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政殿前的台阶上,刘承祐和李业等人冷冷地看着冯道,老头儿在苏逢吉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吃力地一步步登上阶梯。
李业听到了刚才冯道的话,冷哼一声假惺惺地关切道:“老太师不在府中养病,怎地匆忙进宫?万一拐杖滑脱手,从这大殿台阶上摔下去, 谁能担待得起?”
聂文进紧跟着戏谑道:“老太师要有个三长两短,下官等必定禀明陛下,为老太师辍朝几日,好好祭奠....”
郭允明、后赞几人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刘承祐也不制止,负手冷冷地看着。
冯道爬上台阶, 拄着拐杖弯下腰大口喘气, 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苏逢吉听不下去,忍不住想要跟李业几人争辩几句, 冯道摆摆手示意他作罢。
“老太师病体沉疴,还是留在府里安养,朕自会派太医前去探视。”刘承祐语气冷淡。
冯道颤巍巍地佝偻腰身行礼,苍老的脸庞再也掩饰不住惶恐:“眼下国家危在旦夕,老臣但有一口气在,也不能坐视苍生离乱,社稷沦丧....”
李业冷笑打断:“老太师病糊涂了吧?如今国泰民安,乾坤涤净,正是我等群臣为官家、为大汉江山建功立业之际,如何能说是国家有危?
莫不是老太师心存怨念,诅咒官家和汉室江山?”
冯道唉声叹气,提起拐杖“咚咚”拄地,愤怒地狠狠扫视李业几人,若非这几个乱臣贼子,国家也不至于走到今日之局面。
“老臣敢问官家, 可是派兵诛杀了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全族?”冯道满脸焦急。
刘承祐冷淡地道:“三人阴谋造反, 幸亏国舅李业、兵马押司官聂文进等忠臣及时察觉, 两日前在这广政殿前, 已经将三个叛臣当场处死。
谋逆大罪,罪在不赦,自当夷灭九族!”
聂文进阴恻恻地道:“老太师未到之前,下官和后赞将军已经把依附于三个叛贼的逆党一网打尽,一共逮捕一千一百余人,当场斩杀逆犯六百余人,剩下的全数羁押在开封府大牢,等审问过后再依律处置!老太师如果想去帮忙审问逆犯,下官可以为您老带路~”
后赞杀气腾腾地冷笑道:“逆党尸首皆暴于南北市,老太师若有兴趣,不妨前去一观!”
“哈哈哈~”
李业几人肆无忌惮地哄笑起来,刘承祐嘴角上扬,满眼睥睨之态,只觉史弘肇和杨邠一死,压在他心头的大山终于挪开,有种风清气朗的爽快感。
冯道强压怒火,急切道:“老臣再问官家, 诛灭史弘肇杨邠逆党后, 可是又派兵包围了郭威府邸?”
“什么!”一直站在冯道身后,脸色晦暗默不吭声的苏逢吉浑身一震, 忍不住惊恐出声。
刘承祐皱皱眉头,不悦地瞥他一眼,淡淡道:“郭威与史弘肇杨邠等人交往密切,关系亲厚,为以防万一,朕特意派内殿直禁军前去保护....”
刘承祐说得轻描淡写,但冯道怎会相信,派遣重兵包围司徒府,只是为了保护郭威家眷?
老头儿已经提早派人打探过,如今司徒府被围得水泄不通,那些杀气逼人的内殿禁军,明明是得了官家授意,前去杀人的!
冯道急得提起拐杖“咚咚”敲地:“官家糊涂啊!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把持朝政,罪大恶极理当剪除,官家杀了他们也就罢了,怎么还牵连到郭威?
郭威郭枢密,当朝司徒,兼领天雄军,留守邺都,河北兵马大权在握,为我朝北方屏障!官家若不分青红皂白祸及郭威家眷,他怎会善罢甘休?
郭威声名卓著,功业斐然,倘若在河北振臂一呼,大军南下,谁能抵挡?”
“这....”刘承祐眉头紧皱,被冯道说得心中一突。
苏逢吉这下终于知道,冯道为何会急急忙忙进宫,还惊慌失措地说什么天下将乱、国家将亡,原来在众多朝臣被关押在广政殿的两日里,官家不仅诛灭了史杨王三人家族亲朋,还派重兵包围了郭威府邸。
看这样子,难不成也想血洗司徒府?
苏逢吉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骤然间惨若白纸,双膝一屈噗通跪倒,满面惶惶:“官家万万不可如此!郭威可不比史弘肇杨邠等人,绝对不能这般草率处置!
郭威领兵在外,在没有确凿罪名的情况下,贸然杀害其留在京中的家眷,于理不合,于情不符,有违君臣道义,天下臣民又会如何看待官家和朝廷?
激怒郭威,邺都兵马南下问罪,谁来抵挡?到时候天下人不会认为郭威造反,反而会同情他!
官家和朝廷失掉公理人心,国家危矣啊!~”
苏逢吉一颗花白头重重磕在冷硬地砖上,憔悴的面容满是恳切,熬红的眼睛里充斥血丝。
刘承祐露出些犹豫之色,李业急忙道:“老太师和苏相公危言耸听了吧?郭威名望再高也是臣子,官家的恩也好罚也好,他都得乖乖受着,要是因此兴兵造反,岂不说明他心里早有反意?”
聂文进也帮腔道:“郭威与史弘肇杨邠交好,史杨王三人阴谋造反,郭威就是外援,一帮人合伙图谋,妄图里应外合攻占开封城!下官等抄家时已经在司徒府里,发现大批甲胄军械,还有郭威与史弘肇杨邠暗通的密信,这些就是郭威造反的证据!”
聂文进朝后赞递眼色,后赞会意,忙道:“不错!郭威造反证据确凿,只是官家看在过往情面上,还没有对司徒府采取行动!”
四人围着刘承祐,七嘴八舌信誓旦旦地说着,瞧那样子,好像真的找到了郭威谋反的证据。
冯道急得跳脚,忍不住厉声痛斥:“放屁!你们这帮不学无术的奸佞,撺掇官家杀害功臣,陷官家于不义,你们才是罪大恶极,杀一百次头也不为过!”
李业、聂文进等人顿时间鸦雀无声,一个个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怒不可遏的冯道,没想到老头儿竟然当着官家的面痛骂他们。
火烧眉毛之际,冯道也顾不上君前失仪,银白的须发颤抖着,白眉倒竖,怒眼圆睁,继续唾沫横飞、口吐芬芳:“你们这些奸邪小人,这些年来为祸一方,败坏官家和朝廷名声,依靠官家宠幸坐上高位,不思为君分忧、为国尽忠,成日里挖空心思的搬弄是非,索要贿赂,大肆揽权,搞得朝堂之上乌烟瘴气!
你们才是最该杀的一批狗奴!国家走到今日,已是危如累卵之局面,全是受你们祸害所致!”
李业气急败坏,浑身发颤,指着冯道大骂:“老不死的,不要以为我们当真怕了你....”
没说完,冯道抡起拐杖朝他的手砸去,吓得李业急忙缩回。
冯道正义凛然地大声怒斥道:“老夫当年在晋室高祖皇帝御前为官时,先帝曾经执弟子礼仪求教于老夫,尊称老夫一声恩师!老夫身为先皇帝师,便是先帝和太后御前也无须拜礼,出入宫禁无碍,你这竖子辱骂老夫,便是侮辱先帝和太后,犯大不敬之罪,该当凌迟处死!”
李业被骂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憋得涨红,满眼怨毒。
聂文进、郭允明、后赞三人本来还想帮腔,没想到老头儿把先帝和太后都搬出来了,不敢再多嘴,缩缩脖子不吭声。
“老太师息怒,国舅言语无状,朕待会自会斥责他。”刘承祐皱眉沉声道。
李业甩甩袖袍,退回到刘承祐身后,还不忘凶狠地怒视冯道。
冯道却不怕他,轻蔑地呸了一口。
冯老爷子为官多年,再黑暗的朝堂也待过,再凶恶的酷吏也见过,还真不会被这点小阵仗吓住。
刘承祐冷淡地道:“老太师和苏相公先回府歇息,此事容朕再思量思量。”
苏逢吉忙拱手道:“还请官家尽快下令撤回包围司徒府的兵马,一旦有差错,国家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啊~”
刘承祐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道:“朕说过,自会认真考虑,不会贸然行事,苏相公无需多言,请回吧!”
苏逢吉怔了怔,叹口气,支撑着膝盖费劲地站起身。
在湿冷的地砖上跪了一会,起身时头有些眩晕,冯道急忙搀扶他一把。
二人相视一眼,苦涩地笑笑。
冯道沧桑的眼眸仰望着刘承祐,语重心长地叹道:“忠言逆耳,恳请官家一定要明白,有些事是绝对不能做的,有些事不能急于一时,走错一步,悔恨终身,再无转圜余地....”
刘承祐面无表情地听着,漠然道:“朕已经年满二十,不是任人摆布的幼童,老太师说的话,朕一定会酌情考量。”
冯道惨淡一笑,佝偻着腰揖礼:“老臣今日失礼了,还请官家恕罪。老臣告退~”
苏逢吉躬身揖礼:“臣告退~”
两大国朝重臣,相互搀扶着,缓步走下台阶,在空荡荡白茫茫的殿前广场上走着,身影显得那般渺小、凄凉......
刘承祐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二人背影消失在宫墙远处,仿佛陷入沉思。
李业觉察到皇帝侄儿心中的犹豫,赶紧朝聂文进几人使眼色。
聂文进低声谄笑道:“官家,司徒府那边....何时动手?”
刘承祐默然片刻,蹙眉道:“冯道和苏逢吉所言不无道理,郭威虽然位高权重,但在朕面前一向谦恭,不曾失了君臣礼仪,对待郭威,不能像对待史杨王三人一般....”
李业急忙道:“官家切不可听冯道和苏逢吉胡言乱语!两人皆是老臣,年事已高,为了保证自家的荣华富贵,当然不愿见到朝局动荡。
为了自家的利益,他们宁可让官家一直受制于辅臣。他们才不会关心官家这江山坐得安不安稳,皇帝大权究竟谁来掌控,说到底,不过是私心作祟,从不曾把官家放在心上过。”
聂文进也添油加醋地道:“辅臣若在,官家为了与辅臣对抗,势必倚重冯道和苏逢吉。若除掉辅臣,官家收拢大权,冯道和苏逢吉的权势也将大大缩减,以后唯君命是从,利弊于他们而言如此明显,二人自然不赞同除掉辅臣。”
刘承祐迟疑道:“可是郭威战功赫赫,手握河北兵马,他怎会坐以待毙?若是他在邺都造反,挥兵南下,开封岂不危险?”
后赞大咧咧地道:“官家勿忧,这些年来禁军兵马多在官家掌控下,只需官家一道旨意,开封城顷刻间就能聚拢十几万雄兵。
郭威如果敢反,臣愿率领龙武军打头阵,一举荡平逆贼!”
“臣也愿率飞龙军出战!”郭允明不甘落后,急忙表忠心,“臣追随先帝征战多年,也曾披甲上阵冲锋过,郭威再厉害也没有三头六臂,臣岂会怕他!”
“两位卿家的忠心朕自然是知晓的,有你们在,朕才能放手一搏,与辅臣逆党决战。”刘承祐笑着把他们夸奖一番。
李业眼神阴诡,低笑道:“臣有一计,可助官家兵不血刃除掉郭威,还能确保河北安稳!”
“哦?快快说来听听!”刘承祐忙道。
李业阴险地笑着:“此次随郭威赴任邺都的几名副将里,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奉国右厢都指挥使曹英二人,因为受郭威冷落,多年来得不到提拔,一直心存怨念。
半年多前臣私底下与他们接触,发现他们早有意向投效官家,臣让他们稍安勿躁,继续留在郭威麾下效力,这次还安排他们随郭威出征河北....
官家不妨许以重利,拉拢二将,暗中派人赶赴邺都,授意二人在军中找机会除掉郭威,然后再宣布旨意,命澶州节度使李洪义接任邺都留守,兼领天雄军,等朝局稳定后再作其他考虑....”
聂文进赶紧附和道:“国舅好计策啊!只要除掉郭威,群龙无首,郭威麾下将领不足为惧,谁敢说情便以附逆罪论处!”
郭允明也插嘴道:“如今契丹在蓟县偃旗息鼓,想来辽帝耶律阮见河北防务严密,不敢南侵,河北安稳,正是除掉郭威的好机会!”
刘承祐还是迟疑不决:“郭威深得人心,就怕郭崇和曹英二人并非诚心投效朕,不敢动手....”
李业笑道:“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留守澶州,负责为河北供应钱粮兵甲,此人与郭威交好,官家可以先派人赶到澶州,让李洪义除掉王殷,收拢澶州兵权,暗中切断河北粮道,扼守关隘,找个借口出兵邺都,与郭崇、曹英里应外合,一举除掉郭威。”
“国舅妙计,定能万无一失!”后赞竖起大拇指拍马屁。
刘承祐沉吟半晌,眼里闪烁不明,许久,才低沉地道:“谁能担此重任?赶赴澶州传旨?”
李业当即道:“供奉官孟业有勇有谋,可堪当重任!率兵包围司徒府的也正是此人!”
“官家一举除掉史弘肇和杨邠等逆党,大振君威,正是收拢人心之际,只要除掉郭威,官家今后再无掣肘!”聂文进怂恿道。
郭允明也赶忙劝道:“官家不把握机会,郭威回朝知道史弘肇等人被杀,必定提高警惕,再想动手可就难了!”
“官家不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剪除权臣,成为真正的江山之主,就在今朝啊!”后赞也跪倒拜礼。
“请官家速速决断!”
李业四人一排地跪倒在刘承祐面前。
刘承祐猛地攥紧拳头,眼眸闪烁阴狠之色,咬牙道:“密令孟业,不可走脱郭府一人!传召侯益、慕容彦超、焦继勋火速进京,调防禁军以备不测,严密探查河北动向!”
李业四人大喜,齐声拜倒:“官家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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