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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朱秀论史

    安顿好飞龙军,后赞又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宣旨仪式。

    他让史匡威把节度府一众官吏召集起来,又将牙军指挥使以上军职者集中起来,摆设香案,焚香叩拜,抑扬顿挫地诵读完连篇累牍的圣旨。

    老史当然不想搞得太繁琐,私下里领旨谢恩也就行了。

    可后赞坚决不同意。

    他也不傻,两千飞龙军是他敢进入泾州的底气,官家旨意是他日后行事的依据,也是担任节度副使,掌握权力的根本法理。

    当着彰义军官员将领的面把开封朝廷的态度展示出来,多多少少能起到些震慑人心的作用。

    如今早已不是藩镇能稳稳压过皇权的时代,历经梁、唐、晋三代整饬,中央军事集权的趋势越发明朗,禁军才是天下最强大的军事集团,而皇帝本人就是最大的藩镇。

    首创侍卫马步军的朱温就是这场集权运动的发起者。

    老朱履历丰厚,先是参加黄巢领导的起义军,逐渐打出名堂,有了地盘人马。

    再一看大唐王朝朽而不倒,起义军却早早四分五裂,果断接受朝廷招安,摇身一变成了僖宗皇帝爱将朱全忠,名正言顺的朝廷官军,反过头来镇压当年一起扛枪吃馍馍的老兄弟们。

    老朱面厚心黑,以武力胁迫唐朝廷,又打着朝廷旗号四面征讨,抢地盘、抢人口,敛财扩军。

    当老朱占据河南,势力强到再也不受朝廷控制,果断挥师西进,霸占关中掌控长安,把刀架在昭宗皇帝的脖子上,一脚把老主子踹到洛阳去。

    至此,老朱成为风雨飘摇的大唐帝国实际掌权人。

    老朱得意啊,人也飘了,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干掉老主子,虚头巴脑地扶持昭宗儿子做了哀帝。

    三年后,可怜的小皇帝在老朱的淫威下禅让帝位,享国二百八十九年的大唐王朝轰然崩塌。

    隔年,小皇帝被老朱赐下一杯鸩酒毒杀,死时年仅十六岁。

    老朱如愿以偿开创大梁王朝,当上皇帝,成了天下至尊,表面上威风八面,实则被天下人戳破脊梁骨。

    自从天宝十节度开始,到朱温灭唐,这近一百五十年间,藩镇势力几乎主导了大唐王朝的兴衰起落。

    朱温从造反起家,又投降朝廷当上藩镇,最后借助藩镇之势灭亡大唐,做到了当年安禄山、王仙芝、黄巢都没做到的事。

    老朱可以说是唐末藩镇之祸,武人起势的集大成者。

    同时,他也是对藩镇兵祸认识最为深刻之人。

    所以老朱上台,当即着手改革军制,大搞军事集权,把天下藩镇拆分重组,抽调各镇精锐兵将组建禁军,设立侍卫亲军负责统率。

    老朱清醒的认识到,皇帝宝座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保障,真正让他得以统御天下的,还是紧紧抓在手里的兵权。

    皇帝,必须是天下最强大武装集团的头子。

    老朱的路线是走对了,可惜运气差了些。

    外部错综复杂的斗争形势奈何不了他,反而被自家亲儿子弄死。

    老朱当年亲手埋葬大唐王朝,断送李唐血脉,为天下人所不齿,时人常言,这便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道理。

    从朱温称帝着手削弱藩镇,加强禁军建设开始,往后不管中原王朝走马灯似的换主人,这项国策都坚定不移地延续下去,迄今已有四十余年。

    自此后,几乎再没有藩镇势大到能以一己之力灭亡中央朝廷。

    庄宗皇帝李存勖遭遇兴教门之变,是由禁军主导的一次军事叛乱。

    河东节度使石敬瑭若非割让幽云借来契丹兵马,也难以与洛阳朝廷抗衡。

    刘知远则是借契丹之乱趁势而起,兵主开封收拢人心,成为众望所归的中原新主。

    即便按照历史轨迹,未来有可能发生的兵变,也都是在禁军主导下进行,藩镇势力在天下大势中,已经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唐末藩镇兵祸,与五代王朝更迭,其实是差别极大的两个不同历史时期。

    所谓“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其实只存在于藩镇势大,中央难制的特定时期。

    那是写给锦绣大唐江山最后的挽歌。

    当藩镇蜕变为中央,造反之人也会摇身一变成为新的公卿。

    诗中所言公卿,不过是门阀政治集团在唐末最后的挣扎。

    自魏晋年间延续下来的门阀集团,数百年来一直作为一群特定的贵族集团存在,无数次的皇权更迭背后,都由世家门阀所掌控。

    随着安史之乱后,藩镇之祸愈演愈烈,武人集团做大做强,世家门阀也在一次次动乱中被彻底碾碎,最后成了大唐王朝的陪葬品。

    大唐由藩镇而亡,五代由藩镇而兴。

    而藩镇也终将退出主导历史进程的舞台。

    史匡威对于后赞拿皇帝威权压迫他的举动很气愤,回到节度府内书房,朱秀为了安抚他,再一次耐着性子为他阐述藩镇与中央的关系演变。

    老史虽然是家传的节度使,但对于如何与中央朝廷博弈,其实并不太擅长。

    史家能三代承袭彰义军,很大程度来源于地理优势。

    泾州地处偏远,身为关中西北门户,自从西面的吐蕃人陷入内战,无力东进侵犯疆土后,泾州的军事地位有所下降,关中屏障的头衔也不再有人提及。

    泾州的高光时刻,应该是一百六十多年前,唐德宗建中年间发生的泾原兵变。

    泾原将士被反复无常的长安朝廷彻底惹火,掀了桌子,一举攻陷长安,吓得唐德宗出逃奉天。

    此举狠狠扇了唐朝廷一个耳光,大唐威严再度扫地。

    此后,泾州地区在历代纷争里,几乎都扮演小透明的角色。

    遍观当今藩镇,还能传承三代以上的屈指可数。

    从这方面看,史匡威也算凤毛麟角了。

    老史为此很得意。

    “你说这玩意儿到底是个啥?轻飘飘的,写几个字,就能定人生死,予夺富贵?”

    内书房里,老史捧着锦缎绣金线的圣旨,瞅了又瞅,咂嘴咋舌,似乎颇为感慨。

    朱秀手里也有一份,瞟过几眼没太放在心上,随手扔一旁。

    几分告身文书,符印宝册,统统加盖了皇帝宝玺。

    有了这些,朱秀从此后就是开封朝廷认可的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

    史匡威则加了太子少保的头衔,也算是成了正二品大员。

    老史捧着圣旨感慨连连,朱秀瞥了眼,哂笑道:“瞧你那模样,跟没接过皇帝旨意似的,寒碜~”

    老史咂嘴道:“甭说接圣旨,皇帝老子都见过几个....”

    “那还感慨什么?”

    老史叹道:“感觉不一样了啊....以前挺稀罕的,盼着朝廷加封盼了好些年....

    我爹当年被追授为司空,万一我一辈子都达不到他的品衔,将来去了下面如何交代?

    岂不有负他老人家生前教诲?就算咱不能把老史家发扬光大,也不能扯后腿不是?”

    朱秀安慰道:“你现在也当上了正二品,不算丢老史家的脸面,可以下去见先人们了。”

    “是啊....”老史感触颇深,旋即觉察不对,没好气地喝道:“呸呸呸!老子就算见祖宗,那也是五十年以后,可不是现在!”

    朱秀嬉笑道:“再活五十年,你可真成王八了。”

    “哈哈~”老史笑骂几声,随手把圣旨扔一旁,自嘲道:“以前挺稀罕,现在拿到手也没觉得有啥大不了的,拿去擦屁股老子还嫌硬!人啊,就是这么贱!”

    朱秀笑道:“以前你还想着效忠朝廷,拿自己当汉臣看,心里自然生出敬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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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知道将来要造反,这份敬畏之心也就没了,刘家皇帝的封赏在你眼里,已经成了一个屁。”

    史匡威摩挲胡须,咧嘴道:“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这样不好,人总得有敬畏之心,否则做事毫无底线,也太过可怕了些。”

    朱秀指指一面墙壁上悬挂的一副墨宝,上面端端正正的写了一个正楷大字:民

    “身为一方掌权者,最应该懂得敬畏万民,敬畏黎民苍生!这幅字乃名家出品,专门送给你的。”

    老史许久没来内书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这样一幅字,凑近仔细瞅瞅,发现左下角盖着一方小小印章:四有先生

    老史顿时大翻白眼。

    “后赞明日要召集属官,商讨权责划分之事,你怎么看?”

    史匡威斜靠太师椅,翘着腿哼唧道。

    朱秀道:“他是节度副使,当然会要求分权,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史匡威犹豫了下,说道:“明日....关铁石和魏虎也该回来了....”

    朱秀瞥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老史放下腿,搓搓手掌,吞吐道:“魏虎的事,我来跟他说,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朱秀笑笑:“不需要给我交代,他又不欠我什么。”

    史匡威松口气,咧嘴大笑:“就知道你小子是个有度量的。”

    朱秀淡然道:“你可以跟他讲明,我朱秀并非薄情之人,只要他诚心认错,并且以后保证不再犯,陇山关的事我既往不咎。

    老史你懂我,主掌彰义军权并非我最终目的,不过是以此为跳板,寻求进身之阶。我与魏虎,其实不存在内斗争权,只不过我自问能比他更好的治理彰义军。

    只要他安分守己,就还是彰义军牙内都指挥使,将来若他称职,我完全可以把权力交还给他。

    泾州乃边塞之地,直面吐蕃人威胁,需要整合地方力量,为朝廷挡住吐蕃人东进,所以一段时间内,彰义军的节度职权会得到保留....”

    老史点头如捣蒜,伸出大拇指道:“还是你小子明白事理!你放心,你说的这些我都会代为转达。魏虎毕竟跟了我十年,跟你一样算是我半个儿子,要是你们斗起来,我里外左右都不是人,想想就头疼....”

    朱秀笑了笑,起身拱拱手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宋参送来的几份文书还没看过。”

    老史笑呵呵地送他离开内书房,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时,脸上的笑容被一片疲累失望所取代。

    “魏虎啊魏虎,你个狼崽子还真叫人不省心....”

    史匡威从书柜夹层取出一份密报,是关铁石提前派人送回来的,内容与魏虎在陇山关的所作所为有关。

    “老子拿你当儿子养,到头来你却想从老子身上咬下一块肉....”

    老史气愤地骂咧着,黑脸满是愠怒。

    “唉~唉~罢了罢了,你小子还救过老子的命,老子说什么也得救你一次....”

    史匡威把密报凑近火烛点燃,望着黑烟缥缈,手一松燃烧的纸张落在地上,很快烧为灰烬。

    “要不是这次陇山关的事,我还真不知道,你小子有那么大野心....

    可是你怎么就不明白,单靠武力支撑不了彰义军,你只能做个冲锋陷阵的猛将,做不了肩负几万军民身死的节帅!”

    史匡威有些颓然地坐在太师椅上,喃喃自语,神色复杂,时而愤怒,时而失望,时而惋惜....

    “希望你能自己想明白,否则....”

    内书房的光线偏移到西窗,史匡威坐的地方陷入一片阴影之中。

    朱秀离开内书房,一路往前宅办公官房走去。

    老史是念旧情的人,即便魏虎在陇山关拥兵自重,也不愿撕破脸,还想着保他一命。

    所以,处置魏虎一事不得不慎重,朱秀可不愿为此与老史的情义产生裂痕。

    可惜老史还是把事情想的简单了,魏虎的不轨之心由来已久,绝不是把他叫回来痛骂一番就能化解的。

    老史只知道魏虎在陇山关搞小动作,可朱秀手上却有魏虎一年多前,暗中纵容牙军叛徒搞兵变的证据。

    藏锋营设立以来,就把安定县当作根基来经营。

    马庆的能力毋庸置疑,在搞情报方面颇有建树。

    就算一年多前的老账本,也能彻彻底底地挖出来。

    这些证据暂时还没有让史匡威看到,既然魏虎愿意回来,朱秀决定不妨再缓一缓。

    魏虎毕竟是彰义军的牙帅,虽说经过牙军重组,他的根基已经破坏殆尽,但名声犹在,朱秀也不敢随意轻动。

    一旦下定决心要动,必然是雷霆一击。

    彰义军决不允许第二次动乱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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