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铉离开县衙时,两腿有些软,脚底有些飘,脑中一片浑噩。
青袍掾吏恭恭敬敬礼送他出了县衙大门,徐铉依然没有回过神,只是木讷僵硬地拱拱手作别。
刚踏出县衙大门,徐铉就看见衙门前站着几十个人,都是刚才在前厅上交个人简历,被一轮轮筛选淘汰的报考者。
徐铉愣了下,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有四十二人才对。
见徐铉跨出大门,现场嘈杂的喧哗声顿时消失,变得鸦雀无声。
一双双悲愤的眼睛怒视着他,众多落选者不约而同的围拢上前。
第一位落选者丁有富瞪大眼,将徐铉全身打量个遍,手一指嚷嚷道:“就这副长相,也能留到最后?瞅着跟我也差不多嘛!”
一声声细微的“嘁”声从人堆里响起,不少人当即冲他看去,眼神充满鄙夷。
臭不要脸之人同样可恨。
“此人凭借相貌取胜,我等不服!请县尊重新考核!”
最后因为长相气质被落选的四人,站出来高举拳头愤怒呐喊,引来一阵阵附和声。
“对!县衙设立的考察名目太过儿戏,我等泾州学子要求重考!”
“我们要见县尊!”
徐铉从未应付过此种场面,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甚至连他也觉得,这一趟县衙之行有些荒唐儿戏,他只不过是量量身高,说了几句江宁话,又跟温县令闲聊了几句,就被当场任命为农垦区镇长?
温县令这番决议,是否太过草率了些?
徐铉也觉得自己有些胜之不武,当上镇长实在侥幸,受之有愧。
徐铉涨红脸,连连朝四方揖礼:“诸位,请听某一言....”
青袍掾吏快步走出大门,制止了徐铉说话,双手高抬大声道:“肃静!”
此人看似瘦弱,嗓门却是洪亮,中气十足。
场面当即安静下来,落选者们大眼瞪小眼望着他。
青袍掾吏目光严厉地扫过众人:“县衙公门之前,岂容尔等肆意喧哗吵闹?成何体统?”
十几名皂衣佩刀的差役冲出大门,在青袍掾吏身后站成一排。
众人畏惧地低下头,不由自主往后缩。
“谁再敢聒噪,冲击县衙,即刻拿下押往改造场!”青袍掾吏厉喝道。
众人咽咽唾沫,谁也不敢再触霉头。
徐铉能够体会落选者们此刻的心情,苦笑着叹息一声。
青袍掾吏高声道:“这位徐先生,本名徐茂才,但凡看过泾州生活小报之人,必定认识他的名字!徐先生发表的署名文章,全都刊登在每期报纸头版!你们当中,有谁自问文章登上头版的次数,有超过徐先生者?”
众人面面相觑,以重新认识般的惊讶目光看向徐铉:“他就是徐茂才?”
“他的大作我读过,写得相当不错啊!”
“基本上每隔一两期,就能瞧见他的文章登上头版,厉害啊!”
“除了四有先生,本县也就属他的文章登上头版次数最多!”
“四有先生的文章通篇大白话,岂能与徐茂才相比?”
“不然,某倒觉得四有先生的文章白话虽多,却言之有物,发人深省!”
“那是你文赋水平不行,鉴赏能力太差!”
“岂有此理!你是何人?胆敢口出狂言?划下道来,某定要与你比划比划~”
人群中爆发议论声,很快议论声演变成争吵声,三五成群的落选者相互争吵怒骂,甚至推搡动手,场面乱哄哄,好像要爆发群殴。
徐铉目瞪口呆。
青袍掾吏拱手笑道:“徐镇长见笑了,泾州士子底子太差,且大多见识浅薄,这些,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徐铉眼看人堆里打斗起来,急忙道:“还是赶紧劝阻,莫要闹出人命?”
青袍掾吏瞟了眼,笑道:“徐镇长放心,小打小闹而已,不会出大事的。让他们打一阵子再说,然后以公衙闹事的罪名抓起来,全都送往改造场挖石头!
恰好这两日,改造场紧缺人手,浑和尚那厮整日叫嚷着缺人,卑职给他送些去,四十二人,不少了,浑和尚又欠卑职泰和楼一顿大酒....”
望着青袍掾吏不以为然的样子,徐铉深感震惊。
浑和尚是谁他当然知道,改造场负责人,一个凶神恶煞的光头刀疤脸。
徐铉倍感无语,突然觉得他和李从嘉,之前被抓往改造场,或许也是被人随意草率的做出决定。
转身看看刚刚修葺一新的县衙,徐铉摇头感叹,这泾州衙门做事,还真是简单粗暴,直截了当。
“卑职命差役护送徐镇长回府?”青袍掾吏笑道。
徐铉忙婉拒道:“不必劳烦了!某就在离此不远的盛和邸舍落脚,有车夫相随。”
正说着,邸舍伙计驾车赶来,徐铉揖礼作别,登上马车离去。
青袍掾吏目送马车驶远,回到县衙大门前,挥挥手,差役们冲上前,将打成一团的人堆强行分开。
“全部收监,然后押往改造场挖一个月石头!”
青袍掾吏大声宣布,一阵阵哀嚎求饶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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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铉回到邸舍,被胡广岳和其他蜂拥而来的伙计、后灶房的大师傅大婶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关心他县衙之行的结果。
徐铉低调且谦虚地说结果还未知晓,只是与县令面对面坐着交谈了一番。
徐铉拉着李从嘉上楼回房,伙计和大婶们如何议论如何脑补,他可就管不着了。
俩人回房闭门,李从嘉见徐铉紧锁眉头沉默不言,紧张地小声道:“先生,究竟如何了?”
徐铉看着他,回忆似的说起他这一趟奇幻之旅。
“....我见到了安定县令温仲平,与他一番交流,然后....他便委任我为农垦区镇长....两日后赴任....”
李从嘉睁大眼,惊讶道:“完了?”
徐铉点点头:“完了。”
李从嘉有些难以置信:“先生这就算当上彰义军的官啦?”
徐铉想了想:“应该是。”
李从嘉胖脸满是惊怔:“彰义军授官都是这般随意的吗?”
徐铉苦笑摇头,连他到现在脑子还有些发懵。
“温县令早已知道你我二人的存在,万幸的是他并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此人应该是位敦厚之人,还答应帮我送信到改造场,交给徐彪。
徐彪脾气火爆,我担心他再生事端,一定要尽快将信送到。”
徐铉开始铺纸,准备写信。
李从嘉研着墨,问道:“先生到农垦区上任,我如何办?继续留在邸舍还是随先生去?”
徐铉提笔想了想,说道:“小郡王独自留在县城,我实在不放心,还是随我一同前往为好。”
李从嘉点点头,胖脸有些忧愁,嘀咕道:“可惜了,老师傅还说我有干厨子的天分,准备收我当徒弟呢....”
徐铉哭笑不得:“小郡王当真喜欢上庖厨之道了?以小郡王的身份,当作玩乐图新鲜就好,切莫沉迷其中。”
李从嘉叹口气,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看得出,他有些舍不得离开邸舍,离开后灶房。
每日跟随老师傅品尝各色菜肴,研究新式菜式,已经成了他最大乐趣之一。
只是徐铉走了,他没有信心独自留在县城生活,只能跟随前往农垦区。
翌日,徐铉正在收拾行囊,李从嘉到后灶房,对相处两月的大师傅老师傅和一帮大婶们,作最后的告别。
得知李从嘉要走,老师傅颇觉可惜,感叹县城厨界少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大婶们眼里噙着泪,围拢李从嘉,依依不舍的告别。
胡广岳找上徐铉,笑道:“徐先生,褚荀来了,请您下去坐坐。”
徐铉一喜,忙下楼,在大堂见到褚荀。
“晚生特地来向徐先生道喜!”
一见面,朱秀就笑眯眯地揖礼。
徐铉急忙拉着他走到一旁,苦笑着低声道:“褚少郎切莫张扬,此事徐某并未透露。”
朱秀敬佩道:“徐先生当真是低调啊!放心,我懂!”
“多谢褚少郎保密!”
俩人坐下,徐铉轻声道:“此事过去不过一日,褚少郎是如何知道的?”
朱秀笑道:“自然是晚生的二大爷透露的。”
徐铉饶有深意地看着他:“褚少郎这位二大爷,可着实不简单。县衙之内的消息,不过一日就能打探到。”
朱秀不以为然道:“徐先生应该能猜到,我这位二大爷在县城颇有手腕,虽不是公门中人,但因为祖上从军立过战功,与彰义军诸多实权人物有旧,所以....嘿嘿~”
“原来如此!”徐铉恍然大悟,难怪盛和邸舍能在县城扎根,原来背后那位神秘掌柜,当真不是寻常人物。
“徐先生明日赴任,可需要晚生帮什么忙?”朱秀关切道。
徐铉笑道:“多谢褚少郎关心,我与外侄身无长物,等县衙派人来接就好。”
朱秀点点头,拱手道:“预祝徐先生一路平安,顺利到任。”
“多谢。”
徐铉犹豫了下,又道:“与徐某一同前来泾州的,还有几位族人,因犯小过,被抓进改造场,关押至今。此事昨日拜见温县令时,某也说起过,温县令也知晓了。
几位族人在南边都是各地跑商的,身上难免沾染江湖气息,不懂规矩,凶劣难驯。
据温县令说,他们在改造场谋划越狱,抢夺看守兵器,还打伤几个看守,犯下大罪。
温县令答应替徐某送信到改造场,交予那几位族人,叮嘱他们不可再闹事....”
徐铉把徐彪几人的事讲了一遍,朱秀认真听着,笑道:“既然有温县令帮忙,先生那几位族人,收到信得知先生安好,应该不会再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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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铉苦笑道:“那几位族人原本罪过不大,关押期限已经届满,某想请褚少郎的二大爷找找门路,看能否托人求情,释放几位族人出来,哪怕先放一两个也好,徐某有十万火急的要事,让他们赶回江南处理。”
朱秀沉吟了会,皱眉道:“据晚生所知,改造场直属节度府,旁人无权过问,想从里面捞人,难度不小。”
徐铉拱手道:“徐某知道此事不易,只能求助于褚少郎。贵二大爷与彰义军有旧,想必有法子解决此事。打伤看守的罪过,徐某可以让族人加倍赔偿,多少钱都可以商量。家族中有急事,徐某必须让他们赶回去处理。”
朱秀想了想,道:“徐先生可否跟我说实话,你的族人来泾州,究竟所为何事?”
徐铉犹豫了下,压低声道:“为泾州白盐而来。”
朱秀惊讶道:“徐先生的族中也是做盐运生意的?”
徐铉说道:“江南士族,或多或少都涉足私盐生意,这在江南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徐某便跟你实话实说。
吴郡徐氏也不例外,某那几位族人,便是掌管家族盐运生意。”
朱秀不解道:“江南并不缺盐,湖盐、海盐、石盐,还有川蜀井盐多得是,为何要从遥远的泾州贩盐?”
徐铉苦笑道:“并非为了贩盐,而是为了彰义军掌握的石盐制取和精炼技艺。褚少郎或许对石盐采制不太了解.....”
徐铉说了一通石盐制取的工艺流程,朱秀佯装仔细倾听,其实心思早就飞到爪哇岛去了。
开玩笑,彰义军石盐采制的工艺本就是他捣鼓出来的,他岂会不懂?
朱秀惊讶的是,徐茂才这家伙看似温文尔雅,家里竟然也是干盐贩的。
弄了半天,原来是同行。
难怪啊,这年头盐运绝对算是利润丰厚的大宗交易,想要发家致富,肯定要插一手。
这个现象,不管南北都是普遍存在。
徐家来泾州,原来是想跟彰义军学习石盐的精制技艺,回去以后自己捣鼓生产。
朱秀摩挲着下巴,面前侃侃而谈的徐铉,立马在他眼里成了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山。
吴郡徐家可是豪族,得想办法趁此机会,在他们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徐铉说的口干舌燥,喝口茶,眼巴巴地望着他:“褚少郎可知晓某的意思?”
朱秀点点头笑道:“明白,明白。”
“那请褚少郎引荐贵长辈之事....”
朱秀拍胸脯满口答应:“徐先生放心,小事一桩,晚生现在就赶回去禀报二大爷,争取今晚就将此事安排上。”
徐铉大喜,连连揖礼:“如此,多谢褚少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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