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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专业杀鸡户

    安定县城里的盛和邸舍也设有饭堂,主要供应邸舍伙计和往来落脚的商贾。

    外售每餐十文至三十文,有荤有素,量大管饱,想加饭加荤,给钱就行,总体算下来比较实惠。

    往来客商寄放货物,落脚歇息,大多喜欢到邸舍饭堂用饭,方便省事,口味上佳。

    要是想摆阔吃顿好的,出邸舍大门右转便是泰和楼。

    之前,李从嘉瞧不上饭堂闹哄哄的环境,南来北往的商贾们操弄各色口音,天南地北胡吹海侃,显得吵闹嘈杂。

    李从嘉就中意泰和楼清幽的环境,雅致的装潢格调,低调中彰显富贵,优雅中显露韵味,自认比较符合他的气质。

    可惜气质换不来真金白银,李从嘉被迫到后厨帮杂,打工还债。

    干了几日,李从嘉摔碎的杯碟碗盏不计其数,粗略估算远远超过他这几日的工钱。

    钱没赚到不说,又欠下一笔。

    李从嘉身心俱疲,每日傍晚回到房中,倒头就睡,连衣衫鞋袜都是徐铉帮他脱。

    徐铉看在眼里十分痛惜,越发绞尽脑汁撰写文章。

    不过写文章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徐铉为了创新求变抓热点吸引眼球,耗费大量精力,熬得憔悴不堪。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经验,徐铉对泾州报社的征稿口味、鉴赏水平有所了解。

    生活小报的整体水平有待提高,但一篇文章想要出现在头版位置,也绝非易事。

    这头版正中的位置,就是小报作为一份官府文字刊物,整体档次的保证。

    徐铉统计过,自从小报发行以来,有资格刊登头版的文章作者,除了官方告示外,只有寥寥数人。

    前安定县令、温氏族长温泰,以太原温为笔名,发表过一篇有关白麻生产的文章。

    文中,温泰极力鼓吹新式绞练法生产出的白麻,质地如何精良柔韧,纺织性如何优良。

    文章末尾,还不忘为县城里几间绞麻作坊宣传推广。

    后来徐铉才知,绞麻生意如今是温氏家族的支柱产业,温氏是泾州首屈一指的生产麻纱的大户。

    温泰公然为自家生意赚吆喝,徐铉为此嗤之以鼻。

    泾州温氏对外一直宣称是太原温氏的分支,先祖是开唐名臣,黎国公温大雅。

    这种毫无依据的说法,徐铉自然是不信的,只不过是地方豪族强行抬高门荫的把戏而已。

    节度推官兼任度支官裴缙,以河东清叟的笔名,发表过一篇有关于弘扬三纲五常的文章。

    文中,笔墨重点落在夫妻纲常之上。

    不过徐铉又听说,裴缙是个惧内之人,惧内之名在彰义军人所共知。

    想来,这是裴缙用自己的切身体会现身说法,提醒广大男子引以为鉴。

    精神固然可嘉,但文章写得僵硬乏味,通篇全是引经据典,极少有自己的见解和论述,仿佛照搬先贤言论。

    而且河东清叟这个笔名,也有强行靠拢闻喜裴氏的嫌疑。

    徐铉毫不客气地予以差评。

    判官宋参署名发表过一篇有关去年泾州全境丰收的文章,洋洋洒洒写得有依有据,所有的数据结论都遵循客观事实,文采也不错。

    徐铉专门将文章抄录留存。

    可惜听说宋判官公务繁忙,甚少有闲暇专心做文章。

    徐铉为此感到可惜。

    最后便是徐铉认定属于节度府关系户,笔名四有先生的作者。

    此人的白话文章写得不算出彩,但也算言之有物。

    还因为通俗易懂,在县城舆论界引起轰动,博得不少老百姓关注。

    上次那篇呼吁农户们改桑麻为草棉的文章一经发表,再经过各处茶馆酒肆的讲解宣传,引起极大反响。

    随后节度府便发布告民书,还设置专门的咨询点,解答有关扶持百姓种植草棉的政策疑问。

    徐铉抽空去过一趟,就在县府衙门旁,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如此一来,徐铉更是肯定,那位四有先生一定是节度府里,能够接触机密的官员。

    还有两日,新一期泾州生活小报就要发行,徐铉充满期待,迫切想知道,自己那篇反驳大面积改种草棉的文章发表后,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这日,邸舍后灶房一片忙碌。

    有一支二十几人的商队要过境前往云中,途径安定县落脚歇息两日。

    邸舍后厨的工作量徒增近一倍,几名帮厨的妇人、几位掌勺的师傅忙得像陀螺团团转。

    连笨手笨脚的李从嘉也累得不轻,从清早吃了两张白面饼开始,就被使唤得晕头转向。

    原本后厨的几位大婶对他还比较热情,他是新人,年纪又小,白白胖胖挺招人稀罕。

    可没过两日,发觉这小子啥也不会,动作慢慢吞吞跟不上节奏,连菘菜和苋菜也分不清,还经常打破碗碟,渐渐的对他很是嫌弃。

    嫌弃归嫌弃,大婶们都还愿意教他,都知道他是来打工还债的,误以为是因为家境贫寒,欠了掌柜的账还不上所致。

    要是让大婶们知道,这胖小子是因为吃泰和楼把自己吃得倾家荡产,连房钱也付不起,才不得不打工还债,只怕不会再理会这个败家玩意。

    今日后厨又添新人,是总厨大师傅亲自领来的,说是忙活不过来,临时过来帮忙。

    李从嘉好奇地看看,发觉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白净斯文,模样还好看。

    大师傅说他叫褚珣。

    不光李从嘉好奇,大婶们更是窃窃私语,八卦之火好像快从眼里燃烧出来。

    不过大婶们似乎提前得到通知,没人敢去跟新来的俊小哥套近乎。

    褚珣被分配与李从嘉一起洗菜捡菜,还要负责处理六七只鸡。

    杀鸡对于李从嘉绝对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他正郁闷地坐在洗菜盆旁,为等会怎么杀鸡愁眉苦脸。

    褚珣换上粗麻围裙,戴上圆帽,搬了个马扎坐在一旁,拿起一捆大葱洗剥。

    “在下褚珣,贤弟如何称呼?”

    李从嘉惊讶地看着他,这人面相斯文像是个含蓄谦和之人,没想到却是个自来熟。

    “呃~小弟李嘉见过褚兄!”李从嘉下意识地揖礼,发觉自己手里攥着几片菘菜叶,讪笑着放下擦擦手再度揖礼。

    褚珣凑近些,低笑道:“李贤弟的大名,兄弟我是早有耳闻!”

    李从嘉心虚道:“褚兄何出此言?”

    褚珣嘿嘿笑道:“三楼住的徐先生,是你的姑父吧?你二人吃泰和楼吃到没钱交房费,也算一桩奇闻。”

    李从嘉臊红了脸,尴尬道:“让褚兄见笑了....”

    “我并无嘲笑之意,李贤弟莫怪。”褚珣捏着两把大葱拱拱手。

    “贤弟不用担心,以徐先生的才能,一定能从报社脱颖而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还清欠款,让贤弟重获自由。”褚珣安慰道。

    李从嘉惊讶不已:“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重新打量眼前之人:“莫非你也是房客,欠下房费无力偿还,只能干活偿债?”

    褚珣掐掉几根发黄葱叶,漫不经心地道:“不是,我听邸舍掌柜说的,他是我二大爷。”

    “呃....”李从嘉刚刚流露几分同病相怜之色,关切的话语还未说出口,就被硬生生噎了回去。

    “那褚兄何故到这庖厨之所做事?”李从嘉忍不住生出几分好奇。

    褚珣麻溜洗完一捆大葱,又拿起猪鬃刷清洗菜菔沾染的泥土,随口道:“今日饭堂用饭的客人多,忙不过来,临时过来凑数帮忙。”

    褚珣洗完一根萝卜,嘎嘣咬一口,脆甜可口。

    “来一口?”褚珣递到李从嘉面前。

    李从嘉咽咽唾沫,瞟了眼不远处的总厨大师傅,大师傅正在剁肉,听到响动扭头看了眼,没说什么。

    “还是请褚兄慢用吧....”李从嘉强忍肚子咕嘟叫唤。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洗菜,少年人之间熟悉的很快,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洗完一盆菜,鸡笼里几只鸡咕咕叫唤。

    李从嘉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使劲擦擦,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噹噹噹~”砧板上响起有节凑的切菜声,李从嘉循声望去,瞬间睁大眼。

    只见褚珣手拿菜刀,动作娴熟且麻利地将菜菔切成丝。

    “兔牙小子,快些把鸡杀了,鸡毛拔干净,里里外外都得拾掇清爽,耽误我做菜,坏了生意,扣你十日工钱。”

    总厨大师傅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背后,冷不丁呵斥一声,吓得李从嘉哆哆嗦嗦。

    大师傅赞赏地看了眼褚珣,又嫌弃地瞥了眼李从嘉,嘀咕道:“现在的后生差别也太大了些....”

    李从嘉涨红脸,羞愧低下头。

    大师傅背着手走了,李从嘉从刀架上拿起一把尖利长刀,犹犹豫豫地看看,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拿错了,那是杀猪刀。”褚珣切完萝卜丝,又把其他几样配菜切好装盘备用,见李从嘉还没有开始动手,走过来提醒道。

    李从嘉赶紧把杀猪刀放回刀架,踌躇着不知该用什么兵器杀鸡。

    “你没杀过鸡?”褚珣啃着萝卜屁股,含糊问道。

    李从嘉摇摇头,肉乎乎的脸充满委屈。

    别说杀鸡,他连鸡毛都没摸过。

    褚珣叹口气,三两嘴啃完萝卜屁股,拿起一把窄刃尖刀瞅瞅,吩咐道:“弄几个盆,倒些沸水。”

    李从嘉怔怔地问道:“褚兄杀过鸡....”

    话没说完,只见褚珣从鸡笼里逮出一只大公鸡,揪住鸡冠拔掉鸡脖子上的毛,露出疙瘩皮,刀刃抹过,鸡血四溅,大公鸡两腿拼命挣扎,凄惨的叫声逐渐细弱。

    褚珣面无表情地把大公鸡倒提起,鸡血滴进放了盐的清水碗里。

    “满了,换碗。”褚珣淡淡地说道。

    “....噢...噢噢...”李从嘉痴怔了好一会,手忙脚乱替换盛满鸡血的碗。

    些许鸡血溅落手上,李从嘉紧闭双眼,口中默念:“罪过罪过....”

    放完血,褚珣把鸡浸没在沸水盆里,又麻溜地把一笼子鸡杀完。

    “跟着我做。”褚珣开始拔鸡毛,李从嘉坐在一旁卷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戳戳盆里的鸡。

    褚珣看了眼天色,淡然道:“再不快些,你十日的工钱可就没了。”

    李从嘉咬牙深呼吸,强忍浓烈鸡味,照着褚珣的动作有样学样。

    折腾近一个时辰,两人终于把一笼子鸡处理完。

    李从嘉累得差点瘫倒在地。

    褚珣同样累得不轻,揉肩捶腰一脸虚脱样。

    “此番,多亏了褚兄,否则小弟今日一定连饭也吃不上!褚兄请受小弟一拜!”

    李从嘉感激地长揖及地,褚珣大咧咧地坐着,打趣道:“贤弟下次去泰和楼吃席,不妨带上我。”

    李从嘉咧咧嘴,哭丧着胖脸:“褚兄莫要逗弄小弟了。”

    正说着,一个伙计进了灶房,朝褚珣招手道:“掌柜让你早些回去温书复习,快走吧。”

    “稍等。”褚珣拱手,转头对李从嘉笑道:“我先走了,明日再见,告辞。”

    李从嘉站起身,看了眼那伙计,正是几日前到房间里催收房费的那个。

    这人长得高大威猛,李从嘉有些怵他。

    “褚兄要回去....温书?”李从嘉喃喃问道,神情难掩羡慕。

    褚珣笑道:“正是。我从乡下赶来,寄住在二大爷家中,为的就是参加不久后,泾州学堂的统一招生考试。”

    “泾州...学堂?”李从嘉疑惑。

    “节度府很快就要重建官学,泾州学堂便是泾州州学。”

    褚珣解释道,看着他,“贤弟本不该落魄至此,看得出来,贤弟也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应该把志向放在经世治民上。”

    李从嘉嘴唇嗫嚅着,内心仿佛有所触动。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贤弟无需灰心,一时之困境,必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时。”

    褚珣给了他一个饱含深意的微笑,拱手作别而去。

    李从嘉怔怔地望着他离开,眼瞳里一点点蓄满泪水。

    他喃喃地重复着刚才褚珣的话,刹那间,他的内心好似受到震动。

    离开江宁,背井离乡,当有一日,连徐铉也护不住他的时候,他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在这后灶房做工的几日,李从嘉经历了从未有过的人生历练,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方式。

    这些对于他来说,好像全新的世界。

    在这里,李从嘉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那满肚子的辞赋文章,典籍经义毫无用途。

    李从嘉长叹口气,脸上满是颓然。

    他突然为自己感到泄气,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迷茫。

    后宅院里,伙计四周看看,压低声道:“少使君饿坏了吧,可要先用些饭菜?”

    朱秀加快脚步,嘟囔道:“先洗澡,一身鸡味熏得慌!唉~太久没干活,手艺都生疏了,累死人!”

    伙计想笑又不敢,连他都惊讶了,没想到少使君杀起鸡来倒是娴熟得很,瞅着架势,像个专业杀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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