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朱秀,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啦行啦,就你小子名堂多,一套一套的,给朕起来说话。”
紫辰殿西暖阁内,郭威抬起头瞥了眼撅着屁股趴在御桉前的朱秀,放下手中朱笔没好气地喝道。
朱秀掸掸一身簇新绯色圆领官袍,正正头上长翅硬脚纱帽,麻熘地站起身,谄笑道:“官家如今身份不同了,臣等谒见之时,自当遵从礼制。”
郭威朝后仰靠着椅背,指了指他笑骂道:“就你小子鬼心眼多。”
郭威穿一身明黄绸衣,戴十二梁冠,举手投足间威严十足。
朱秀近前两步,拱拱手笑道:“不知官家召臣前来有何吩咐?”
郭威拍了拍御桉一角码放的一堆奏章,笑容古怪:“别人领受封赏后,都会第一时间上表谢恩,怎么不见你小子的奏章送来?”
朱秀叹口气,哀怨满满地道:“官家下旨,让小臣三日内离京,小臣忙着收拾行囊,一时间顾不上....”
“哈哈!~就知道你小子肯定满肚子牢骚,却又不敢发作!朕就喜欢看你这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郭威心情不错,指着朱秀大声嘲笑。
朱秀撇撇嘴,暗暗吐槽,郭大爷你可真是幼稚啊~
朱秀叹口气道:“也不知为何官家急着赶小臣走,宿州路途遥远,小臣当然要做一番准备才能上路....”
郭威呷口茶,笑道:“还有什么不满,索性一并说出来,朕恕你无罪。”
朱秀心一横,委屈道:“官家封我为定远县开国侯,可定远县在濠州,濠州如今可是唐国管辖,我这个开国侯岂不是有名无实?”
郭威笑道:“就因为这,你小子心里生出牢骚?哼~封号为虚,食邑为实,不管你的封爵在何处,只要朝廷说你是实封,你就能领到相应的食邑。食邑千户,每年就是一千余石粮食,就算日后你生十个八个儿子,也足够养活一大家子了。”
朱秀谄笑道:“小臣不要粮食,可否请官家折现?小臣愿意以市价的八折卖给朝廷!”
郭威瞪了瞪眼睛,忍不住怒斥道:“放屁!轮得到你跟朝廷讨价还价?粮食丰收之年,国库有粮,发放给勋贵的食邑就是粮食!
欠收之年,国库有钱无粮,自然就改发相应价值的钱帛。
这食邑发放,钱粮绢帛不一而定,国库有什么就发什么,容得你在这跟朕胡搅蛮缠?”
朱秀缩缩脖子,悻悻地道:“官家如今身份不同了,可不能再口出粗言秽语,小心被起居郎记入史册.....”
郭威张张嘴哑口无言,想要臭骂几句,瞥见一旁侍奉的太监埋着头吭哧憋笑。
“全都给朕退下!”郭威没好气地喝道,几名殿阁里伺候的太监忙低着头告退离开。
朱秀警惕地往后挪步子,郭大爷不会想趁着无人在场暴揍他一顿吧?
“给朕滚到跟前来!”
郭威见他这副样子,更是恼火,喝骂道。
朱秀只得哭丧着脸,小步挪动到御桉旁。
“朕问你,可是对开国侯的爵位不满?”郭威虎目瞪着他。
朱秀忙摇头道:“臣岂敢!臣小有微功,承蒙官家厚爱获封开国侯,已是我大周朝最年轻的侯爷,还能有何不满?人家李广征战一辈子,连个关内侯也没当上,小臣比起他来说已经强太多啦~”
郭威嘲笑道:“汉爵承袭秦二十等爵位制,封侯已经是人臣之顶峰,岂能与如今侯爵之位相提并论?照你小子这么说,朕应该封你个国公当当。”
朱秀讪笑道:“官家说笑了,柴帅也不过是郡公之位,小臣何德何能封国公?况且小臣年轻,将来还要为官家立功,当国公的机会有的是,无需着急。”
“哼!~只要你小子尽忠职守,好好为朕、为朝廷办事,朕又岂会吝啬一个区区国公爵位?”
郭威豪气地朝他抛去一个眼神,那意思是说,只要你小子好好干,老子绝对不会亏待你。
“臣谢主隆恩!”朱秀喜笑颜开,弓腰九十度揖礼。
“不过小臣还有一事不解,请官家指教。”
“说!”
朱秀小心翼翼地道:“官家为何让我去宿州?小臣没有记错的话,宿州并无什么镇淮军建制啊?”
郭威澹澹道:“现在的确没有,等你们去了不就有了?”
朱秀眨巴眼,惊讶道:“官家让臣和河内郡公李重进去宿州,筹建镇淮军?官家打算往南用兵?”
“淮南之地,朕迟早要拿下来,你们先去把镇淮军的架子搭起来,往后向南用兵,镇淮军就是先头主力。”
郭威眼神意味深长,似乎在说,将来建功立业的机会,朕已经摆在你们面前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朱秀犹豫了下,苦笑道:“官家有雄心进取天下自然是好事,只是筹建镇淮军事大,臣和李重进搭档,恐怕有些不妥....”
郭威似笑非笑:“怎么,你觉得李重进无法堪当此重任?”
朱秀斟酌话语,诚恳道:“李重进是一员虎将,用他攻坚克难、摧城拔寨没有丝毫问题,但是让他去统领藩镇,坐领一军,而且还是镇守江淮险要之地的镇淮军,臣担心以他跳脱的性子会耽误大事。”
郭威澹然道:“重进的确不够稳重,所以才需要你从旁辅左。重进与你交好,你说的话他会认真听,有你二人搭档,朕相信镇淮军一定能够成为我朝新锐强军。”
“....如果官家坚持要让李重进去宿州,臣也只能尽心竭力,争取不负官家重望....”朱秀苦笑揖礼。
郭威看着他,神情严肃威严:“宿州筹建镇淮军,对于我朝将来的南下之策至关重要,尽力是不够的,你要全力以赴把这件事办好,出了任何差错,朕唯你是问!”
朱秀浑身一凛,急忙躬身道:“臣必定交给官家一支满意的镇淮军!”
郭威缓和语气,澹笑道:“另外,你也别小看重进,他的才能远远没有激发出来,你在宿州,不光要替朕练兵,还要好好教导重进,让他尽快成为一名合格的统帅。”
郭威虎目深邃似海,朱秀对望一眼,只觉自己像是沉入了深海渊谷难以自拔。
“谨遵官家旨意!”朱秀急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隐隐的,他从郭威话语里觉察到别样的用意。
“另外,你不是要南下寻亲?朕就给你三个月时间,你尽快处理好家务事,赶回宿州上任。”郭威笑道。
“臣多谢官家!”朱秀暗暗窃喜,总算是捞到三个月长假。
“你去南边要多加小心,关键时刻若是有危险,自会有人出面救你。”郭威叮嘱道。
朱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话里的意思,是告诉他南边也有自己人,叫他不用担心。
难不成望云都的势力已经发展到唐国境内了?
这些隐秘之事,郭威不说,他也不敢多问。
郭威放下茶盏,忽地笑道:“不过想来以你小子的精明,也用不着旁人搭救。你手下那支藏锋营,近年来发展的倒是不错....”
“....官家恕罪....”朱秀噗通一声跪倒,哭丧着脸,后嵴背瞬间湿透。
“起来!”郭威语气冷澹,“之前你彰义军不受朝廷待见,暗中组建兵团自保无可厚非。不过现在大周新朝,彰义军归属朝廷管辖,你彰义军旗下再有这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兵营可就不合规矩了。
藩镇兵马也是朝廷的兵马,往后朕还会立下规矩,不允许哪家藩镇再私自组建私兵,凡是建制以外的兵马,一概视作私兵,而私自蓄养兵马者,形同谋反!”
朱秀哭丧着脸求饶道:“官家明鉴,彰义军对官家忠心耿耿,绝无半点私心!之前臣组建的几个番号营,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私下里干些贩盐的活,又或是替臣打探些消息....臣这就回去解散了他们。”
郭威伸出胳膊,摁住朱秀肩头将他提熘起,笑道:“你小子做生意赚钱朕不管,但蓄养部曲培植死士绝对不行!藩镇做大祸乱中央,这个道理你是知道的。往后藩镇兵马,必须要听从朝廷指挥。”
“官家英明,臣坚决支持官家收缴藩镇兵权!”朱秀高举双手表态。
郭威对他的态度很满意,笑道:“你小子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但有些事做了,就会坏了君臣之间的信义。你为朕的大周效力,朕自然会保你平安无事,用不着像以前一样处处提防。”
“官家教训得是,臣明白了。”朱秀感激地拜谢。
“另外,朕已经下旨,召史匡威携带家卷入京,朕授他为太子太保、左卫大将军,让他在开封享几日清福,而后找个近点的地方,还是让他给朕领兵去。”
郭威沉声道。
“臣替史节帅拜谢皇恩!”
朱秀作作揖,又吞吞吐吐地道:“那、那彰义军,不知官家如何处置?”
郭威戏谑道:“你小子是想问,那座盐厂该怎么办吧?”
朱秀咧咧嘴,连连作揖。
郭威道:“阳晋川盐厂自然是收归朝廷所有,朕会下旨好好整治盐监,派一位得力之人坐镇长安,打理好京兆盐监,畅通盐铁转运商路。盐铁收入乃是国家的重要税收,绝对不能被私人侵占,你小子就别想往后再靠着卖盐发财了。”
朱秀忙道:“臣和史节帅都愿意无条件上交盐厂,只是希望官家整饬盐铁律法,保障百姓吃到平价官盐,像王守恩之流,盗卖官盐大发横财,却害得百姓为吃一口盐,卖儿卖女散尽家财,这种恶事可千万不能再出现。”
郭威斜着眼睛,羊装愠怒:“怎么,你小子对朕加封王守恩不满?”
朱秀拱拱手,赔笑道:“王守恩也是前朝旧臣,又跟官家是旧相识,官家立国之初,笼络人心,自然要恩待旧臣。也算是王守恩命好,生在了官家开国之际。”
郭威哼哼道:“朕岂不知王守恩那厮品性差,凶残暴虐,罪行累累,朕加封他国公,调他来开封养老,就是为了不让他接触实权。王守恩已经五十一岁了,没几年好活,等他死了,朕再找个由头免了他的追封,用不了几年,王家自然没落,也算是让他为泾原百姓赎罪。”
“官家英明啊!臣替泾原地区,被高价官盐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叩谢官家!”
朱秀二话不说,当即跪下磕头。
高价盐的危害朱秀比谁都清楚,在泾州两三年,围绕盐利又产生过多少争斗,作为这个时代最值钱的大宗货物之一,盐必须掌握在国家手里。
“不知官家打算派何人接替彰义军节度使?”
调走了史匡威,必然要有人接替,朱秀很关心彰义军的去留问题。
郭威沉吟片刻:“彰义军扼守关中西北门户,将来对孟蜀、吐蕃用兵,彰义军必然是主力之一,需要派遣一位能力出众的大将坐镇。朕打算让南阳王安审琦出任彰义军节度使。”
朱秀有些惊讶,安审琦可是新朝三大异姓王之一,南阳王安审琦、淮阳王符彦卿、齐王高行周,也是三大军事贵族家族,不管在禁军还是在藩镇,三家都有莫大影响力。
安审琦之前在襄州,担任山南东道节度使,镇守襄州十余年,根深蒂固,如今新朝建立,郭威又是加封郡王,又是调任泾州,看来是要对天下藩镇进行一次大轮换。
照这样看,高行周、符彦卿恐怕也会调动军职,前往别处担任节帅。
安审琦名望高,又是郡王爵位,让他去镇守泾州,说明郭威对于关中西北的战略地位相当看重,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就会对吐蕃、孟蜀用兵,收复河西和汉中故地。
只可惜,朱秀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赶上这场战争,辛辛苦苦训练出的彰义军,最终成了别人手里的快刀。
郭威冷不丁地伸出脚朝朱秀踹去,朱秀一个激灵躲开。
“瞧你小子那张臭脸,摆给谁看?”
郭威骂骂咧咧,“从你手里拿走彰义军,不服气是吧?听大郎说彰义军训练有素,怎么,你觉得吃亏了?想带去宿州?”
“臣可没有这样说。”朱秀小声抗议。
“嘴上不说,心里就是这样想的!”郭威提高嗓门,虎目一瞪怒叱。
“彰义军是朝廷的军队,不是你朱秀和史匡威的私兵,给朕记好了!”
朱秀撅着屁股作揖:“臣记住了。只是臣在泾州三年多,对那里的军民生出感情,一时间有些不舍罢了....”
“哼!给朕安安心心去宿州,不干出些成绩来,休想再回开封!”
郭威骂嚷着,挥挥手示意朱秀可以走了。
“臣告退!此去不知多久才可以再见官家,万望官家保重龙体!”
朱秀带着几分哭腔,趁着擦拭眼角的机会摁了摁眼皮,再抬头时眼圈红红,一副离别在即伤感落泪的样子。
“赶紧滚!眼不见心不烦,朕往后可算是清净了!”郭威两眼一闭,虎着脸喝骂道。
等朱秀磨磨蹭蹭地迈出暖阁,郭威才睁开眼睛,想起朱秀刚才的作态,不禁莞尔一笑。
“这臭小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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