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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8章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很骨感。费策贤的这些想法,也仅仅只是他作为一名文职外交官的愿望而已,真要想从海汉手中夺回失地,单靠他这些一厢情愿的方案是肯定行不通的。

    就算现在大明朝廷要下旨禁止跟海汉的贸易往来,也难在沿海各地州府得到彻底的贯彻执行了。特别是在长江口以南的沿海地区,几乎每个州府的执政者都不同程度地参与到了海汉构建的贸易网当中,成为巨大利益链条中的一环,地方上以此为收入来源的人更是成千上万,贸易关系可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当然费策贤也不是睁眼瞎,他身在三亚,有很多机会接触到本地的各个阶层,自然也能大致了解到有多少明人在海汉治下地区置产购地,甚至是改换身份成了海汉国民。而且这些人与迫于生计投奔海汉的难民不同,他们大多在大明都是有头有脸的地方士绅,甚至是官员亲属。

    这些人移居海汉图的是什么?费策贤认为一是利益,二是安全。相较于近些年内忧外患不断的大明,海汉治下地区的确相对太平得多,虽然海汉几乎年年开战,但全是对外开疆拓土之举,且战事几乎都是以大胜告终,跟大明所面临的战乱处境完全不同。

    这些从事海贸的商人将交易地点搬到海汉治下地区的自由港,一方面能够获得更多的商业机会,顺便逃脱大明的商业税赋,另一方面顺理成章地得到海汉提供的军事庇护和便捷的金融服务,无需担心钱货在交易过程中的安全问题。

    这些在大明无法获得的条件,正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富豪阶层来到海汉,随之而来的是从大明转移过来的巨额财富,以及被这些财富吸引到海汉来的淘金者。而最终这样的连带效应所起到的效果,便是财富和劳动力不断涌入海汉,从而让海汉的国力得以不断壮大。

    虽然费策贤注意到了这样的状况,但以他的见识和能力,却拿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能够改变现状,唯有臆想一番安慰自己。

    当然他也将自己的见闻和理解都写入了奏折,期望能从朝廷获得明确的指令,但朝廷给出的批复却是要他在三亚谨言慎行,不要跟海汉人对着干,很显然不想为了这些事情影响到与海汉的外交关系。

    对于朝廷的这种态度,费策贤其实也能理解,毕竟目前在北方边境还得依赖海汉扛住真正的强敌,要是因为一些小事情跟海汉闹得不愉快,影响到北疆的安全就得不偿失了。而关于辽东那边的复杂局势,他早就在三亚通过方方面面的消息了解得比较透彻了。

    海汉官方对相关的信息并没有作专门的管制,在三亚图书馆就可以查询到这几年海汉军在辽东的行动。这些记录都是来自官方报纸上的报道,虽然其中肯定有吹嘘的成分,但根据费策贤陆陆续续从各种渠道得到的印证,这些消息倒也都基本属实,没有什么刻意编造的部分。

    所以费策贤也只能安慰自己,至少海汉人在占领了大明海岸线上这些地方之后没有再实施进一步的侵略行动,不管是他们真的只想从事贸易活动,还是两国之间的外交协定起到了约束作用,总之能维持太平就好。

    这天费策贤刚吃过午饭准备躺一会儿,便有手下来报,称胜利堡来人请他前往执委会一叙,至于是什么事却并未说明。

    费策贤虽然心里有些犯嘀咕,但也不敢怠慢,他知道海汉这些高官都比较务实,绝不会无事消遣自己,当下便收拾一番,乘坐使馆的马车去了胜利堡。

    与以往一样,马车在胜利堡大门关卡停下,费策贤下车表明身份,然后由专人带他入内。

    费策贤被带到了一间会议室内等候,片刻之后,陶东来和颜楚杰联袂而至。费策贤一看是这两位,而不是平时主管外交事务的宁崎和施耐德出面,心知恐怕不是小事,当下打起精神,先与二人见礼。

    “今天请费大人过来,主要是有个情况需要和贵国通报一下。”颜楚杰的开场白非常简短,然后将话头交给了陶东来。

    陶东来道:“根据我们近日从海外得到的情报,日本平户藩所掌握的兵工技术有可能会泄漏到清国手中。”

    费策贤等了片刻,见陶东来没了下文,便试探着问道:“二位要说的便是此事?”

    “看来费大人还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陶东来一看费策贤的表情就知道他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下又向他解释道:“我们之前发现辽东清军所训练的火枪队,后来经查实,他们所装备的武器就是产自日本平户。如果让清军掌握了制造这些武器的技术,那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出现大麻烦!”

    “您的意思是说,清军有可能会自行制造火枪火炮?”费策贤明白过来之后,这才开始紧张了。

    陶东来道:“实际上他们一直都有这个能力,只不过平户藩的兵工技术源自西班牙人,比他们目前所掌握的技术更为先进,所以一旦这些技术流入他们手中,那他们的武器装备或许很快就将会提升一个档次。费大人,你明白我意思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费策贤岂会还听不懂。清国从大明接收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叛将,而这些人叛逃时所率的部队中也裹挟有一些枪炮匠人,因此制造火枪火炮的技术其实早就流入了清国。

    大明的相关兵工技术是源自葡萄牙人,与西班牙的兵工技术其实是同根同宗,但因为种种历史原因,葡萄牙人传授给大明的相关技术要更为原始一些,而经由西班牙人流入到十八芝手中的技术却已经经过了迭代更新,而且有了更为标准的制造工艺,可以更方便地实现武器量产。

    由于叛军中的枪炮匠人太少,清军虽然已经得到了相关的兵工技术,但却一直未能实现大规模的量产,而且他们能够产出的火器与大明官军装备的基本是同一水平,所以也说不上给大明制造出多大的威胁,在海汉军面前就更是不够看了。

    而陶东来已经很明确地指出,平户藩所掌握的兵工技术要强于大明和清国的现有水平,一旦流入清国,那势必会导致兵工技术的平衡被打破,而大明就将首次成为落后挨打的一方。

    费策贤道:“贵国不是在几个月之前才刚刚完成了对日本平户藩的征讨,并且大获全胜吗?难道就没能彻底摧毁平户藩制造武器的能力?”

    颜楚杰道:“费大人可能对平户当地的情况不了解,我们所攻击的主要目标是平户藩的治所平户岛,并且成功地攻陷了该地区,消灭了平户藩的作战部队和武装舰队。但平户藩的地盘并不只是在平户岛上,还有一部分在临近的九州岛上,他们制造火枪的作坊也是在九州岛上,但那个岛比琼州岛还要大一些,我们的远征军没办法把当地全部攻占下来慢慢搜查。”

    费策贤很想吐槽说那你们当初是怎么吞并了琼州岛的,但这话也只能在脑子里想想而已,要是说出来可就是自讨没趣了。但他对于陶东来和颜楚杰的警告并没有马上采信,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怪怪的。

    于是他继续问道:“那请教一下,目前可有确凿证据表明,这些制造武器的兵工技术已经或者将要流入清国?”

    “我们向大明提出的警示是基于现有的情报信息所作出的推论,如果要等到确凿的证据出现,那可能就为时已晚,起不到预警的作用了。”颜楚杰顿了顿道:“你不会希望在收到警告的同时,贵国军队就已经在战场上遭遇了装备先进武器的清军吧?”

    “这……”费策贤也不得不承认颜楚杰的话说得有点道理。最确凿的证据,莫过于清军在战场上亮出了他们自行制造的制式武器,但那个时候可就来不及应对了。

    “我们希望贵国在收到这个警告之后,早些采取应对措施,不然一旦局势有变,很可能贵国的军队就会在战场上吃大亏!”陶东来告诫道。

    费策贤道:“多谢两位大人提点。但若要应对这样的变局,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从贵国大量采购武器,装备到我国军队?”

    颜楚杰摇摇头道:“费大人想得太简单了,如果只是把武器卖给你们,而没有向贵国军队传授相应的战术,那就算大量装备我国出产的武器,也很难发挥出足够的威力。再说我国目前也没有多余的武器能卖给你们,这并不算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费策贤先前想过海汉人的警告是虚张声势,目的是要以此来推动军火贸易,向大明高价出售武器,但此时听了颜楚杰的回答,又似乎不是这么回事。至少海汉人对向大明出售武器一事,态度似乎并没有特别积极。

    事实上海汉对于军火外销一向管控得极为严格,以免日后出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局面,而大明官方更是重点对象,海汉可不希望大明在军事领域拥有能跟自己掰一掰手腕的实力。

    虽然在两国建立外交关系之后,海汉放开了向大明出售武器的口子,但实际上交易量并不大,甚至远远不如卖到福建一地的武器多。而且按照协议,这些武器不能装备在长江以南的地区,否则海汉就将会中断后续的弹药及零配件供应,以此来避免这些外销武器对自身产生过大的威胁。

    至于这些武器卖到大明之后会不会被仿制,海汉倒也不太担心,能工巧匠当然有可能将这些武器的形制仿到九成九,但材料处理、加工工艺、组织量产,乃至弹药制作,这些因素对武器性能的影响可就不是靠仿制能克服了。除非得到海汉的整体技术转让,否则再好的仿制品也会与正牌货之间存在明显的性能差距。

    而费策贤所担心的情况其实有点多虑了,至少目前海汉还没有借此机会扩大对大明军火贸易规模的打算。

    这也未必是海汉不想挣这笔钱,只是军火外销一向紧俏,海汉所接的大部分外销订单都是提前了一年左右,根本没有足够的产能来供应插队进来的大笔订单。

    费策贤道:“那如果事情真朝着贵国所推测的方向发展,我国还有多少缓冲时间?”

    颜楚杰道:“目前还不好说,但即便对方已经在开始行动,那至少应该也有三个月以上的缓冲期。如果一年半载以后,清军仍然没有训练出成建制的火枪部队,那很可能就说明这些技术仍然被留在了日本而没有传入清国。”

    费策贤追问道:“那这种状况的几率大吗?”

    “乐观的估计,两种情况五五开吧!”颜楚杰心中其实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只能随口糊弄过去了。

    “我们希望这件事能够引起贵国足够的重视。费大人最好能将这件事写入奏折,上报给朝廷。”陶东来觉得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便郑重地提出了要求。

    费策贤离开胜利堡的时候,脑子里对于此事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虽然海汉高官把情况形成得很严重,但他们也说了这只是基于现有情报的推论,并没有真正的证据。而这种事情上报到朝廷,费策贤就算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必定会引发一场争论,到底需不需要根据海汉人的猜测就让驻守北疆的部队紧张起来。

    而说不定也会有人将责任归咎到他身上,毕竟这事还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他就写折子上奏朝廷,难免会有捕风捉影之嫌。

    后面要是海汉人的预警成真,那倒也还好,多少能有一份功劳。但要是过得一年半载,并没有出现海汉人所警告的情况,这罪过当然不是由海汉人承担,而是他这个道听途说,干扰朝廷御敌大计的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