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房中等了没多久,慕容轩便见到了这位原属于沛王一党的男子。
张柬之在长安城很有名气,据说周王武承嗣曾对身边人说过,沛王一党中,有两个人才他最欣赏。
一个是将作大监杨务廉,一个便是张柬之。
如今这两人在武承嗣的帮助下,皆摆脱牢狱之困,两人也顺理成章成为武承嗣手下。
尤其是张柬之,在武承嗣举荐下当上了五品兵部郎中,而且此人与周王手下另一名心腹狄仁杰是莫逆之交。
这样一个人,慕容轩自然不敢怠慢,拱手道:“张郎中大驾光临,鄙府蓬荜生辉。”
张柬之道:“没有打扰到慕容将军吧?”
慕容轩笑道:“张郎中说的哪里话,虽然你我是第一次相见,但在下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来,请坐。”
张柬之并没有就坐,拱手道:“慕容将军,张某人说话一向比较直接,还请担待。这次来找你,是有事想找慕容将军帮忙。”
“张郎将请讲,只要鄙府力所能及,绝无推辞。”
张柬之走近几步,道:“慕容将军想必也知道,朝廷与吐蕃人迟早有一战,如今虽然还在备战阶段,但本官觉得,可以提前派人打探吐蕃情报。”
慕容轩日夜思念的便是攻打吐蕃人,夺回故土。
听到朝廷已经开始进行情报战,心中兴奋不已,大声道:“张郎中希望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张柬之微笑道:“张某需要一批懂吐蕃话、又能混入吐蕃国不被发现的人才。”
慕容轩毫不犹豫道:“你要多少?一百人够不够?”
张柬之道:“用不了那么多,四十人足矣。”
慕容轩道:“没问题,不过我需要联络祁连山附近的旧部,要花费些时日。”
张柬之道:“如此就有劳慕容将军了,您的功劳张某定会告诉周王殿下。”
慕容轩一摆手道:“张郎中客气了,我慕容轩是唐朝臣子,为朝廷效力是我份内之事。”
张柬之再次道谢,随后告辞离开了公主府。
他并没有返回目前居住的兵部别院官署,而是向大理寺而去,来到大理寺署,从侧门敲门进入。
狄仁杰虽然身为少卿,但依然住在寺署内。
张柬之对他知之较深,知道他在老家有妻儿,每月的俸禄大半都寄回老家,平常更是抠门至极,两人吃饭基本上别想让他付账。
来到门外,敲开了门,狄仁杰道:“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脸上一点笑容也无,就差写上“不欢迎”三个字了。
张柬之毫不在意,从他身边进入屋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说道:“我先说好,外面马上宵禁,我今晚可能要睡你这了。”
狄仁杰木然道:“睡觉可以,但是不管饭。”
张柬之没好气道:“来之前我已经吃过了,你这毛病是不是越来越重了?”
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后皱了皱眉。
“你怎么连茶叶也不放,水里面还有沙子,该不会是我刚才进来时,经过的那口井里面打的水吧?”
狄仁杰不理他话茬,抱着手臂道:“说吧,这么晚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张柬之笑了笑,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狄仁杰冷冷道:“别绕圈子了,你这人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还不知吗?”
张柬之收起笑脸,一脸严肃道:“也说不上有事,只不过我最近注意到朝局有些不对劲,所以找你问一下。”
狄仁杰来到他旁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没有立刻喝,淡淡道:
“你是指皇后殿下与门阀世家的暗中交锋吗?”
张柬之点头道:
“你果然也注意到了。我发觉皇后殿下针对的是关陇门阀,再加上几日前,皇后殿下在大慈恩寺遇刺,这件事恐怕不简单吧?”
狄仁杰沉默半晌,道:
“我虽然没有去大慈恩寺,但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可以听出,刺杀皇后殿下的绝不仅仅是吐蕃人。”
张柬之目光闪烁,道:“看来此事应该与这些门阀有关,不过他们为何要刺杀皇后?”
狄仁杰将镇了一会的茶杯端起,只将上面一层水喝入嘴里,说道:
“据我观察,周王殿下最近应该在调查什么事情,很可能与钱有关。”
张柬之略一思索,冷笑道:
“这些门阀世族一向自私自利,想必是他们侵吞国家财富被发现,皇后殿下让周王殿下调查,他们这才激烈报复。”
狄仁杰冷冷道:“这样正好,皇后殿下和周王殿下都对世族没有好感,趁此机会清算一批豪门大族,对国家只有好处。”
张柬之点了点头,他和狄仁杰都出身寒门,十分厌恶门阀权贵。
而且二人都认为门荫入仕极不合理,应当由科举完全取代,故而乐见世族被清洗。
在狄仁杰屋中歇息一晚后,次日一早,张柬之先回家清洗了下身子,然后换上官服去兵部上衙。
刚到兵部衙署,便在走廊上听到两名兵部官员正在说话,其中一人隐隐提到“薛仁贵”名字。
张柬之快步上前,问道:“王主事,傅主事,你们在说什么?”
两名官员都向他行了一礼,其中一人说道:“听说薛大将军被押回长安了,入城时,城内百姓将路都给堵住了。”
张柬之微微一凛,点头道:“算日子,应该也是这两天到长安城。”
没有再多说,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房。
将一些急需处理的公务处理完后,站起身,来到兵部尚书乐思晦的办公房。
乐思晦瞧见他后,开口道:“张郎中,你不必问,皇后殿下还没有选好顶替薛大将军的人选。”
最近几日,张柬之每天都要过来问一句,乐思晦都有些怕看到他了。
张柬之进言道:“乐尚书,等到了明年开春,气候转暖,吐蕃人就有可能兴兵犯境。还请您禀明殿下,尽快选好新的将领,坐镇安西四镇。”
乐思晦道:“陛下近来身体不好,皇后殿下心情烦闷,本官上次已经硬着头皮去奏禀过一次,咱们还是耐心等等吧。”
“乐尚书,此事关乎国家大计,决不能有半点疏忽,还请您再去提醒一下皇后殿下吧!”
乐思晦凝思半晌,皱眉道:“距离开春还有数月,要不等过了年,本官再去吧?”
张柬之沉声道:
“乐尚书,长安城到安西四镇路途遥远,而且将领就算过去,也需要时间与部队磨合,这种事当宜早不宜迟。”
见乐思晦沉思不语,他又道:“吐蕃主将论钦陵多谋善战,如果他发现边防漏洞趁机攻击,你我都难逃其责!”
乐思晦叹了口气,道:“也罢,那本官就再去面见皇后殿下一次。”说完起身离开了屋子。
张柬之并未离去,就在屋中等候。
大约半个时辰后,乐思晦满脸笑容的回来了,道:“张郎中,经本官力劝,皇后殿下终于答应派人去顶替薛大将军了。”
“是谁?”张柬之忙问。
“右威卫将军张玄遇。”
张柬之松了口气。
张玄遇虽比不上薛仁贵、苏定方等人,但也是一员良将,有此人坐镇安西四镇,便可安心了。
离开乐思晦办公房后,他又向“职方司”行去。
兵部共有四司,分别为:兵部、职方、库部、驾部。
张柬之是驾部郎中,掌邮驿、厩牧等诸事。
而职方司主管国家疆土、敌国地形、文化等战略情报。
张柬之径直来到职方司档案库,细细阅览吐蕃国情况,沉浸其中,一阅便是三个多时辰。
档案库的当值吏员见已过了午时,张柬之仍没有去吃饭,对他颇为敬佩,提着一个荷叶粽子来到他身边。
“张郎中,都未时了,您吃点东西吧?”
张柬之抬起头,微笑道:“多谢了,我刚好看完了,这就出去吃东西。”
放下手中册子,离开了档库房,径直出了皇城。
一般午时过后,官员又得按点上衙,不得随意外出。
但这针对的是最底层官员。
张柬之是一部首官,自然没有人来管他,而且他出来也并非为了吃东西,而是另有要事。
在大街路边吃了碗团油饭,填饱了五脏庙后,张柬之步履飞快的向薛府而去。
他早已找狄仁杰打听过,薛家府宅被封后,薛家兄妹在丰乐坊买了一间两亩大新宅。
照着地址,找到薛家新宅,只见大门上张红挂彩,显然乔迁之日距离现在没有几天。
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名妙龄女子,她手上拿着把扫帚,似乎正在打扫院子。
“在下张柬之,有事求见薛大将军。”张柬之拱手道。
那女子正是薛玉锦,她俏脸一沉,道:“我爹爹今天才回来,现在还在刑部受审呢。”
张柬之道:“在下知道薛大将军今日刚回来,不过我以为,薛大将军的受审很快便会结束。”
薛玉锦皱眉盯着他瞧了一会,道:“你是刑部官员?”
“在下是兵部主事。”
薛玉锦欣喜道:“是不是陛下有了新旨意,赦免了爹爹罪行?”
张柬之忙道:“这个倒没有听说。”
薛玉锦脸又沉了下去,道:“那你怎么知道爹爹很快会回来?”
张柬之正要答话。
忽然间,但听马蹄声响,远处两骑奔来。
其中一人虽身穿灰布衣、面色憔悴,但整个人就像杆枪一般挺直,正是薛仁贵。
薛玉锦冲出屋子,欣喜道:“爹,大哥,你们回来了!”
薛仁贵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柔和之色,轻轻道:“嗯,回来了。”
薛玉锦抱着薛仁贵的胳膊,四处张望着,道:“咦,武大哥和芷盈呢?”
薛仁贵一回京,武承嗣和李芷盈便通知了兄妹二人。
武承嗣这次负责旁听,本来兄妹两人都打算和他一起去刑部,在外面等候审讯结果。
但薛讷说家中需要有人,以防薛家二郎、三郎、四郎和五郎突然回来。薛玉锦只好待在家中。
李芷盈答应她,帮她过去等候结果,有消息后便第一时间来告诉她。
薛讷答道:“周王殿下和王妃殿下本来要随我们一起回来,但陛下忽然下旨,召两人入宫了。”
薛玉锦点了点头,忽听薛仁贵道:“锦儿,这位是?”
不等薛玉锦介绍,张柬之上前拱手道:“在下张柬之,见过薛大将军。”
“薛某人已是一介平民,当不起大将军的称呼。”薛仁贵淡淡道。
忽然,他眸光一厉,盯着张柬之道:“我好像在沛王府见过你。”
薛玉锦又惊又怒,道:“你是沛王一党?”
张柬之苦笑不语。
薛讷急忙道:“父亲,小妹,我在坊间听过传言,说沛王府一名长史被周王殿下看中,那人叫张柬之,想必就是他了。”
张柬之默然不语,无论沛王如何不堪,这种背离旧主的行为,都让他觉得羞愧。
薛仁贵点了点头,沉声道:“是周王殿下让你来的?”
张柬之摇了摇头,道:“在下此来,是有些事情想向薛大……薛郎君请教。”
薛玉锦忽然道:“爹,这个人很厉害,他说你今天就能回来,结果真让他说对了。”
薛仁贵默默打量了张柬之一会,抬手道:“请入府叙话。”
新宅庭院很小,却被打理的很精致。
左右各有一排花草,都是李芷盈送来的,其中不少还能入药。
西角一棵杏树旁,摆放着待客的石椅、石凳,薛仁贵四顾望了一眼,微笑道:“宅子很好,比原来的更好!”
薛家兄妹皆暗暗欢喜,薛玉锦笑道:“爹,大哥,你们招待客人,我去煮茶。”
张柬之感受到三人浓厚的亲情,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个温馨小天地的闯入者。
他一向公事为先,有时候近乎不近人情,这时却主动拱手道:“薛郎君,在下还是改日再来拜访吧。”
薛仁贵并未挽留,道:“足下是哪个衙门的官员,薛某改日过去拜访。”
“在下兵部郎中张柬之,薛郎君如果有闲暇了,还请来一趟兵部,在下有些吐蕃方面的问题,想向您请教。”
薛仁贵拱手道:“一定。”
张柬之正要离去,薛玉锦忽然道:“哎,张郎中,你是怎么猜到我爹爹今日就能回来的?”
张柬之微微一笑,道:“据在下了解,薛郎君为人坦荡,无论做下什么,都定会承认。那么案情审理就简单了,只需判决就行。”
“凭薛郎君以往的功劳,又有周王殿下斡旋,至多将薛郎君削爵去职,当不至有牢狱之灾。”
解释完后,他拱了拱手,快步离开了薛府。
薛玉锦望着他背影,怔怔道:“这人好厉害,难怪武大哥要将他收到麾下了。”
薛仁贵没有多看张柬之,双眼一直凝望着薛玉锦,布满厚茧的大手轻抚在她脸颊上,柔声道:“锦儿,咱们家这次能挺过危难,多亏你了。”
回府路上,薛讷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全部向他说了。
他自己如何因韦家二小姐差点与妹妹决裂、薛家被封时周王府如何相助、他去当石匠时又如何险些被杀。
可以说,这次薛家遭逢大难,周王府的帮助如同雪中送炭,不然薛家兄妹很难坚持到他回来。
薛仁贵以前虽钦佩武承嗣打仗灵活,但与他并无深交。
这次周王府肯鼎力相助,不想也知,靠的是薛玉锦与周王妃的手帕交。
薛玉锦眼眶瞬间就红了,嗔道:“您干嘛要说这些话呀,真是!我可是您女儿呀!”
薛仁贵眼角堆起笑纹,道:“好,我不说了。”
薛玉锦擦了擦眼角,道:“您一路一定累坏了吧,我去给您煮茶。”说着快步向里屋跑去。
薛讷来到薛仁贵身边,道:“父亲,二弟他们还没有回来,我有些担心,要不要我出城去接应他们一下。”
“不必了,我已经托人让老二、老三、老四和老五都回河东老家了。”
薛讷吃惊道:“咱们这处院子虽比不上以前的宅子,但也够几位弟弟住了,您为何让他们去老家?”
薛仁贵沉默了一会,缓缓道:“老大,这次为父与沛王的事情,还有你和韦家小姐的事情,都说明一个道理。”
薛讷脸颊一红,道:“您指的什么?”
“过于安逸的生活,只会消磨人的意志。为父这些年太顺了,不知不觉意志就松懈了,不然也不会因为一匹马,摊上这种事情。”
“河东那里条件虽艰苦了些,但没什么不好,若非你妹妹的缘故,我本来也打算回河东老家去。”
薛讷迟疑了一下,问:“父亲,您当时去沛王府时,看到沛王一党的人后,为何没有立刻离开?”
薛仁贵在石凳上坐下,叹道:“当时我去时只有我一人,沛王带我去见了“照夜白龙”,我见了那马,心神就乱了。”
“此马性烈,沛王驯服了好几个月都没有成功,还对外说,只要有人能驯服它,就将马送给那人。”
薛讷哼道:“这一看就是假话!”
薛仁贵苦笑道:“我当时心神已乱,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正当我提出要试骑此马时,来了一群宾客。”
“沛王说他有一个宴会,等宴会结束了,再让我试骑白龙,我当时整颗心都系在马上,稀里糊涂就参加了宴会。”
薛讷默然不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马嘶车轮声,紧接着,一阵敲门声响起。
薛讷开门一看,脸色大变,只见门外俏生生站立着一名女子,却是韦家二小姐。
“你还来做什么?”薛讷脸上青筋凸起。
韦二小姐咬着嘴唇,红着眼睛说:“薛郎,我知道那天伤透了你的心,但我又何尝不痛苦呢,你知道吗,这段日子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薛讷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韦二小姐泣声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可是父亲当时就在远处看着,我若不那样做,你就活不成啦!”
薛讷冷笑不语,忽然,薛仁贵的声音传了过来。
“老大,是谁?”
韦二小姐微微一惊,道:“你父亲已经回家了吗?”旋即笑道:“那太好了,你瞧瞧这是什么?”
说着让开身子,在她身后,几名家丁牵着匹骏马,正是薛仁贵从沛王那里得来、后来又被薛讷卖掉的“照夜白龙”。
那白马似乎颇有灵性,感受到薛仁贵就在这间屋子里,仰首大声嘶鸣。
庭院中的薛仁贵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向门外走去,旋即醒悟,止住了脚步,任由白龙哀声嘶鸣,却一动也不动。
薛讷回道:“父亲,门外来的是韦家二小姐,她将……白龙也带来了。”
薛仁贵冷冷道:“还和她多说些什么,想再惹你妹妹生气吗?”
薛讷点了点头,漠然道:“你走吧。”然后将大门关上,韦家二小姐和白龙的声音,都被阻隔在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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