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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马是一种很简单的刑具。
顾名思义就是一个三角木架,使犯人反剪双手,跨坐在尖锐的棱上,而后双脚悬空,再挂上重物向下撕扯。
潇水署衙一角,临时充用的监牢。
绑在木马上的顾老三努力睁开眼睛。
牢内阴暗。
只瞧见远些的阴影里藏着两个模糊的影子,而近处只一个面皮白净神色阴惨的牢子。
牢子手上提着两个沙袋,有条不紊分别挂在顾老三两只脚踝上,瞧见木棱深深勒进皮肉,才慢吞吞地问:
“为何杀人?”
顾老三打了个抖,一言不发。
牢子神色没什么变化,又取了两个沙袋再挂上,依旧一句:
“为何杀人?”
顾老三浑身打起摆子,汗如雨下,终于吃不住撕扯的剧痛,嘴上喃喃:
“我没有杀人。”
牢子用一模一样的动作再添上沙袋,用一模一样的腔调问:
“为何杀人?”
顾老三惨嚎起来,昏黄的尿液沿着木马横流,他断断续续说着:
“我没杀人,是娘子病了,我在给她治病。”
牢子只是添上沙袋,还是一句。
“为何杀人?”
顾老三的神色已然有些恍惚,嘴里口齿不清。
“郎中说后院埋的都是切下来的病根。”
牢子又提起沙袋。
“好了。”
李长安从阴影中跨出,制止了继续施刑。
说来矛盾甚至虚伪,可说杀人无算的道士居然看不下去这点刑讯手艺。
他招呼牢子一起把顾老三解下来。
倒也不是无端端动了菩萨心肠,而是确有所疑。
“你方才说生病?什么病?郎中又是何人?”
顾老三眸光涣散,两眼的焦距在虚空中犹疑不定。
“十二年前的酒神祭上,在画舫连缀的水道末尾,我第一次看到雪团儿。那里灯火微暗,行人更少,她独自站在冷清清的画舫上,一遍又一遍跳着胡旋,手腕脚腕脖颈耳后淡粉色的肌肤在暗淡灯火里盈盈生光”
他迷迷糊糊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大抵是一个“你下贱”与“tian狗”兼顾的老套故事。因着某人近来情绪不佳,不爱编些男女情事,故不必详提。
总而言之,道士也瞧出这人是刑讯过后,神志不清陷入了某种追忆,提了桶备好的凉水就给他泼过去。
他浑身一颤,眸光又凝聚起来,瞧着旁边无声侍立的牢子,迟疑了一阵,还是回答起李长安的问题。
“我娘子原本不是现在的性子,她是浸yin欢场太久,染了病。”
“yin病!”
“郎中说,要治这种病,就得像治溃烂的伤口,要放出脓血,再刮掉腐肉,便能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
“放你娘的屁!”
薄子瑜终于忍耐不住冲出阴影,脸上带着三分的恍然大悟与七分的怒气蓬勃。
“好个恶毒心肠!要治你那劳什子病,尽管去宰杀你那浪荡婆娘,缘何拿无辜百姓充作脓血腐肉?!”
“治病?我看是治你这厮心中怨毒。”
顾老三抬头看了薄子瑜半响,却又慢慢埋下脸。
“我没有杀人。”
“你”薄子瑜气得抓起刑讯的鞭子,就要抽他个皮开(和谐)肉绽。
这时。
“嘎吱”一声门响。
却是个仵作装扮的年轻人,带着一门框子天光,冒冒失失闯进牢里。
三人立在幽暗阴惨刑具环绕的大牢深处,目光一时投过来,倒把这年轻仵作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唤了声。
“薄班头。”
薄子瑜皱起眉头,却是想起熟肉作坊后院挖出的骸骨都收回了衙门,让仵作拼接查验,这么急匆匆闯进来,莫不是找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有何发现,速速说来。”
可是这年轻仵作脸上却流露出迟疑。
“一时也说不清楚”他脸上迟疑慢慢变作惶恐疑虑,像是回忆起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物,“俺师傅请班头亲自去看一眼哩。”
敛尸房位处署衙最偏僻处。
薄子瑜带着李长安转过两个回廊,就到了一个僻静而老旧的小院,院子有三间瓦房,大片大片的藤萝爬满墙垣,可纵使花枝摇曳芬芳,也遮掩不住院子里根久难除的怪异臭味儿。
而就在臭味儿最为浓郁的正房门口,一个仵作模样的小老头叉手来回踱步,面上忧惧不已。
见着薄子瑜到来,劈头就是一句。
“薄班头,小老儿与你那叔父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今个儿,给我交代一句实话。”
薄子瑜不明所以。
老仵作已小声问道:“近来城中传言是否为真?”
妖变之事虽在衙门中算是不是秘密的秘密,但明面上,老爷们都有吩咐,未免引得民心不稳,还是遮遮掩掩不肯宣告于众的。
这也叫薄子瑜一时之间不好做答。
可这老仵作这么大把岁数也不是白活的。
“好。”
他摆起了手,已经了然。
“你不必说,老朽也不必再问。”
说罢。
把几人招呼进屋。
“那些尸骸我拼好了唉。”
说着,却莫名叹了口气,把遮掩尸体的白布一掀。
“你们自己看吧。”
屋子中间铺着几张草席,草席上并排放着八具初步拼好的骨骇。
薄子瑜猛一看,并未发现什么,只是辨认出这八具骸骨都是女子,暗恨顾老三心肠恶毒。
可再仔细一看,却是瞪大了眼睛。
这些骨骇,无论身高体量,还是颅骨大小腕骨粗细居然都是一模一样!
正如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不可能有两副一样的骨架,除非
薄子瑜呼吸急(和谐)促。
想起了顾老三那番语焉不详的话。
身边,李长安已扶剑转身回赶。
“那顾田氏有问题!”
“跑了?!”
薄子瑜双目喷(和谐)火,恨不得把眼前这个负责看押顾田氏和张家兄弟的衙役给吃咯。
“不不不。”
那衙役忙不迭辩解。
“是咱们署衙太狭小,张大郎把顾田氏请回家中,代为羁押。”
薄子瑜一脸的难以置信。
也不知是因这衙役太蠢,居然会相信这种鬼话;还是这衙役胆儿太肥,居然敢用这种鬼话糊弄他。
代为羁押?
分明是证人带着嫌疑人一起跑咯!
“薄班头。”
旁边另一名看守叫起了冤。
“非是咱们不晓事,而是这城中上下有几个人敢招惹他花阎罗。他张通要走,要带什么人走,小的们谁敢拦,又如何拦得住?”
这看守又笑嘻嘻说道。
“再说了,案犯顾老三都已经归案,那顾田氏一介女流又能如何?”
“女流?她极可能是妖”
话到这儿,薄子瑜急急打住,手指点着这俩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油条。
“回头再收拾你们。”
他晓得再怎么责骂这两人,都是无济于事,只好无奈骂了一句,又厉声嘱咐道:
“把那顾老三给我看严实咯,再有差池,削了你们的职!”
罢了。
召集人马。
往张家方向紧追而去。
这次又是什么妖怪?
混在捕快队伍里,在潇水街道上横冲直撞,赶赴张家的路途中。
李长安反复思索着。
那八具一模一样的尸骸毫无疑问“理应”属于同一个“人”,要做到这一点,是再生?是分身?或者,干脆是故意制造出的骸骨?
拥有类似神通的妖怪又有哪些呢?
蚯蚓?壁虎?或者土豆一类的?
“太岁为妖。”
太岁?!
值岁神?不,应是指肉灵芝。
道士脑中一个激灵,顿时通透。
的确。
若是太岁妖,那就说得通了。
草木成精的妖怪多爱幻化成美貌女子,幻惑男子吸取精气,这方面颇为符合那顾田氏的浪荡作风。
再者,肉灵芝或说视肉聚肉,本身就割之不尽食之不竭,厉变为妖后,想必“再生”之能不过等闲
等等。
李长安面无表情转过头去。
旁边一个身形瘦小的衙役,嘴唇开阖,无声说道:
“是我。”
虞眉!
一瞬间,李长安难得有点心浮气躁。
这厮平时不见人,一有妖怪就现身。
李长安真怀疑对方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监视自己,还是另有一套侦测妖魔的法子,原本所言的夜雾辨妖全是扯淡!
不论如何,道士对这个作风神秘的“盟友”,耐心已所剩无几。
可虞眉总是能挑对时候,晓得这个节点,李长安没工夫找她计较。
只因,一行人前头就是一间高墙大院,虚掩的大门上悬着个牌子。
张府。
“道长,到了。”
薄子瑜高声提醒一句,率先就闯进门去。
进门便是一个庭院。
张少楠正领着一帮恶少年玩儿叶子戏。
瞧见了捕快们,也不诧异,只把手里玩具一扔,呼朋唤友阻拦上来。
恶少年里有人嬉笑。
“这不是薄班头么,稀客啊,亲自上门有何贵干啊?”
薄子瑜急得嘴皮冒泡,哪儿有闲心与这帮无赖胡扯,径直问道:
“顾田氏呢?”
对面嘻嘻哈哈。
“张通呢?”
对面骂骂咧咧。
他一跺脚带人往里硬闯,张少楠却领头上来推攘。
双方吵吵闹闹你推我攮婆婆妈妈,看得李长安十分不耐。
突然。
道士抢步而上,撞入对面人堆里,抓住那张少楠的手臂,侧身顺势将其手臂剪到背后,再往膝窝一踹,张少楠便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他愣了愣,旋即大怒。
奋力挣扎了几下,却始终脱身不得,只把自己脸皮涨成了猪肝色。
他俩兄弟常年横行于市井之间,自问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当下就要气急败坏骂一声“贼髡”。
可没待出口,便被李长安随手掀了出去,撞在墙脚,差点没背过气。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瞧得方才还鼓噪不休的恶少年们顿时偃旗息鼓。
在他们看来,即便是伤了一只手臂的张少楠,仍是身手极厉害的人物。
结果,却被那髡发的道士一个照面就放翻了。
一时之间。
难免气短。
李长安却懒得猜测其人心中微妙,目光逡巡一圈,在恶少年里逮了个顺眼的拉扯过来。
“张通和顾田氏在哪儿?”
薄子瑜也适时拉着一帮衙役虎视眈眈围上来,吓得这可怜人双股战战尿意汹涌,脑子一懵就把张通卖了个干净。
“大郎与雪团儿在后堂快活哩。”
薄子瑜嗤笑一声。
“无赖就是无赖!做淫人妻子这等腌臜事,却拿自家兄弟干看门望风的下贱活。”
说罢,放过了这汉子。
不理会面色开了染色坊的无赖们。
招呼众捕快,急急往后院闯去。
“砰!”
后院厢房。
房门被一脚踹开。
李长安薄子瑜提刀挎剑闯入门来。
可下一秒。
他俩一者皱起眉头,一者咬住牙关。
偌大的厢房空荡无人,靠墙一张四脚架子床上,洒落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过于凌乱的被褥表明这里曾有一场短暂的搏斗(不污)。
而西面墙上的窗户大敞开,对着屋外昏红连绵的暮空。
天光将尽。
张通与顾田氏已然失踪。
“贼道人!”
也在这时候,院子里暴起一声怒喝,张少楠提刀闯入门来,要找回场子。
可刚进门,就吃了一惊。
“我大哥呢?”
“蠢蛋!顾田氏是妖怪。”
薄子瑜冷笑道。
“你哥更蠢,让那妖怪给掳走了!”
时间往前推移片刻。
潇水署衙。
瞧着薄子瑜匆匆走远的背影,看守吐了口唾沫。
“啧啧,好大的官威,叫不明就里的人听见,还以为这厮是县尉老爷哩。”
罢了,他又捋了几把短须,向身边一起挨了训斥的同伴问道:
“那厮方才话到半截,是要说啥?”
同伴微笑。
“大抵是妖怪吧。”
“嚯?妖怪!”
他咋呼了一声,又压低声音挤眉弄眼。
“是妖怪最好,把张家兄弟都吃了,那我的赌债岂不一笔勾销?”
看守嘻嘻怪笑起来,还探手去拍同伴的肩膀。
可同伴却小小退了半步。
仅仅半步。
却似从画中退到了画外。
明明署衙还是那个署衙,人也还是那个人,却仿若一下从世界割裂了出来。
看守的手僵在了半空。
好半响。
才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好似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傻呆呆独自站在这里,又憨愣愣举着手。
最终,他把这点思索抛之脑后,嘟囔几句扭头离开。
而同伴,脸上挂起浅浅的笑意,步履从容,往监牢而去。
顾老三蜷缩在角落。
黑暗虚弱与疼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神志恍惚里,眼前铺陈出缤纷的画面。
他记忆起画舫上少女绚丽的独舞。
记忆起年少时千金一掷只求美人一笑。
记忆起新婚夜中红烛高照。
记忆起妻子在外竟夜流连不归。
记忆起邻里间的风言风语。
记忆起面色惨白的牢子那句反复的质问。
“为何杀人?”
我没有杀人是吗?
心里另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
你杀了人。
你杀了你的娘子,杀了雪团儿。
于是。
他又记起,在今年的酒神祭上,在画舫对岸,那绝望的一瞥。
记起双手扼住妻子脖颈的狂怒。
记起妻子在他手中盈盈绽放的笑容,恰如初见时一样。
记起他抱着妻子渐渐冰冷的身体,嚎啕着要找大夫,却在门口撞见那个彷如守候已久的郎中。
郎中告诉他:妻子没有死,只是病了。
对。
他告诉自己。
只是病了。
“真是可惜。”
黑暗里突兀响起一个平淡的声音。
“眼瞧着就要治好你的妻子,你却停在了最后一步。”
顾老三诧异抬头。
明明四周一片漆黑,但那张脸却格外清晰。
“郎中?”
黑暗中的脸微笑颔首。
顾老三的嘴唇阖动几下,最终苦涩说道:“我出不去了,你能帮我治好雪团儿的病么?”
“可以。”
可那张脸又露出苦恼的神情。
“只是捕快和道士已经去找你的娘子了,若是被他们找到,自然也就没得医了。”
罢了。
在顾老三呆愕的眼眸里,那张脸笑语盈盈。
“你想救她么?”<!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