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扫视众臣,目光落在王殷身上:“卿怎么看?”
王殷忙打起精神,起身走到殿中,揖礼道:“臣也认为朱秀乃是我朝臣子,再犯天大的罪过,也应由我朝法司审理。伪唐割据一方,还敢称帝称尊,与我中原平起平坐,实在狂妄!
天朝臣属,岂能由下邦小国判决生死?况且李璟屡屡觊觎中原,前与李守贞、李彝殷眉来眼去,现在又和慕容彦超有所勾连,实在可恨!
臣请官家借机敲打李璟,让他老实安分些,不要再做还都长安、洛阳的白日梦!”
魏仁浦、符彦卿、王峻等重臣不约而同地点头,王殷这番话说到了他们心坎里。
李璟小动作不断,但凡中原有些许动荡,他就频频联络伪蜀孟昶、定难军李彝殷甚至是契丹人,千方百计给开封朝廷找麻烦。
当年平定李守贞叛乱时,郭威就差点吃过苦头,好在有朱秀相助,让他有机会奇袭蒲州城,大大加快了平叛进度。
否则战事一旦拖延下去,淮南之地的唐军必定不安分。
伪唐占据长江之险要,又有淮南之地作为前突阵地,随时可以出兵袭扰颍州、蔡州等地,威胁开封安全。
欲要巩固中原政权安稳,必要夺下淮南之地,把防线推进到长江北岸。
“李璟小儿,等朕腾出手来,必要好好教训他一番才是!”郭威恶狠狠地道。
王殷对自己的发言很满意,躬身行礼后回到位子坐好。
他和朱秀不太熟,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位谦和恭敬的少年郎。
王殷知道王峻在刘汉朝担任京兆盐铁都监时,和当时在泾州的朱秀有过矛盾,且结怨颇深。
瞧王峻的样子,巴不得朱秀在江宁被李璟一刀砍了脑袋才好。
不过王殷也不傻,他知道朱秀和柴荣、魏仁浦关系好,郭威嘴上不说,但心里也对那朱秀相当看重。
在这种情况下,王殷当然选择帮朱秀说两句好话。
但是他说话的角度相当讲究,没有一味强调朱秀个人的能力和功劳,而是站在大周和南唐的国家地位、关系上发言。
正所谓上国使臣不拜下国君主,朱秀身为大周臣属,生死岂能由江南伪朝廷决定?
否则,置大周、官家、我等臣子的颜面于何地?
别看江南承平日久,看似花团锦簇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但在开封朝臣的心里,伪唐不过是趁乱而起的割据藩镇势力,最终肯定是要归于一统的。
只有我中原王朝,才是天下正朔!
王殷如此说话,既不得罪王峻,也不得罪魏仁浦等人,等朱秀回来,还要感谢他仗义执言。
更能在高谈阔论之间,显示出他的站位高、格局大,视野宏大。
王殷面露得意,当上了禁军统帅,眼界就是不一样。
郭威不动声色,指节轻轻叩击御案,稍作思量笑道:“诸位爱卿所言各有道理,朱秀行事虽然荒唐,但还轮不到李璟来扣押朕的臣子!
朕决定,即刻派遣使臣南下江宁,面见李璟,一来让他释放朱秀,二来趁机敲打江宁朝廷,让他们不要自作聪明,与我朝境内叛臣贼子勾结,图谋不轨!
诸卿,你们觉得派谁去最合适?”
众人赶紧开动脑筋思量,官家话已至此,是要以大周朝廷名义,出面保下朱秀。
这趟出使江宁事关国威,不容有失,所派之人一定要能展现出上邦威严。
魏仁浦拱手道:“臣想到一人,或可担此重任!”
“谁?”郭威问。
魏仁浦道:“比部从事薛居正,才学满腹,精通律法,气度不凡,自有一身凛凛正气,可为大周使臣!”
王峻哂笑道:“让一个小小从事出使江宁,伪唐岂不笑我中原无人?”
魏仁浦淡笑道:“我大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一个小小从事照样能担负起国朝使臣的重任!”
郭威大手一挥:“宣薛居正觐见!”
片刻后,内宫宦官领着一名身穿浅青色公服、头戴硬直脚纱帽的中年官员快步进到殿中。
“微臣薛居正叩见官家!”
中年官员面色肃穆,一丝不苟地行礼。
郭威和一众大臣的目光都朝他望去。
只见此人四十岁许,相貌清癯,身材瘦高,神情古井不波。
虽是文官,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容侵犯之正气。
郭威笑道:“薛居正,你年岁几何?”
薛居正拱拱手:“回禀官家,臣虚年四十。”
郭威道:“你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清泰年间便已登第进士,为何至今还是一个小小从事?”
皇帝的轻笑声带着些戏谑之意,薛居正抬起头看了眼,平静地道:“汉乾祐三年,臣时任开封府判官,因逮捕一名擅自动用私刑迫害百姓的侍卫司将校,得罪时任侍卫司指挥使史弘肇,被其打压贬黜至刑部比部,担任从事至今。”
郭威打趣道:“史弘肇脾气刚烈,你竟然不打招呼就抓侍卫司的将校,难怪惹恼了他。”
薛居正道:“臣与史弘肇素有旧怨,倒也不全是因为抓捕侍卫司将校之事。”
“哦?说来听听。”郭威有些好奇,史弘肇算是他的老朋友,身为禁军高级将领,和文官出身的薛居正应该毫无交集才是。
薛居正老老实实地道:“乾祐元年,史弘肇右迁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当时臣曾向御史台上书,言史弘肇功劳浅薄,且秉性暴烈,不足以担任禁军统帅。
史弘肇知道此事,对臣深恼之....”
“哈哈~当时史弘肇受托孤之重,掌握禁军兵权,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你竟敢上书说他不配当禁军统帅?
说起来,当年高祖驾崩前,还是朕举荐了史弘肇担任侍卫司都指挥使。
你上书说史弘肇不配担此重任,有没有提及朕?”
薛居正拱拱手,神色不改:“臣当时上书说,官家与史弘肇素有交情,且当时官家位居枢密使,如果史弘肇掌管禁军,军国大事全由二人掌握,一旦有变,则国家危矣!
故而,臣还在谏书里,请先汉隐帝外调官家离京,且寻找合适机会剥夺兵权!”
大殿里响起一片“嗞溜嗞溜”倒吸凉气的声音,一干重臣面面相觑,为这薛居正捏了一把汗。
这厮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魏仁浦苦笑连连,不停使眼色,可惜都被薛居正无视了。
御位之上,郭威愣了愣,笑容僵滞。
“哈哈哈~”猛地,郭威仰头大笑。
“若是当年刘承祐听了你的话,恐怕今时今日,朕这颗脑袋早就搬家了!”郭威指着自己的头大笑。
王峻气急败坏,跳出来厉喝道:“大胆薛居正!竟敢图谋陷害官家,其心可诛!”
薛居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急不躁地道:“当年薛某与官家同朝为官,所思所想自当尽人臣之责!
薛某当时谏言,并非故意与官家为敌,而是为刘汉江山着想。
可惜事实证明,刘汉朝廷不得人心,并非天命归属,官家取而代之,乃是顺天应人之举!
薛某如今是大周臣子,所效忠者唯有官家!
官家有问,臣有所答,不敢隐瞒分毫,此乃臣一片忠君赤诚之心!
敢问王枢密,若是官家有话问你,你是否也能毫无隐瞒地坦诚相待?如果有所隐瞒,是否构成欺君之罪?”
“你你你~~”王峻气得脸色涨红,“我王峻一颗忠心天日可鉴,从来不曾对官家欺瞒过半点!”
薛居正笑了笑,拱手道:“王枢密乃我大周股肱之臣,对官家忠心耿耿,否则也不会坐上枢密使高位!
只是大周的忠臣也并非只有王枢密一人....”
王峻无言以对,恼火地哼了声,甩甩袖袍不做理会。
郭威摸着颌下扎手硬黑须,微眯的眼睛里充满欣赏,暗暗在心里点头。
这薛居正,的确是个人才!
刚直不屈,又兼机辩聪敏,进退得当,不失风骨。
郭威沉声道:“薛居正,朕授你检校刑部侍郎,持节出使江宁!
你此去目的有二,一是警告李璟,不得与定难军或是兖州慕容彦超有过多往来,不要妄想内外勾连动摇我大周江山!
二是把朱秀那混小子给朕平平安安带回来。
具体事项,魏卿会跟你详细分说。”
魏仁浦走到薛居正身旁,低声快速跟他说了一遍,江宁发生的事情。
薛居正皱眉想了想,道:“敢问官家,这两件事,哪一件更重要?”
“为何如此问?”郭威道。
薛居正道:“定远侯劫持唐国太子,此事可大可小,如果唐主用此事做文章,扣押定远侯,于情理而言,我朝并不占优。
唐主向来有还都长安、洛阳的志向,中原动荡,正是唐国对北方用兵的好时机,所以唐主才会不遗余力挑动我朝内乱。
官家命臣去警告唐主,恐怕会适得其反。
这两件事对于唐国而言,如果全都遵照官家之意行事,只怕唐国上下全都不会甘心。
故而臣只能竭尽全力,促成其中一件达成。”
郭威眉头紧锁,默然片刻,说道:“那你就尽全力,带回朱秀再说!”
“臣薛居正,领旨!”
薛居正肃然叩拜,又多问了一句:“官家可是想对淮南用兵?”
郭威盯着他,笑了笑:“是又如何?”
薛居正道:“臣建议官家暂缓此事!”
“为何!?”郭威虎目微凝。
一干重臣都向薛居正看去。
王峻轻蔑冷哼,一个小小刑部比部从事,也敢大放厥词,妄议军国大事。
薛居正道:“夏州李彝殷近来与契丹加大商贸往来,名义上说是不涉及军政,只是民间正常贸易,但实际上,李彝殷未必没有与河东刘崇、契丹人加强联络之心!
党项人早有自立之意,只是一直没有等到合适机会。
如今刘崇在河东作乱,契丹人频频向滹沱河北增兵,兖州慕容彦超封锁关隘,在辖地内强征青壮入伍,大力搜刮粮食,税钱已经收到了五年之后,反心昭然若揭!
如今,我大周当以平息内乱为主,安抚党项人、防备契丹人为辅,不宜主动挑起淮南战事!”
郭威假装随意地问道:“那你觉得,何时出兵收复江淮失地为好?”
薛居正低下头默默估算片刻,抬起头目光灼灼、言辞凿凿:“三年!我大周还需要三年时间,休兵养民!先征淮南控扼长江天险,威压唐国收缩江北防线,使之牢牢困守江南不得动弹!
其后,再视形势变化,决定南北先后,攻略各方!”
郭威虎目精芒暴涨,猛地攥紧拳头。
大殿内一片沉寂,几双目光带着惊叹之色落在薛居正身上。
魏仁浦、符彦卿皆是满眼欣赏。
有如此远见卓识之人,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刑部比部从事,真是明珠蒙尘、暴殄天物!
王殷打着瞌睡,突然察觉到大殿里气氛不对劲,赶紧捂住嘴巴。
这个小小从事刚才说了什么?
瞧官家那样子,好像很欣赏此人?
王殷收起轻视之心,重新打量薛居正,暗暗打定主意,等出宫回府,马上派人去此人家里送一份礼,先结个善缘再说。
王峻也不吭声了,眼神变幻莫测。
这薛居正的确非同一般,今日过后,如果他能平安从江宁回来,未来这大周朝堂之上,必有其一席之地!
能人太多,朝堂竞争越发激烈了!
可恨啊!
王峻有种危机、紧迫的感觉!
郭威把薛居正的名字样貌深深记在心里,对他刚才的话却不予置评,淡淡地道:“薛卿下去后,找魏承旨好好商量出使江宁之事,三日后出发,务必尽快赶到江宁!
朕还有手谕一道,你带去交给朱秀。
还有,见了那混小子,替朕好好骂他一顿。”
薛居正揖礼道:“臣遵旨!”
“王令温留下,其余诸卿退下吧!”
众臣拜礼后,相继告退离开大殿。
偌大的殿宇里,只剩郭威和王令温二人。
郭威招招手,王令温走上陛阶,弓腰垂听。
“你亲自去一趟江宁,与朱秀取得联络,暗中配合薛居正将其救回。
朱秀鬼点子多,你多听听他的意见。
你去江宁务必注意安全,不要暴露行踪,还有,不要让薛居正知道。”
须发皆白的王令温恭敬道:“老臣领旨!”
王令温轻声道:“官家,王殷私藏掖廷宫女之事....”
郭威虎目倏冷,威势浓重的面庞划过些许厉色:“此事,暂且不做追究,让你的人盯紧了,看看他还有哪些动作。”
“老臣明白!”王令温揖礼,“官家没有其他吩咐,老臣告退。”
王令温刚走下陛阶,准备折身退出大殿,又听到御位之上传来郭威的声音:
“对了,见到朱秀,你替朕照屁股狠狠踢他一脚,这个混小子,净给朕惹麻烦....”郭威骂骂咧咧。
王令温怔了怔,病虎一样的苍老面容哭笑不得。
“....老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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