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后用布帘子隔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军医说话声。
朱秀小声道:“郭帅伤势如何?”
柴荣笑道:“万幸都是皮外伤,腹部被流矢所伤处较为严重,休养这些天好转许多。”
“郭帅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朱秀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
魏仁浦笑眯眯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
朱秀只能还以人畜无害的憨厚笑容,心思却飞到了布帘子后,牵挂郭大爷的伤势。
史料记载,郭大爷作战勇猛,每逢大战便“临矢石,冒锋刃,必以身先,与士伍分甘共苦”,因此受伤也是常事。
以当下的医疗水平,难保不会留下后遗症,按照后世轨迹,郭大爷刚到中年就病逝,与此不无关系。
“节帅还是要多多规劝郭帅,身为三军统帅,不可再以身犯险,要以己为重,以全军安危为重!”朱秀正色道。
柴荣和魏仁浦相视一眼,笑了起来。
“朱少郎此话,当真与我们不谋而合!”魏仁浦捋须笑道。
柴荣无奈道:“怎能不劝,只是郭帅每次口头答应,临到大战之时,依然固执己见,谁也拦不住!”
柴荣打量朱秀,笑道:“不如将此事交给你,如果你能劝说郭帅惜身,算作大功一件!”
朱秀瞪眼道:“郭帅与在下素未蒙面,怎会听我劝谏?在下初来乍到,哪敢撩拨虎须,万一惹恼郭帅,我小命不保!”
魏仁浦打趣道:“朱少郎的确与郭帅没见过面,但郭帅却对你倾心许久!都夸你天生宿慧,不如想想办法,与我们一同劝谏郭帅!”
柴荣也开玩笑道:“你小子会做生意,当年在沧州,拿黑火雷换我保你性命,在泾州又做起了盐运生意,这次不妨也跟郭帅做做生意。”
朱秀脖子一缩,拱拱手讨饶道:“二位莫要拿在下取笑了,再借我十个脑袋,也不敢跟郭帅做生意,讨价还价呀!”
刚说着,布帘子后传来一声豪阔大笑:“是谁要跟本帅做生意?”
朱秀哆嗦,差点滑到椅子下,手忙脚乱地同众人一块起身,行礼道:“拜见郭帅!”
布帘子掀开,郭威走出,身旁跟着两名军医,正在对他嘀嘀咕咕地嘱托些什么。
“唉~行啦行啦,我晓得啦!啰啰嗦嗦,烦人!打了一辈子仗,哪年不得受伤几次,歇养歇养不就生龙活虎啦?哪有你们说的这般弱不禁风?”
郭威只穿一件薄薄内衫,在帅案后坐下,不耐烦地挥挥手。
柴荣急忙取一件军袍上前给他披上。
老军医苦口婆心地道:“帅爷已有四十五岁,不比年轻之时。年年征战,时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身体亏损元气,必须要静心凝神安养几年才能恢复....”
“本帅哪有工夫养几年身子?”郭威板着脸,没好气地道:“你们先下去,有什么事找他们说。”
郭威指了指柴荣和魏仁浦。
两位军医无奈,魏仁浦也示意他们先行告退。
朱秀站在帐中,也是苦笑摇头。
难怪连柴荣和魏仁浦的劝说都不管用,在打仗这件事上,郭大爷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
“还真是头疼呀!”朱秀抓抓脑门,连军医的话都不听,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劝郭大爷爱惜自己的身子。
“咳咳~”郭威环视帐中众人,笑呵呵地道:“都坐吧。”
众人分坐两侧,郭威又依次看去,忽地感叹道:“都是一帮年轻人啊!魏书生你瞧瞧,咱们两个已经算是老头子了!”
魏仁浦捋须,微笑道:“魏某还不到四十,正值壮年,不敢与帅爷相提并论!”
郭威语塞,拍桌子佯怒道:“好个魏酸儒,你这是话里有话!”
魏仁浦拱手正色道:“帅爷已是做翁父的年纪,的确算不得年轻。帅爷身兼枢密使和六军统帅,又受顾命于先帝,为我朝柱石之臣,决不可再以身犯险,置大局而不顾!”
柴荣起身道:“君子尚且不立于危墙之下,父亲身系国家安危,望请惜身!”
李重进也大咧咧地道:“舅舅只管稳坐帅帐发号施令,上阵杀敌这种事,交给我们做就好!大军统帅还要亲自上阵杀敌,那将军们岂不是成了吃白饭的?”
众人一同齐声道:“请帅爷以自身安危为重!”
“你们~~”
郭威讶然,旋即朝魏仁浦喝道:“是你这酸儒出的馊主意?让这帮小子联合劝我?”
魏仁浦笑道:“我等牵挂帅爷安危,此乃人心所向之体现!”
郭威虎着脸叱道:“好了,本帅伤势痊愈,每顿尚能食肉三斤,开两石硬弓,如何上不得战场?古时廉颇年过七旬尚大败秦军,本帅壮年之际,难道你们想让我早早解甲归田不成?”
郭大爷展露虎威,一众稚虎瑟瑟发抖,黑狐狸魏仁浦也只能苦笑摇头。
朱秀随众人坐下,抬眼偷瞟,只见帅案后,郭威脸色泛黄,眼袋略显浮肿,面貌黯淡无光,明显一副气血亏虚的状态。
外伤容易愈合,内伤则需要长时间的休养调理。
这一千多年来,天下间又能出几个廉颇?
郭大爷不信邪,非得拿万中无一的个例往自己身上套,最后一定会吃大亏。
郭威环视众人,目光落在朱秀身上。
一瞬间,朱秀只觉浑身发紧,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有一种被猛虎窥伺的颤栗感。
“你就是朱秀?”郭威笑道。
朱秀忙起身鞠礼:“正是!”
郭威倚靠椅背,悠悠道:“两年前,柴荣举荐你到我身边效力,为何不来?还跑到泾州,投在那彰义军史匡威麾下?”
朱秀腰杆又弯下去三分:“只因史节帅盛情难却,力邀学生前往泾州共事,学生又考虑到郭帅身边人才济济,自觉才识浅薄,恐无能力为郭帅效命,故而去了泾州!”
“哦?当真如此?史匡威没有强逼你?”郭威看了眼魏仁浦,问道。
朱秀认真地道:“史节帅视学生为子侄,优待亲厚,怎会相逼?”
郭威笑道:“你小子还挺仗义!罢了,你为何去了泾州,本帅不再过问,你现在是彰义军的人,本帅奉命持节都督诸州兵马,你也算是本帅麾下!”
朱秀长揖道:“为郭帅效命,乃学生毕生之荣幸!”
郭威笑了笑,示意他坐下说话。
“符大郎说你在蒲州城早早地安插了人手,可以确保符金盏安全?”郭威关切道。
“回禀郭帅,确实如此。蒲州城内,有我彰义军精锐虓士十五人,半年前潜入城中,就为了寻找时机营救符娘子!”
“可能想办法让你的人做内应,赚开城门,与我大军里应外合?”郭威迫切问道。
朱秀拱拱手:“郭帅见谅,恐怕不能。一来,目前城池封锁,无法再传递消息。二来,这点人手实在太少,难以成事。”
郭威难掩失望地摇摇头:“想救符金盏,必先破蒲州城,可城池坚固,久攻不下,如之奈何?”
李重进急吼吼地道:“我愿领兵攻城,请郭帅应允!”
李重进还不忘朝赵匡胤投去挑衅目光。
赵匡胤当即起身拜倒:“天雄军麾下赵匡胤,也愿率军攻城!”
郭威笑了笑没说话。
他对赵匡胤颇有印象,护圣军都指挥使赵弘殷的儿子,高大英武,一表人才,柴荣也几次在他面前提到过。
护圣军是拱卫开封的禁军之一,赵弘殷手握兵权,也算是开封城里一号人物。
自从知道赵匡胤投在天雄军麾下,赵弘殷往来枢密院、郭威的司徒府更频繁了,时常以各种名目请求拜见。
外人看来,赵弘殷已经是妥妥的“郭党”派系。
投桃报李,郭威也拿赵匡胤当作自己人看待,嘱咐柴荣重点培养。
柴荣看看怒目相视的二人,沉下脸道:“大军攻城绝非儿戏,更不是谁比拼炫耀的机会!一旦出现差错,连累诸军将士,扰乱平叛战局,必定军法从事严惩不贷!你二人退下,安心等候命令便可。”
柴荣语气严厉,赵匡胤不敢多话,低头道了声“是”,起身坐下。
李重进想嘟囔几句,柴荣目光一沉,狠狠瞪他一眼。
郭威看向朱秀道:“军报中提及的震天雷是何物?可是与黑火雷一样?”
朱秀忙道:“原理构造相仿,不过威力百倍于黑火雷!”
郭威大喜,急道:“你用此物炸开郑县城,不如故技重施,用在蒲州城下?”
一众目光都聚拢在朱秀身上,黑火雷的威力他们大多见识过,百倍胜之的震天雷又有多厉害,除赵匡胤作为首席爆破手清楚知晓外,其他人都只能停留在想象阶段。
朱秀摇头道:“郑县城墙大多用夯土垒砌,炸毁的那一段,常年浸泡在河水中,受潮严重,根脚破碎,诸多因素下,震天雷才得以发挥效力。
蒲州城乃天下雄城,河中重镇,历代以来无数次加以修缮加固,坚如磐石。四面城墙皆用条石垒砌,就算震天雷也难起作用。
震天雷的威力的确百倍于黑火雷,制造难度也是百倍胜之。半年来,穷尽彰义军之力,也只造出十二个,两个废弃,能用的只有十个。
我此行携带五个,在郑县用了三个,还剩两个....”
郭威火热的目光渐渐冷却下去,叹道:“如此说来,想破蒲州城,当真只有围困这一条路可走?”
众人默然,高大雄伟的蒲州城让人绝望。
若按后世轨迹,郭大爷的确只有围而不攻这一条路可选,在蒲州城外三面驻扎营寨,围困半年之后,才等到破敌良机。
可是现在,蜀军已经兵临散关之外,岐州危急,朝廷连下催战书,让郭威尽快破城,然后赶往岐州主持大局。
实在不行,只能分兵前往。
可蒲州城扼守关中与河东、洛阳开封等地的水陆要道,商贸通衢之咽喉,城中还有数万叛军,郭威担心自己离开以后再生变故。
数万河中军精锐兵士,郭威也舍不得放弃。
两难抉择,让他十分头疼。
魏仁浦捋须苦笑道:“如今之际,想要从速破敌,只有想办法招降李守贞麾下将领,从内部瓦解敌人军心。可究竟该从何处入手才好....”
朱秀笑道:“在下倒有些想法,恳请魏先生参详参详。”
“哦?朱少郎但说无妨。”魏仁浦来了兴致。
郭威大手一挥:“畅所欲言,无须顾忌。”
柴荣朝他投去鼓励的眼神。
朱秀起身走到一旁悬挂的城防布局图前,朝众人揖礼,指着图画道:“蒲州城一共有三部分组成,子城、内城、罗城,西北部为子城,乃是李守贞屯兵之处,罗城便是外城,也是整座城池的防御重点,天福十二年,李守贞赴任河中以后才修缮过。攻城重点,便在于罗城。”
魏仁浦捋须道:“守备罗城的,皆是李守贞从河东带来的心腹将领,不到最后关头,这些人只怕难以劝降。”
朱秀笑道:“魏先生可知李守贞麾下大将王继勋?”
魏仁浦道:“当然知道,前番镇守蒲津关的就是此人!王继勋颇有勇力,擅使铁鞭、铁槊、铁楇,军中称其为‘王三铁’,乃是李守贞心腹爱将!如今守备罗城的,也正是此人。”
王继勋有勇无谋,而且性情凶残。
后世还传闻他是赵大的大舅子,赵大第二任妻子王氏是他妹妹。
不过据朱秀所知,此事只怕子虚乌有。
王氏是陕西彬县人,王继勋是山西运城人,根本不是一家。
而且王继勋现在少说也有三四十岁,王氏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娃娃,差着辈分不说,要真是一个爹生的,这王家老父还真是老当益壮。
朱秀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赵匡胤,弄得他满脸懵。
“王继勋麾下有一副将,名叫周光逊,不知魏先生可听说过?”朱秀又笑道。
魏仁浦仔细想想,摇头道:“此人倒是从未听过。”
郭威和柴荣也摇头表示不知。
李重进哼唧道:“无名小卒而已。”
朱秀笑了笑,能在史书上留下几处笔墨的,也不算是无名之辈了。
据记载,周光逊便是李守贞麾下,第一个投降郭威的人。
此人投降,乃是蒲州大战的一处关键转折。
朱秀自从去到小镇后,就让潘美率人四处打探,还真让他探听到一些有关周光逊的消息。
“周光逊,华州华阴人,年约二十九岁,家中独子,父亲早亡,全靠老母拉扯长大。天福十二年,周光逊在蒲州投军,因为长相不俗,武艺出众,被王继勋收在麾下,参与过河东抗击契丹的大战。
王继勋受到李守贞重用,周光逊也随之一路升迁。
周光逊最大的特点,是一个在华阴县远近闻名的大孝子。”
朱秀背剪着手侃侃而谈,将众人神情一一收入眼里。
柴荣和赵匡胤若有所思,符昭信有些心不在焉,李重进打着哈欠,咂咂嘴满脸困倦。
郭威狐疑道:“难不成,你有办法劝降此人?”
朱秀笑呵呵地卖关子,魏仁浦紧锁眉头,猛然间想到些什么,急忙问道:“周光逊之母还活着?就在华阴?”
朱秀抚掌赞道:“魏先生果然知我!不错!周母尚在华阴!半月前,我已经派人赶去寻访,现已查明周母所在。”
魏仁浦沉声道:“你想利用周母劝降周光逊,可又如何将消息传入蒲州城内?又如何与他取得联系?”
朱秀笑道:“只需些许风声,或许就能让周光逊主动送上门来!”
魏仁浦捋须沉思,脸上渐渐露出笑意:“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当即,魏仁浦朝郭威揖礼道:“帅爷,下官请求与朱少郎一同负责招降周光逊之事!半月之内,定有分晓!”
郭威稍作考虑,看看二人,大笑道:“也好!本帅也想看看,你们这大小两只狐狸凑一块,究竟会产生多大惊喜!”
二人揖礼道谢,朱秀朝魏仁浦投去感激目光。
魏仁浦主动请求与他联手,并非为了争功,而是要与他一起承担失败后的责任。
招降周光逊的计策虽妙,但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但目前来看,这是短期攻破蒲州城最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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