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又是黄梅时节。
天上绵绵的云翳快压到树梢,四野晦暗而阴湿。
“相公,这司户佐不过区区薄官,何必为此拼命赶路?”
河岸边,一个容貌姣好的年轻妇人揉着脚,不住抱怨。
“我可是听说了,如今这丹徒城中十室九空,你这司户去了,也无用武之地啊。”
“传闻这附近有妖魔好掠妇人,你这班心急火燎的专抄小道,也不怕妾身被那妖魔捉去?”
“捉去了才好咧!”
呼延翼暗自腹诽一声,也没有搭话,拿出水囊只管去河边打水。
妇人之见!
呼延翼心中颇为恼火。
他难道不晓得那丹徒城中如今是何情形?他难道不晓得大军破城后会是何种情况?
诚然司户不过是小官,但哪儿家的高楼不是平地起?
诚然这新复之地做官必是困难重重,但若非如此,如何显出他的本事?
自个儿寒窗苦读数十载,不就是为了今天?
此刻,他是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入那丹徒走马上任,就这走走停停的,他早已不耐烦了。
“早知道就孤身而来,省得耳边聒噪。”
他嘟嚷一声,举起盛满的水囊就要灌上一口。
“这位郎君,这河水还是莫喝为好。”
此时,旁边却突然插进一个苍老的声音。
夫妻俩俱是一惊,连忙扭头看去,却不知何时道旁立着一个杵着竹仗的老人。
这老者身着绸缎,似是富贵之家,一脸笑容看来也颇为和善。
只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如何冒出个老人家?
呼延翼的妻子心中嘀咕,满脑子都是些闾里怪谈,也顾不得脚腕酸疼,赶紧回到了丈夫身边。
呼延翼却没这多心思,只是好奇道:
“老丈何意?这河水莫非喝不得?”
那老人笑了笑,用竹仗指着某处河面。
“郎君且看。”
呼延翼顺势看去
一团硕大物件从江心浑浊的激流中浮出,夫妻俩垫脚望去,齐齐尾椎骨一颤。
原来是个死人!
这尸体已被水浸得肿胀,几乎辨不清手脚,已呈巨人观。这里就不详细描写了,各位看官若是有兴趣,就自个儿百度吧
“呱。”
对岸飞来只乌鸦,扑腾着落在尸体上,尖利的鸟喙落在鼓胀的肚皮上。这一下便好似戳破了尿胞子,只听“砰”的一声,黄的浓水、腐烂的内脏一并炸出,洋洋洒洒落满河面。
那被炸个正着的乌鸦,身上挂着截肠子扑腾了几下,终究也没入了江中。
那恶臭一直漫到了岸边。
呼延翼一个激灵,手上的水囊好似烧红的烙铁,被他一把扔进水里。尔后,赶紧拉着脸色惨白的妻子远远离开河岸。
老者笑呵呵跟上来,说道:“这条河是泗水分流,上游便连着丹徒的护城河。”
“罗将军虽大破刘黑子,但却也杀伤过重,郎君辛亏不是昨日来此,当时可是浮尸满河,恶臭千里,蝇虫啸聚密如黑云”
“嗨。”老丈摇摇头,“只可惜满城的人平白肥了鱼虾。”
一路避开了百十步,鼻前的恶臭才稍缓,呼延翼这才躬身作谢。
“多谢老丈提醒。”
“当不得,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说完,老者笑眯眯地打量了夫妻两人几眼,忽的开口说道:
“老朽的房舍就在左近,郎君不妨去歇歇脚,也喝碗酒水解渴?”
两人跟着老者,离了道路,投入林中,前往老者口中房舍。
一路行来,树愈高,林愈密,光线愈暗,寒气愈深。
望之四周,尽是枯寂耸立的松柏。
妻子愈来愈心悸,悄悄拉着丈夫的衣袖,低声道:“相公。”
呼延翼却不耐烦回到:“恁多心思,却不是你要歇脚的么?”
是我要歇脚,但却不是在此时,更不是在此地啊!
妻子满腹委屈,正要分辩一二。
老者却忽的回过头来。
“无妨,老朽这宅子是偏僻了一些正好,前面也到了。”
说着,领着两人又向前十余步。
只见,苍苍郁郁柏木林中,环抱着一座高墙飞檐的大宅子。前面,一道朱漆的大门看来颇为陈旧,门旁两只石兽也掩没在茅草中。
“让郎君与娘子见笑了。”老者依然是那一副和善的笑脸,“这宅子我也是刚买下不久,还没来得打整,实在惭愧得很。”
说着,他便推门而入。那呼延翼也是想也不想就跟了进去,只留下妻子在门前踟蹰。
当时,风动树林,林中呜呜如鬼哭,寒气从四周围拢来,她打了个寒颤,抓紧衣襟,连忙赶上丈夫的脚步。
尔后,风声渐大,压到了门前的茅草,露出石兽上头戴双角、脸生四目的狰狞面孔。
呼延翼本以为老者是独居在此,没成想宅子里还有几个神情木讷的仆人。
安排妻子去别院休整,他就被老者拉去设宴款待。
他本没想在此地久留,刚打算推辞,老者却二话不说,斟了杯酒端上呼延翼的面前。
浓郁酒香扑鼻而来,呼延翼愣是没把推辞的话说出口来。
他本不是嗜酒之人,但这老者的酒似乎别样的醇香。
呼延翼经不住饮下一杯,接下来便水到渠成。
“这妇人当真好不晓事!”
也不知是这酒太醇,亦或老者劝得殷勤,呼延翼杯中酒也满了,话也多了。
他不仅把自个儿底细抖了个底朝天,顺道把心里的郁闷一股脑儿就给倾泻出来。
老者笑着安慰道:
“妇人只管儿女情长,哪儿顾得丈夫的雄心壮志?”
说完,他话音一转。
“不过么,令夫人也是身娇体弱,哪儿经得住这般苦行,这样吧”
老者为呼延翼又斟上一杯,笑眯眯说道:
“不如将其暂且留在老朽这儿,待郎君上任后,再遣车马来迎,如何?”
妻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会将她丢弃在这陌生人家。
可惜,满脸的泪珠挽不回良人赴任急切的心。
哭得累了,只得听从老者安排住进一间小院,劳累与忧惧之下,竟是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已是入夜。
房间里寂静无声,一盏油灯如豆立在房子中央。
这灯光太暗了,甚至于照不亮墙壁,留下黑暗四面合围。
一时间,这妇人竟是不敢离开床榻。
只是听着自己心跳声愈来愈急,呼吸愈来愈长。
终于。
她颤着声问道:
“有人吗?”
无人应答。
许久之后,她才强鼓起勇气,蹑手蹑脚下了床,拿起油灯,一咬牙推开了房门。
院子里没有半点儿声响,头顶上无星无月。
她一只手抱在胸前,一手哆嗦着举起油灯。然而,厚重的黑暗彷如铜墙铁壁,沉沉地把灯光压回来。
她又打了个哆嗦,竟不知该不该跨出这房门。
忽的。
“咚咚咚。”
黑暗深处,传来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