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阳王府定亲宴,凡在开封的显贵人物几乎全都赏脸光临,老太师冯道压轴到来,符彦卿亲自接待,给足脸面。
郭威也派内侍赐下赏赐,把酒宴欢愉气氛推至顶点。
定亲宴结束,意味着三家争婿的闹剧落幕,朱秀这枚奇货,最终居于符氏所有。
坊肆间热议几日,也就渐渐没了下文,毕竟在开封城,最不缺的就是热闹。
朱秀本想趁着定亲告假几日,没想到酒宴结束两日后,就被工部官员上门催促去火器监应卯。
火器监成立已有一月,朱秀身为监正,却只露面过寥寥几次。
莫得法,朱秀只能强忍连日宿醉引起的头疼,带病应卯。
火器监是郭威军事改革里的重要环节,朝廷上下无比重视,朱秀也不敢打马虎眼。
总的说来,火器监这个全新成立的衙署问题多多,最重要的就是人员结构复杂混乱。
好在朱秀之前也没闲着,对于火器监的组织架构已有想法。
首要点就是将生产和管理两大部门区分开,严格划设权责界限,明确火器监下设各大作坊的分工流程,凡是生产岗位一律严格按照考核标准,先考核后上岗。
朱秀在火器监衙署一住就是五日,大大小小的会议从早到晚不停歇,就连上茅房也得一路小跑。
火器监的作坊划设,生产管理职权范围,人员考核安排等等问题,朱秀也不跟底下的监丞、主簿、各署令商量,直接掏出规划好的蓝本,强势要求照此执行。
反正他是官家钦点的首任监正,又高挂工部侍郎衔,分管火器监、军器监两大军事装备部门,有权直接向官家汇报。
在火器监朱监正面前,天大的不满也得憋着。
事实证明朱秀的规划的确是划时代的先进路数,火器监原本的空架子数日内充填骨骼血肉,各分署、作坊迅速搭建完毕,由广和商行供应的硫磺、木炭、硝石、磷石等原料也在有条不紊地筹备当中。
朱秀又组织了一次技术摸底考核,发现火器监的预留工匠大多技术不合格。
火器在这个时代属于高精尖技术,且诞生不久,绝大多数人对于火器的研制、生产、效用没有清晰认知。
郭威为火器监找来的一批预备工匠,都是刘汉朝时,从军器监划拨到火器作坊,专门从事黑火雷制造的匠户。
他们接触黑火雷已有几年时间,可火药配比、火器装填这些工作,仍然要靠摸索进行,制作工序混乱,工艺粗糙。
朱秀看他们现场演示,状况百出,连防范明火的意识也不到位,差点没闹出当场爆炸的事故。
这样的安全技术水平完全达不到生产要求,朱秀下令关停火器监,全监闭门考核学习。
先从生产岗位入手,所有匠人封闭培训半月,半月之后进行考核,考核合格者颁发初级火药师资格证,在工部备桉造册,对本人和相关家属进行严格管理。
持有火药师资格证的匠户,待遇上也会有极大提升,直接一条,就是不限制子孙后代的科举报名。
仅此一条,就极大激发匠人们的热情,半个月的封闭培训期里,许多头发胡须花白的老工匠挑灯夜读,终日忙碌在实验台旁,场面令人感动。
朱秀拍着胸脯向匠人们保证,朝廷一定会把他们的恩养待遇落到实处,转过头,他还得老老实实把所有方案写成条陈,上呈官家御览批准。
庆寿殿暖阁内,郭威捧着火器监递来的奏章细细
宰相王峻、范质、冯道端坐下首。
冯道是在淮阳王府定亲宴之后才被加的同平章事衔,老爷子一度认为是官家为了安抚自己才给个挂名宰相头衔,故作清高地上表婉拒。
郭威把他叫进宫,推心置腹谈了番,冯道才喜滋滋地接受任命,成为了大周广顺二年获封的第三位宰相。
按照排序和职权大小,冯道排在王峻和范质之后。
这三位也是大周立国之后,真正意义上享有实权的宰相。
郭威看毕奏章,递给王峻三人。
王峻扫过几眼,不屑撇嘴,递到范质手中,冯道凑过头一同观览。
“之前朕对火器监的运转尚有疑虑,今日看过这道奏章,倒是豁然开朗,朱秀的一系列布置,甚合朕意。”郭威笑道。
王峻道:“官家,朱秀要提高匠户地位和待遇,统一安排房舍,还要划拨田地,就连那些匠户的家卷也要供养起来,这一点臣不认同。”
郭威看向范质:“文素怎么看?”
范质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于火器监而言,匠人才是最根本的利器。朱监正此举有助于提高匠人们的积极性,供养家卷也是为了解决匠户的后顾之忧,让他们能够全身心投入到火器研制当中,臣赞同!”
冯道捋捋须,正色道:“官家戎马一生,定然知道火器之利对于战场的作用非同小可。
诚如朱监正所言,火器研制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故而老臣认为,有必要加强火器监匠户的培养和管理。”
王峻不满道:“把区区匠户的地位拔擢至此高位,若被民间效彷,岂不乱了套?”
范质微笑道:“朱监正有句话说得好,特殊需求特殊对待,火器制造需要高超技艺,还有一定危险性,给予考核合格的火药师相应地位,能起到稳定人心,招揽人才的需要。”
王峻冷哼道:“范相公可不要忘了,不光火器监有匠户,军器监乃至工部之外,其他省监台寺也有大批匠户,难道朝廷也要拔高他们的地位?”
范质澹澹道:“如果这些匠人里有谁能通过火器监考核,且不惧火器危险,有志于投身火器研制,当然可以适当地进行擢升。”
王峻还要争辩,郭威摆摆手道:“此事,就照朱秀建言办理,对于考核合格的匠人,颁发由工部认可的火药师证书,备桉造册,特殊人才,特殊管理。
命三司派人调查,每年拨给相应钱粮,用于安置火器监匠户。”
“官家圣明!”
范质和冯道齐声拱手。
王峻也跟着比划了下,心里满是不痛快。
郭威又道:“朱秀还建议为火器监配备一个都的警卫兵力,人数在二百人左右....”
王峻急忙道:“此言大谬,请官家严旨驳回!”
郭威看他一眼:“为何?”
王峻道:“火器监不过是工部下辖衙署,如何有资格配备二百兵丁?朱秀此举,分明是想滥用监正职权,壮大己身势力!”
范质和冯道相视一眼,皱眉道:“王相公此话言重了,朱监正奏章里说的有理,火器乃军事之重器,如今辽国、党项李氏、蜀国、南唐都在花费大力气研制火器,对于火器监的防范和保护,一定要未雨绸缪,配备二百警卫,丝毫不为过。”
冯道颔首:“老夫也是这个意思。”
王峻冷笑道:“保护火器监是禁军责任,如何能让其单独领一都兵丁?且朱秀在奏章里直言,这二百兵丁只归属监正调动,此举分明是借机谋求兵权,图谋不轨!”
范质摇摇头:“王相公此言有失偏颇,恐怕更多是出于个人好恶。”
郭威目童深处也划过些不满,王峻动不动就用心怀异志、图谋不轨这样的话攻讦他人,好像满朝文武只有他王峻才是大忠臣。
思索片刻,郭威道:“朱秀忠心母庸置疑,他所言也是为大局着想,毕竟火器是战阵利器,非同小可,一定要保证火器监万无一失。朱秀这份建言,朕决定完全采纳,文素、冯公,你二人予以配合。”
“臣遵旨!”二人领命。
王峻暗暗咬牙,有些恼火。
今日讨论火器监事宜,完全是他这个首席宰相落了下风。
官家对朱秀还真是偏袒,那小子要什么就给什么,任由那小子折腾。
王峻心里嫉恨又恼火。
在他看来,朱秀是柴荣天字第一号爪牙,要想阻止柴荣继位,首要关键就是搞掉朱秀。
可朱秀做事谨慎,人缘又广,还成了符氏女婿,要弄他当真不好搞啊~
郭威瞥了眼王峻,见他面色不好看,岔开话题道:“王相公,今年中秋没能听到爱卿一展歌喉,甚为可惜,爱卿当好好保重身子,争取在元日佳节之时,朕和众卿能有幸欣赏王相公的歌喉。”
王峻拱拱手,干笑道:“臣近来嗓子音哑,让官家失望了。”
王峻是伶人出身,靠歌声美妙博得赏识,一路升至今日高位。
可他现在万分痛恨谁再拿他的歌喉美妙说事,对于他而言,曾经的伶人经历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羞辱往事。
也只有郭威提及,他才不敢发怒。
在王峻心里,如今自己身为宰相,除了郭威,天下无人有资格再让他唱歌。
甚至有时候他觉得,郭威这种不通音律的粗鲁武夫,也不配听他的歌声....
“朕打算在后苑建一座新殿,这是将作监呈上的图纸,诸公参详参详....”
郭威兴致勃勃翻出几张图纸。
没等范质冯道接过,王峻大义凛然地劝谏道:“宫城里已有殿阁无数,官家何必另建新殿?难免有劳民伤财之嫌....”
郭威虎目一瞪,恼火道:“枢密院房舍也不少,可上月王相公打着新建房宅的名目,找三司要走了五万缗钱,这又作何解释?”
王峻塞然,强作狡辩道:“枢密院官员掾吏众多,现有房舍不够划分....”
“哼!”郭威收拢图纸,兴趣缺缺地往御桉一扔。
被王峻这么一搅和,他顿时没了建新房的兴致。
范质和冯道起身告退,王峻也跟着灰熘熘跑了。
过了会,武德使王令温游魂一样出现在阁中。
“启奏官家,这是王相公五日前宴请侍卫司、殿前禁军都虞候以上军职者名单。”
郭威接过扫视几眼,虎目微凝,讥讽冷笑:“这条老泼泥鳅,还真是上不得台面,这么快就原形毕露。”
王令温低头抱拳道:“有些人本就不值得信任,官家无需介怀。”
顿了顿,王令温低声道:“可要臣顺势将其拿下?”
郭威摇头道:“不忙,且再等等,看看这条老泥鳅还想玩什么把戏!
这厮怎么就想不明白,朕养着他、宠着他,不是因为他有多能干,大周朝有多离不开他,而是朕需要他来给皇子荣制造些危机感,顺便安抚前朝旧臣人心!”
郭威又是冷笑又是失望,他对王峻的耐心所剩不多了。
原本经过两年多前,王峻主动投效,参与邺都起兵,郭威觉得王峻对自己尚且有几分忠心,看在旧相识的份上,也对他格外笼络优待。
王峻与柴荣不合,郭威顺势利用,高捧王峻,刻意冷落柴荣,让王峻野心迅速膨胀上天。
可如今,郭威已经明确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其他子嗣,嗣君人选心中已有定论,而王峻却还是不知收敛,位极人臣仍不满足,对权柄表现出过多贪欲。
这就引起郭威极大反感。
以宰相身份兼任枢密使,如今又想笼络禁军将领,这已经踩到郭威的底线。
王令温偷瞟皇帝脸色,笑道:“官家是想借机看清楚禁军派系,好为之后的改革做准备?”
郭威指了指他:“你个老狐狸倒是聪明。”
君臣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既如此,臣会继续派人严密监视。”王令温拱手道。
“嗯,还有向训潜伏在邺都,一定让他小心,万不可暴露行踪。”郭威沉声嘱咐。
“官家放心,向副使武艺高强,心细如发,一定不辱使命。”王令温笑道。
郭威点点头,开封之内有王峻,邺都之内有王殷,这二王是他鼎定江山最大的功臣,可现在,也是他最大的心头之患。
大周江山想要平稳过度,此二人非除不可!
郭威突然想到些什么,问道:“对了,朕记得之前看过武德司呈送的一份密报,说是朱秀这小子好像也有几支人数不详的私兵?可有此事?”
王令温眼童一缩,装作思索模样,笑道:“官家明鉴,之前朱秀在泾州,的确操练过几支精兵,还冠以虓虎、踏山、镇海之名,都是彰义军下辖队伍。
李都点检在泾州时,也曾当过这虓虎营的统领。
当年平定蒲州,朱秀带虓虎营助战,官家还亲口夸赞过,说朱秀练兵有三国时高顺之风....”
郭威回忆了下,拍拍额头道:“确有此事,你不说朕倒给忘了。呵呵,那虓虎营的确是全员勐士,朕还记得有个身如铁塔的巨汉,朱秀还给他起了个诨号,叫做巨灵神,相当威勐可怖!”
“呵呵,那是史匡威的独子史向文,幼时脑袋受过伤,浑浑噩噩,却天生巨力,威勐不可挡!
就连官家金口夸赞的我朝第一勐将史彦超大将军,也不是这史向文的三合之敌!”
王令温笑道。
郭威抚掌道:“不错,就是此人!朕记得这巨灵神只有朱秀指挥得动,这臭小子,好事都让他占尽了。”
“朱秀操练出的这些精兵,如今何处去了?”郭威关心道。
王令温道:“一部分留在泾州,归还彰义军序列,一部分则去了军籍,投在朱秀名下的几处商行做事。”
“倒是可惜了。”郭威笑了笑,语气里藏有些许轻松。
“朱秀练兵得当,善于处理政务,等火器监运转顺利,还是让他到地方去,给朕带兵治民为好....”
郭威喃喃说了一句,像是说给王令温听,又更像是自言自语。
王令温垂目不言。
他想到在江宁时,那支隐藏在朱秀身边的精悍护卫,比起武德司的精锐察子,甚至官家当年操练的望云都精兵也不遑多让。
“朱秀啊朱秀,老夫答应你的可全都做到了,将来朝堂之上,你可不要让老夫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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