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唐是座古老的城市。
这意味着她身上藏着数之不尽的秘密。
而这些秘密中,一条城内通往城外的密道只是其中微不住道的一个。
密道建于何时,建于何人,已不足考。只道如今掌握在一伙儿走私贩子手里,他们乐于分享,只要给够钱,人货皆不问。
何五妹出得城来,立马将出城费如数奉上。
“阿姐,你这是作什么?”
引她出城的是个年轻人。
他作出恼怒的神色,非但没收钱,反而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塞了回来。
“阿姐莫要多心,这钱啊是给院里的弟弟妹妹们的。你且收下,帮我这哥哥为他们制两件新衣,菜里添点荤腥。”
“你要有心,多回去看看就行。这钱我是不能收的。”
何五妹摇头推辞:
“你也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我听人说,众妙坊有个小娘瞧上了你,可她爹妈怕你连聘礼都凑不出,不肯松口。你白天撑船,晚上替人送货,辛辛苦苦也不过挣这些个钱,怎么能给了我们呢?”
“你放心,院里阿姐自有办法。”
两人于是一通拉扯,直到年轻人的同伴不耐烦呼唤,年轻人无奈作罢,离开时还不忘仔细叮嘱。
“阿姐先前迟迟不到,教我白白担忧许久,生怕你撞上了那无影贼。下次要夜里出门,千万唤我一声,我来为你护行。”
何五妹笑着点头,挥手告别。
……
直到年轻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何五妹灿烂的笑容才慢慢收拢成一张苦脸儿。
钱。
谁不想要呢?
可年轻人也算她看着长大的,离开孤儿院独自闯荡,好不容易生活有了些盼头,怎好再拽着人的脚,把他往泥潭里拉?
她拍了拍脸,让自个儿振奋些,转头踏入了一片凌乱的城市里。
是的。
墙外亦是城市。
只是没有墙里头那么多的精致小楼,那么多的青砖白瓦,那么多的石桥曲巷。
多的是茅草扎成的屋顶,泥巴糊就的土墙。
这些房子或说窝棚,密集而凌乱聚成一个与城内迥然不同的世界。
它的名字叫富贵坊。
虽有名有姓,但并不记录在官府正式的文书当中,它其实是难民、码头工人与其他贫贱百姓自发汇成的聚居地。
与名字“富贵”恰恰相反。
它贫贱、寒酸、破败、秽臭而混乱,它是何五妹的家——慈幼院的所在地。
家就在前方,哪里不让人脚步轻快。
比何五妹更迫不及待的是炭球儿。
这肥猫睡了一路,这时候倒精神抖擞起来,“咻”的跳出去,蹿上房顶消失不见。
“炭球儿?!”
何五妹急切唤了声。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担忧。
众所周知,子时是属于狗的,丑时是属于猫的。
估算着时辰,也该猫儿们活动的时间了。
钱唐的野猫几乎泛滥成灾。
坊间有云:钱唐有三害,又称三贼,一是没影贼,也就是鬼;二是长毛贼,即野猫;至于三,大伙儿都知道,大伙儿都不说。
炭球儿又肥又懒,怕在外头被野猫欺负哩。
何五妹一边轻声呼唤,一边提灯沿街往外走。
不曾注意。
城外不似城内昼夜雾气弥漫,抬头就能看见尚算清朗的夜空。
月光明亮。
但在墙角,在沟渠,在街畔的死巷中,这些狭窄偏僻的角落反倒比城内更晦暗几分。
好似天上冷冷月光,只照亮了街市中央一小块,只照亮了孤零零的何五妹,只照得她影子长长。
“炭球儿?”
背后,屋檐下的黑暗蠢蠢欲动。
“你在哪儿?”
一团勉强呈人形的鬼影无声无息的、一点点从檐下的黑暗里挣扎出来,手里攥着一方手帕。
“快回来。”
鬼影自何五妹的头顶悄然垂下身去,手臂似映在空气上的影子,伸展,再伸展,拉扯成一根长而古怪的节肢。
眼见着就要触及何五妹的影子。
倏忽之间。
两点飞星自屋顶射来,直扑鬼影的长爪。
鬼爪吃痛收回,飞星无声坠地,露出形貌。
圆滚滚的脑袋,乌黑油亮的毛皮,是炭球儿!
才落地,又伏下身子,飞身一蹿,一口就咬住了鬼影的后颈,将它从屋檐上撕扯下来。
鬼影仓促之间,把脖子面条似的拉长,折转过来反口咬向黑猫。
猫儿早已灵巧跃开,尾巴鞭子般甩去,抽在鬼魅脸上,叫他脑袋如螺坨打转。
扑、咬、剪。
炭球儿像只乌漆嘛黑的小老虎,与那鬼祟在月光下撕咬作一团。
鬼魅无形无质,猫儿落地无声。
这场猫与鬼之间的较量,在悄然中激烈进行着,以至于它们为之争斗的主角——何五妹从始到终都没能察觉。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较量也分出了胜负。
猫儿端坐在街道最中央,爪子按着手帕,碧绿的眸子在夜里幽幽发亮。
鬼影萎缩在街角,浑身都是爪痕,显然挨了一通猫猫拳。
两者对持了稍许。
那鬼影终于泄了气,形体也不维持了,就地融成一滩“淤泥”,沉入街边的暗沟里。
而之一同离去的,还有隐藏在各个阴暗角落的其他鬼祟之物。
顷刻间。
整条街都亮堂了几分,也凸显出街尾,一个站在避风处的身影。
…………
炭球儿弓起身体,这意味着它很不高兴。
可对面的人影全不理会它的警告,还在步步逼近。
来人没做出威胁的举动,反而高举双手示意无害,走得近了,扯下帽子,露出一头短发。
“小猫咪。”
李长安竭力把眉眼挤得温柔些。
“还记我么?”
……
“喵~”
猫儿答道。
不。
才不是回答眼前这个笑得傻乎乎的鬼。
喵~喵~喵~
街道两侧屋顶不住响起各式猫叫。
白的、黄的、黑的、灰的、五花的、斑纹的……一个又一个猫咪现出身形,或懒洋洋独自离开,或追逐着消失。
好么。
李长安咂舌。
猫咪大作战啊。
…………
女人化妆如换头。
李长安努力了很久,才认出来,何琴师就是何五妹。
一路相随。
一方面是为了把凑来的银钱给她,一方面也是暗中护卫。
而在小巷里鬼魅作祟之时,怕引来鬼差,没有动手,到了城外,能动手时,却被猫咪抢了先。
想着先前那一幕,不禁叫人疑心,莫非钱唐的猫儿都成了精?
李长安摩挲着胡茬瞅着猫,猫歪着脑袋望着鬼。
良久。
道士把钱袋子掏出来,放在了黑猫跟前。
他决定让炭球儿把钱带给何五妹,相信以黑猫的灵智,一定能理解并传达自己的意图,也省得他再现身吓唬人。
絮絮叨叨说了一通。
“听懂了么?懂了就摇摇尾巴。”
猫咪把尾巴盘起来,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呃……”
李长安正要再接再厉。
“炭球儿?”
兴许是听着了这边一通猫叫,何五妹去而复返。
道士赶忙要离开,脚步一滞,却是猫儿叼住了他的裤脚。
“咦?鬼阿哥。你怎生在这里?”
…………
慈幼院与施药局共用一座三进的院子。
听来地方挺宽敞。
但因年深日久,无力修缮,大部分房舍都已经破败废弃,连庭院都开辟成了菜园。
新入住的法严和女娃娃占据了唯一的公用空间——正堂,李长安进门的时候,那位卢老医官正抱着女娃娃在椅子上打瞌睡。
孩子一直在哭,但老人精力不济,只有哭得狠了,才猛然惊醒,把孩子检查一遍,没有大碍,唱起摇篮曲儿,把孩子从嚎哭哄得抽泣,拢在怀里轻晃,晃着晃着先把自己给晃睡了。
孩子又开始哇哇大哭,老人再度惊醒,如此反复,看得人头大。
何五妹叫李长安稍候,自个儿回了房间,不一阵,再出来,又成了那个河边荆钗布衣的朴素妇人。
“卢老辛苦了,孩子且交给我,您老先去歇息吧。”
老头没二话,哼哧哧走了,可转眼又杀回来,手里捏着张黄符,立在一旁虎视眈眈。
李长安没有在意。
防范陌生人本就是理所应当,更何况,自己还是只陌生鬼哩。
只是瞧那张符,恐怕专业不大对头。
道士也不多话,先是瞧了瞧法严。
和尚还是老样子,破破烂烂,无灾无病。
至于女娃娃——
“昨个儿捡了些药与她,烧已然退了,可还是时时惊哭。”何五妹抱着孩子,怜惜问道,“莫不是惊了魂魄?”
小孩儿魂轻,是有这可能。
好在李长安能写收惊符。
药房里有朱砂,只是缺符纸。
李长安便在老医官瞪圆了眼珠里,要去了他手里的黄符。
果不其然,一张大将军到此符,也不晓得卖这符的咋忽悠的,楞让人拿治僵尸的玩意儿吓唬鬼。
道士随手抹去符上灵力,在老医官瞪圆了鼻孔里,在黄符背面利索地书了一道“小儿受惊符”,让何五妹拿去与女娃娃送水服下。
这当头,老医官缩回了眼珠与鼻孔,默默踱步到门口,夜风吹得他的背影有种听天由命的萧索,而后摇头晃脑睡觉去也。
黄符的效果立竿见影。
可孩子虽不再嚎哭,仍旧抽泣不停。
李长安挠了挠头,想到个法子。
他要过女娃娃。
这小没良心的刚到他手里,就针扎也似的叫唤起来,李长安赶紧掏出杀手锏——一小包从宴席上顺来的糖渍梅子。
挑了一颗,塞进嘴里,小丫头“吧吧”两下,皱巴巴的小脸顿时舒展开来,在道士怀里“咿咿呀呀”笑起来,不一会儿,终于睡着了。
李长安舒了口气,把剩下的梅子递给何五妹。
“劳烦何娘子了,把这些梅子与孩子们分了吧。”
何五妹立马要推迟,可顺着道士笑吟吟的目光,她讶异发现窗外长出了一圈儿小萝卜头。
这下她是又好气又感动。
回家时候,瞧得厢房安静,还以为孩子们早已歇息了,没想,他们也挂念着夜归人,不肯入睡哩。
她佯装呵斥了几声,把梅子散下去,赶鸭子也似的,把孩子们赶回了厢房。
…………
孩子们住在最大最好的东厢房,睡的大通铺,用帘子隔开了男女。
他们嘻嘻梭梭上了床榻,厢房里很快安静下来,貌似都听话睡觉了。
可当屋外的蛤蟆、虫子唱过几轮。
“你们瞧见没?”
“啥?!”
“那人没影子的,怕不是鬼!”
“胡说,阿姐怎会带鬼回家。”
“对哩。那人会画符救小妹,还给俺们梅子,是好人,怎么会是鬼。”
“没影子的,不是鬼,却是甚?”
沉默了一小会儿。
一个声音怯生生响起。
“我听大娘们说,外头害人的才是鬼,迎进门帮忙的,不是鬼,唤做家神哩。”
“家神?他会帮我们修房顶吗?”
“可能吧。”
“他会帮我们补裤子么?”
“能。”
“他会给我们好吃的么?”
“一定能。”
于是孩子们达成了共识。
“坏的是鬼,好的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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