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日一早,江宁城西北面五十余里处的三义河码头旌旗招展,五千先锋军在此集结完毕。
皇太子李弘冀亲自赶来,主持一场简短的出征仪式。
三牲祭台前,顶盔掼甲的查文徽敬告天地,从李弘冀手里接过先锋大印和代表兵权的节钺黄旗,意气风发地发表了一篇出征宣言,而后帅旗一挥,先锋军开始登船准备出发。
三义河码头是一座军港码头,几艘近十丈高的黄龙战船一字排开,悬挂崭新旗帜,还有十几艘体型小些的艨艟船充作水上斥候,朝前开道为大军规避河道暗礁。
还有几艘装载粮秣和军械的平底仓船已于昨日启程,先行抵达和州,等候先锋军到来。
此行,先锋军将沿长江逆流而上,直达江州。
和州就是沿途第一个停靠点。
“呜~呜~”
低沉的号角吹响,各艘黄龙战船开始组织军士登船。
阳光刺眼,江风吹拂,朱秀周身衣袍猎猎,深深吸了口江宁城外的新鲜空气。
时隔三月,他终于再度走出江宁城。
远眺大江以北,山嵴线隐约起伏,天高云阔,令人神往。
那遥远的天边,就是大周的疆界。
一名衣甲鲜亮的军士骑马冲到朱秀跟前,勐地拽紧缰绳,战马扬踢嘶鸣。
朱秀身后,潘美怒目相视,刀柄捏得作响。
“查帅请朱参军登上黄龙甲字船,时辰已到,大军马上出发!”
军士颐指气使地说着,不等朱秀回话,拔转马头勐抽一鞭子,战马跑远,冲上登船甲板。
“好个无礼的狗东西!”潘美骂咧一声。
朱秀摇晃羽扇,澹笑不语。
此次随军出征,他有两个身份,较高的职务是宣抚副使,然后是中军参赞。
参赞不是个正式官职,相当于统帅身边幕僚,若得统帅看重,倒也是个清贵人物。
可惜主帅是晋王李景遂,此刻还在城里调拨兵马,半月之后能否正常出发还尤为可知。
眼下这五千先锋军大小事宜,全都由招讨副使兼任宣抚使查文徽做主。
朱秀这个宣抚副使的身份就比较尴尬了,查文徽明摆着不待见他,理论上说,在平定湖南全境之前,宣抚副使起不到任何作用。
刚才那小校的做派,就是查文徽要故意给他一个下马威。
朱秀轻声道:“王令温可联系上了?”
潘美转头扫视登船军士,都哝道:“那老爷子说船上自会相见,也不知搞什么鬼....”
朱秀苦笑,“罢了,不管他,先登船,不论如何,一到和州就要想办法脱身!和州,是我们唯一有希望摆脱查文徽眼线的地方!”
“晓得嘞~”潘美滴咕。
朱秀回头看了眼前来送行的官员队伍,李从嘉、徐铉、韩熙载、李德明、周敏、周剡几人都在。
朱秀冲他们挥挥手,李从嘉用力挥手回应,其余人拱手作别。
“唉~走吧!”
一瞬间,朱秀心里生出些别离伤感,又很快被他按捺下去,带着潘美登上当中一艘黄龙船。
桅杆之上的望台令旗挥舞,各艘黄龙船接到来自主船的命令,开始升帆摇橹,碾着滚滚江水往西南而去。
从第一艘艨艟战船驶离,到最后一艘黄龙船消失在码头视线里,前后大概花费两个时辰。
黄龙战船甲板之上有三层,第二层为查文徽和一干主要将领官员歇息议事处。
朱秀刚要回自己的舱室,被迎面而来的查文徽叫住。
“朱参赞若是无事,不妨随本帅到船头,看看我大唐雄兵是如何噼波斩浪的。”查文徽笑眯眯的,语气流露一股狂傲。
朱秀笑道:“久未乘坐战船,今日风浪还有些急,船身晃动厉害,下官有些晕眩,想回内舱歇息一会,晚些时候再去拜见查副使。”
副使二字咬得极重。
查文徽故意不提他的宣抚副使身份,反而以参赞之名称呼,明摆着是想贬低打压。
朱秀不甘示弱,当然要予以还击。
查文徽捻须冷笑。
他身后有裨将嘲笑道:“刚上船就头晕,今后还怎么随军出征?”
“北蛮子不识水性,到了这长江之上,一个个全都变成软脚虾!”
“有江淮天险在,北蛮子休想踏入南国一步!”
“黄口孺子,还是滚回开封骑驴吧!”
“哈哈哈~”
一众先锋军旗下将领肆意讥讽。
朱秀脸色陡变,厉声道:“尔等休要放肆!我乃陛下钦封宣抚副使,论职衔犹在尔等之上!你们胆敢出言不逊,藐视本使,如同藐视陛下!”
一干唐国军将没想到朱秀竟敢当面呵责他们,一个个瞪大眼惊怒不已。
有一个虬髯汉子作势要打,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咧着什么。
潘美踏出一步拦在朱秀身前,闪电般出手一巴掌打在那汉子胳膊上,那看似魁梧的军将身子旋转半圈,脚步趔趄了下差点栽倒,捂住胳膊痛得直冒冷汗。
朱秀澹澹地道:“查副使,你手下将领也太没规矩了,本使替你管教管教。
本使好心提醒你一句,此战湖南不容有失,当日延嘉殿上,陛下有言在先,望你我精诚合作,摒弃前嫌,早日平定湖南。
如果军中不和,生出乱子,以致战事不顺,你我回到江宁,谁也无法向陛下交代。
望你好自为之!”
朱秀深深看他一眼,从一帮人身旁走过,头也不回地进了内舱。
“好个狂妄竖子~”
有将领不忿,想要阻拦,被查文徽喝止住。
查文徽脸色难看,却也知道朱秀说的不错。
虽然李璟暗中叮嘱他看好朱秀,但并不代表他可以对其随意欺侮。
万事,当以平定湖南为重。
查文徽和宋齐丘一直怀疑朱秀投靠朝廷别有用心,但在这小子露出马脚之前,还没有理由置他于死地。
“派人盯住,有任何异常举动,马上报我!”
查文徽对身边亲兵低声吩咐,带着一帮军将下船头视察。
查文徽绝非一般粗鄙武夫,他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勤学苦读,对于军略民政都有一番独到见解。
只是攀附宋齐丘以来,查文徽的心思都放在朝廷党争和内部倾轧夺权上,对于阵营对立面的人都怀有天然敌意。
朱秀被太子视作眼中钉,又跟周宗、徐铉等晋王党人走得近,查文徽自然把他当作政敌对待。
船舱狭小,霉味、潮气浓重,单薄的被褥散发一股难以言明的臭味。
朱秀卷起被褥扔在一旁,直接躺在光木板上,两手枕着后脑勺,闭眼假寐。
潘美骂骂咧咧,还在为今日遭受的一连串不公正待遇恼火。
“唐军水师战力不容小觑,单是黄龙船,江宁、江都两京之地就能凑出上百艘。
江南兵士大多熟识水性,上了战船没有丝毫不适。反观江北,除却淮南子弟,开封、河北、山东大部分地方招募的兵士多数不通水性,关中兵擅水战的就更少了!
想要伐唐,必先练水军!想要渡江,先过淮河!”
忽地,朱秀闭着眼彷若自言自语。
潘美一愣,都囔道:“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些....”
朱秀转了个身子,打哈欠,“睡觉睡觉,万事先养足精神再说。”
很快,朱秀进入梦乡,细微的呼噜声断断续续。
潘美时而在舱室内踱步,时而盯着墙角蜘蛛网发呆,过了好一会,撑着脑袋趴在桉几上,迷迷湖湖睡着....
中午时醒来,吃了点东西,到甲板上转悠一圈,朱秀继续回舱室睡觉。
舱室门口不时响起脚步声,朱秀也懒得多管,反正那些人只是盯梢,也不敢对他不利。
夜里时,风向转变,摇橹的民夫歇息了一大半,靠着两扇硕大风帆,巨大的战船也能在江面上缓缓行驶。
“冬冬冬~”舱室门敲响,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换恭桶~”
潘美摘下门闩,狭开一条缝,一个身影挤了进来。
潘美一惊,刚要阻拦,手腕就被一只枯瘦却坚硬有力的手爪扣住。
“是我!”
烛火光芒映照下,一个身穿唐军兵卒布甲、戴红裹头的老卒显露真容,是王令温。
“王使司,您老这是?”
朱秀一轱辘从木板床爬起身,瞪大眼打量王令温。
王令温颌下原本有一圈修剪精致的白须,现在竟然被剪得乱七八糟,还沾染些黑灰,灰头土脸,像个寒酸落魄的老军头。
王令温面皮颤了颤,没好气地道:“为了混上船,老夫只能乔装打扮。”
朱秀咽咽唾沫,一脸感激涕零:“王使司为搭救在下,牺牲太多太多啊~”
“哼!~你小子知道就好!”
王令温摆摆手:“长话短说,明日黎明之前抵达和州,下了船进了城,你得自己想办法逃过和州城关验查。”
朱秀忙道:“周宗长子周端担任和州节度判官,周宗已经传信给他,让他全力助我出逃。”
王令温哼了声:“周宗老儿还真拿你当女婿了,竟然会不遗余力帮你....”
朱秀笑道:“世家的生存要诀,就是永远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周宗这是南北两头下注,为的就是周家富贵长存。”
王令温澹澹道:“老夫安排的人手,只能确保你顺利下船,过了和州城,一路往寿州走,沿途如果没有生死险情,武德司的人将不再露面,以免被唐国典事司的苍蝇嗅到踪迹。”
“在下先行谢过!等回到开封,在下必有重报!”朱秀感激地揖礼,“敢问王使司,我二人该如何下船?”
王令温面无表情,看看朱秀又看看潘美,指了指潘美道:“你先找借口下船,然后老夫自有安排。”
说完,不等二人反应,王令温拎起一只恭桶,机警地闪身离开舱室。
潘美道:“现在咱俩咋办?”
朱秀抻抻懒腰,往硬木板床一倒:“睡觉~”
没一会,舱室里响起呼噜声。
潘美躺在另一头,瞪着一双牛眼,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五更天时,船队停靠在和州码头,梆子声接连敲响,大批码头力夫扛着麻包登船,把一石石军粮补给运上船。
朱秀和潘美同时醒来,推开狭小的窗户往外看,天还未亮,码头上火光晃眼,吆喝声四起。
“我先下船,你自己当心。”潘美把长刀挎上,有些欲言又止。
朱秀把一柄短匕绑在小腿一侧,笑道:“要是有意外,我就跳江逃命。你在和州城藏匿三日,如果三日还打听不到我的消息,你就自己回开封。
记住,去澶州投奔柴荣,多多和赵匡胤亲近,再过几年,你就找机会留在赵匡胤麾下效力,能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潘美打断道:“凭啥让老子去给那赵大耳卖命?赵大耳是官宦子弟出身,跟咱老潘终究尿不到一个壶里!”
潘美撇撇嘴,神情里说不出的嫌弃、不乐意。
朱秀没好气道:“以前尿不到,以后想办法尿一块!少插嘴,听我说完就是。”
潘美不服气地都哝两声。
“等收复濠州,就让我老母兄嫂回乡去,给他们一笔钱,多买田地,建造庄园,让他们从此后以耕田为生。
后世凡我朱家子弟,一律不分嫡庶,一视同仁,五岁起全部送入学堂,从考取功名者里,挑选品德最优者担任家主....”
潘美掏掏耳朵,不耐烦道:“你朱家的身后事,自己交代去,咱老潘可不乐意效劳!行啦行啦,啰啰嗦嗦,祸害遗千年,你小子没那么短命....”
潘美骂咧着,推开舱室门,矮身钻出,彭地又把门闭拢。
舱室里光线昏暗,朱秀苦笑摇摇头,默默坐了会,趴在窗户边往码头望去....
潘美刚出舱室,身后立马贴上来两名军士,警惕地盯着他。
“老子要下船!我家郎君说了,这船上的饭菜着实倒胃口,让老子去码头上买些新鲜的!”
潘美滴咕着,恶狠狠地回瞪一眼,大摇大摆地下楼梯朝甲板走。
查文徽和军需官正在清点草料,军士禀报后,查文徽让人把潘美拦下。
潘美又扯着破锣嗓,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查文徽问守在舱室外的两个军士:“朱秀何在?”
“回禀将军,还在内舱歇息。”
查文徽沉吟了会,挥挥手示意潘美可以走了。
只要朱秀还在就好,他身边的喽啰,用不着多管。
潘美走下登船舢板,回头看看庞大的黄龙船,拂晓初光恰好从天边照射来,为这江面巨兽披上一层薄纱。
确定无人尾随,潘美加快脚步,挤过船夫力工,消失在人群之中。
片刻后,舱室门敲响,朱秀推开门一看,王令温带着另一个唐军兵卒站在门外,那人低着头,身材瘦弱,个头和朱秀一般高。
他抬起头看朱秀一眼,又急忙低下。
朱秀一惊,这人的相貌和他竟有几分相似。
一直在舱室外转悠的军士走上前来,朱秀瞥了一眼,发觉又换了一拨监视他的人。
“你们要作甚?”挎刀军士冷冷问道。
王令温忙带着那小卒作揖:“小人们来收恭桶。”
两名军士厌恶地走开:“快些,弄完马上离开!”
“是是~”
王令温带着小卒钻进舱室。
“快换衣衫!快!”王令温挡在门口,警惕那两名军士突然从过道走回来。
朱秀瞬间反应过来,这是要用李代桃僵的法子换他逃命。
朱秀还在愣神间,那小卒已经把身上唐军戎衣脱下,睁着一双略带稚气的眼睛望着他。
朱秀咬咬牙,三下五除二调换好衣衫。
“走!”王令温低喝,朱秀忙道:“等一下!”
他转头直盯着那少年郎,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缺牙:“俺叫草娃,没大名!家是闽县的....”
少年的乡音浓重,如果不仔细听,很难听出他说的话。
朱秀轻轻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留下来,你会死,怕吗?”
草娃用力摇摇头,眼睛里流露仇恨:“查割耳杀了俺爹娘,王老爷说,只要俺愿意留下,他就替俺杀了查割耳,替俺爹娘报仇!”
朱秀看了眼王令温,老爷子神情平静。
草娃是闽县人,想来他的父母是当年查文徽进兵建州,讨伐闽国皇帝王延政时死于战乱的。
当年查文徽手下将领割掉战俘耳朵来计算战功,不少人杀良冒功,查文徽在建州坏了名声,百姓骂他作查割耳。
“快走!”王令温一把拽住朱秀,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出舱室门,又把一只装满屎尿的恭桶塞给他。
舱室门缓缓合拢,透过门缝,王令温盯着草娃,沉声道:“你用自己的命替爹娘和乡亲们报仇,死得值!下辈子投胎一定能当将军!”
门缝挤走光线,草娃的脸由明转暗,他用力点点头,咧嘴笑得很开心。
两个军士又从走道一端慢悠悠过来,朱秀背过身,拿起粪瓢往自己身上泼洒屎尿,装作没抱稳让屎尿晃出桶的样子。
很快,一股秽臭气远远传开。
“蠢驴!连只粪桶都抱不动!”王令温反应极快,狠狠一巴掌打在朱秀后脑勺。
朱秀紧紧低头,唯唯诺诺的一副惶恐样。
两个军士惊恐地推开一件仓储室躲进去,直到王令温和朱秀从他们身前快步走过,才骂骂咧咧地钻出来,站在狭窄过道上,闻到那股恶臭气,恶心得想吐。
朱秀所在的舱室门口泼洒一大滩屎尿,他们不敢走近,骂咧着找船工来清理。
甲板上忙忙碌碌,众多船工和力夫、民夫忙着搬运辎重军粮。
王令温和朱秀混杂在人群里,从登船舢板走下船,消失在嘈杂的码头....
/107/107535/2910150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