的弟子,如何也不会差的。”卢植紧了紧手中的缰绳,“这次南下,说不定还能让你见到些我方才所言的,年轻一代有意思之人。”
…………
阳翟城中,刘备在一条长街上负手而行。
今日他们入城时天色已晚,卢植便决定在阳翟住上一夜。
刘备将绝影拴在马厩之中,接着便信步走到了长街之上。
来一次颍川不容易,虽说是世家名门遍地,可也未必不能遇到一个被世家打压,吃不起饭,无书可读,却又心怀志向的年轻才俊。
在世家豪门的压迫之下,此人露宿街头,身寒而志坚,刚好遇到他外出寻贤的刘玄德。
于是他慧眼独具,识英才于微寒之时,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而此英才也感恩戴德,以国士之礼报之。
自此他如鱼得水,一跃而起,翩然翱翔!
刘备边走边笑,想着这种事虽多半是不会有的,可做个好梦到底还是能让他开心些的。
只是他走着走着,忽然见到前面不远处有不少人挤在一起,从中传出吵闹声。
刘备走到跟前,朝着中间挤去。
有几个无赖汉子正站在前面看热闹,见刘备从他们身边挤过,纷纷转过头来,对他怒目而视。
刘备叹了口气,摸了摸腰间的长剑,一言不发,出鞘半截。
雪亮的剑刃上倒映着无赖汉们迅速白下去的脸。
为首的汉子报了抱拳,带着一旁的人给刘备让开道路。
刘备也是收剑入鞘,抱拳还礼。
到底是在市井之中厮混惯了的人物,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刘备来到最前,站定身形,此时他才看清眼前发生了何事。
原来是地上正瘫坐着一个文士样貌的年轻人。
此时年轻人一身儒衫被撕扯的皱成了一团,肩膀处甚至有了几处破碎。
在年轻人对面,站着几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其中一个矮胖的汉子明显是为首之人,此时正用手指着倒地的年轻人,嘴里骂骂咧咧。
刘备侧耳听了一会儿,倒是将事情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是这矮胖的汉子看中了年轻人家中的田地,想要仗着家中的势力将田地低价买下来。
若是寻常人应下也就应下了,只是这个年轻人却与寻常的读书人不同,平日最是喜欢钻在田地里,说什么农田之间有大学问。
所以他此时自然不肯低头,双方一直就此僵持多日。
显然今日是这矮胖汉子又带人来寻这个年轻人的麻烦,双方商量不成,继而便动起了手来。
若论动手,这弱质书生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自然是被这些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乃公不过是想要你几块地罢了,又不是白要你的!你尽可去市中询问,看看哪家还能开出我这般价钱?如此你还不满足,真是太贪心了些,难怪我表兄常说人心不足蛇吞象,真是说的对极!”
“如今乃公再问你一次,这地,你是卖还是不卖!”
年轻人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挣扎着站起身来。
“你郭家势大,我便定要将地卖给你不成?如此巧取豪夺,我不信你郭家之势能长久!”
“我郭家长久不长久我也不知,可今日你这田地,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年轻人悲愤的喝了一声,“你还敢杀人不成!”
“杀人我自然是不敢的,只是即便你不肯卖,我也有法子能将田地弄到手,之前要你应下来,不过是给我那个表兄些面子,不然你以为凭你一个穷文士,能与我郭家讨价还价不成?”
年轻人气笑道:“县中之人都言他郭公则宽厚仁和,原来就是这般宽厚仁和,祗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莫要说那些有的没的,姓枣的,今日你家的田地我便收走了,就算心有不甘,你也给我忍着。谁让你出身寒微呢?又不喜读书,整日里喜欢在农田里呆着,莫要说什么日后富贵起来定然要我好看的漂亮话,我也不信你这种人有朝一日真能富贵起来,一个种地的,能有什么富贵?”
“你欺人太甚。”年轻人猛然起身,便要上前与矮胖汉子拼命。
矮胖汉子身侧的护卫各自上前一步,摩拳擦掌,显然不曾将这个弱质文士放在眼中。
只是年轻人还不曾上前,却是被人拉住扯到了身后。
将他扯到身后,陌生面孔的年轻人操着一口北地口音,“早就听闻郭家在县中的大名,不想也是仗势欺人之人。”
将年轻人拉到身后的自然是刘备。
方才他见郭家仗势欺人,本就想为这个年轻人出头,只是还在思索对策。不想正在他思索之时,刚好听到了此人的姓名。
既然知道了此人的姓名,他便也顾不得思索什么万全之策了,只能立刻挺身而出。
姓枣名祗,除了日后那个曹操手下的名人,想来是不应当有旁人了。
如此人物近在眼前,此时又是这般光景,自然由不得他再迟疑。
刘备笑道:“巧取豪夺,跋扈行事,不知是郭家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谁的意思又有何分别!我的意思便是郭家的意思。郭家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我郭家人行事,从来无二致。”
刘备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公则,这便是郭家的处事之道不成?”
他看向那个刚从远处赶来的年轻人。
淄衣短须,细眼长眉,郭图郭公则。
今日卢植刚在驿舍之中住下,郭图便找上了门去,当时刘备正陪在卢植身侧,所以两人也是见过面的。
此时郭图赶到,只是打量了一眼,无须过问,便已然明白了事情经过。
他转身一巴掌扇在身后矮胖汉子的脸上,“早就和你说过,莫要在县中仗势欺人,莫非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不成!还不给我滚回家中!”
矮胖汉子身侧的护卫虽见自家主人受辱,却也是不敢动弹。
不说郭图是他们主人的本家,郭图的手段他们这些郭家人也最是清楚。
郭图虽非家主,可郭家的大权其实已在此人手中。
矮胖汉子不敢作声,只是捂着红肿的脸颊,赶忙带着护卫灰溜溜离去。
郭图转过身,自怀中掏出些银钱,送到枣祗手中,“今日是吾弟的过错,郎君可去寻个医工,若是不够,再来郭家寻我便是了。”
枣祗却是不肯接下,他沉声道:“祗不求银钱,只求个公道。”
郭图抬头打量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眼枣祗身侧的刘备,笑道:“如今天色尚早,不如咱们去小酌几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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