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通人眼中,福瑞丰这只商业巨鳄是属于接受海汉官方扶持的顶级豪商,而李奈便是福瑞丰的继承人之一,他与海汉高层有着良好的私交和密切往来,不管在两广地区还是海汉国,都有着十分尊崇的地位。但同时此人不喜经商,只爱到各地游历的作派也是名声在外,甚至很多人认为李奈就是个整日闲得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哥,只会靠着家里的产业来维持自己的奢靡生活罢了。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李奈不喜经商的确是真的,他名下的产业大多都是交给了专人代管,由职业掌柜去负责日常的运营工作。但他可没有闲得无所事事,这些产业的日常经营虽然有人去做,但重大事务的决定依然要由他来做出,所以他必须要经常离开广州巡视各地的产业。当然了,本来就喜好新鲜事物的李奈顺便也就借着工作之名,到各地公费游历一番了。
比如李奈这次来到三亚,等候他亲自拍板的项目就有十多个,而这中间又有太多的细节和条件要进行权衡,一些项目还得跟海汉高层官员进行磋商,所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自然也不会少,能出门游历的时间就很有限了。不过三亚对李奈而言实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亲眼看到这个地方从海滨小镇一步步地变成了今时今日的南海大港,除了少数禁止外人入内的绝密地区,三亚能去到的地方他基本都已经去过了。
李奈不喜欢经商,并不代表他不懂商业经营,事实上在家族的耳濡目染之下,加上与海汉接触这些年的见识,李奈的商业素养和专业眼光要远胜大部分同行。所以在看完了这封从儋州发来的长电文之后,李奈很快就注意到了其中引起他兴趣的几个关键点。
第一是荀鹏程所说的这个研究组织的性质,看起来似乎是纯粹的民间机构,而当地官府对此并不知情,亦或是故作装作不知。第二目前这个研究组织是由琼西书院的经营者实际控制,照荀鹏程所说,似乎完全可以用钱把这个组织接管过来。第三这个组织已经有了一些研究成果,只是尚未得到充足的资金来将其转化为生产力和经济效益。第四这些信息的提供者荀鹏程是快报的离职员工,可信度有多高,那还得再做了解。
但不管怎么说,这封电文的确已经成功地引起了李奈的兴趣。但据李奈所知,民间进行此类研究的确需要先与官方通气,获得许可之后方能进行,而儋州这个摊子显然没有完成这一步的手续,并且资金方面也出现了问题。荀鹏程在电文中所表达的意思,是希望李奈能够亲自去一趟儋州,与对方当面接触一下,然后再自行判断要不要接手这个摊子。
李奈是聪明人,当然明白对方求上门来的原因是什么,一是需要钱,二就是指望自己帮他们打通关节,让这个组织在进行的事情能够得到官府的认可,从而实现合法化。只要官府认可了,那么很多尚处于研究阶段的项目就可以通过招商的形式公开募集赞助商了。
这两件事对儋州的主事者来说都极为不易,但李奈就不一样了,他不但有钱而且与海汉高层官员往来密切,这种事由他出面游说,成事的可能性就大得多了。可以说荀鹏程替儋州人牵的这条线还真是十分对路,李奈的确是有这个能力去解决他们所遇到的困境。
但李奈已经不是当初少不更事的公子哥了,如今他掌管的生意遍布南海各地,有数千人为他卖命工作,这份责任让他的处事风格也逐渐变得谨慎沉稳了。尽管电文中所写的事情看起来挺有意思,但李奈也没有立刻便拿着这东西去找执委会的高官商讨,而是决定先落实一下荀鹏程此人的可靠性。
荀鹏程当初的顶头上司徐正业也已经被李奈调离了三亚,这一时半会肯定联系不上,不过好在报社倒是还有几名与荀鹏程长期共事的同僚,可以找来问问关于此人的情况。不过此时已经夜深,进入了三亚城区的宵禁时间,李奈也不便派人出去办理此时,只能先吩咐下去,推到次日再去找人落实情况了。
翌日一早,李奈的手下便去了快报报社,找到荀鹏程曾经的同僚,并将他们带回了商栈由李奈亲自询问。这几人突然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老板召来会面,都是激动不已,认为或许是迎来了升迁重用的机会,但李奈的问题却是让他们哭笑不得,原来大老板仅仅只是想知道已经辞职走人那位前同事的个人状况。
荀鹏程在快报任职期间还算是中规中矩,除了马达蓝那档子事,他也没犯过什么别的错误了。而平时与报社同僚的交际内容几乎都是限于工作范围,荀鹏程在报社也没有真正称得上朋友的对象。同僚们对他的印象,也几乎都是一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据称荀鹏程在职期间经常向他们夸口说今后发达了要如何如何,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他是入仕失败才转行来了报社做事,如果没什么好的机缘,干这行可很难有什么大富大贵的机会。而且荀鹏程在马打蓝那事出了没多久便主动从报社辞职了,这看起来更像是一种逃避责任的举动。至于辞职之后去了什么地方,报社的人却没什么消息,只听说他似乎连房子都卖掉了,应该是要离开三亚去外地发展了。
这一点倒是与李奈收到的电文来自儋州相符,毕竟海南岛上的大城就三亚海口儋州三处地方,荀鹏程离开三亚之后去了儋州也是合理的安排。不过关于导致荀鹏程辞职离开的那件事,李奈倒是恰好知道一些内幕消息,他决定稍后再去趟胜利堡,看看能不能了解到更多的信息。顺便也试探一下执委会的口风,能不能放开对民间研究项目的限制。而这个层级的接触,正是荀鹏程张金宝之流可望而不可及的所在。
“备车,去胜利堡。”李奈一声吩咐,商栈里顿时开始忙碌起来。
从商栈去胜利堡其实非常近,走路也不过片刻工夫,不过李奈的身份不凡,该讲究的还是要讲究一下的。不多时商栈大门打开,一辆黑色轻型马车从商栈内驶出,然后转向北边的胜利广场。这种轻型马车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资格坐的,高达四位数的造价就足以让绝大部分人望而却步了,也只有李奈这种不差钱的主,才会掏钱买单并等了足足两个月才提车。
当然了,这种车的贵重价值可不仅仅在于它是海汉所产,更因为其车身上的值钱玩意儿着实不少,如玻璃车窗和车灯、钢条轮辐、橡胶轮胎、弹簧减震,以及纯手工的订制内饰。当初李奈买车的时候一口气定了五辆,其中四辆都运回了广州,只留了这一辆在三亚。
海汉的高官们也几乎都是乘坐这种轻型马车出行,唯一不同的就是车厢做过专门的加固,要比外销的型号更为牢靠安全一些。不过这对李奈来说无所谓,三亚的治安一向不错,而且他乘车去到的地方也不会太偏僻,还有跟车的保镖同行,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李奈所乘的马车到了胜利堡外岗亭处便停了下来,他虽然身份尊贵,但也同样不能驱车入堡,只能下车验明身份之后步行进去。不过他在胜利堡已经算是常客,所以通行手续也极为快速,作了登记之后便放行了。
李奈轻车熟路地直接到了执委会的办公地点,便先去找陶东来,不过却扑了个空,说是去田独巡视了。去找宁崎,宁崎也不在办公室,说是给干部培训班讲课去了。再找施耐德,这次终于没有再扑空了,不过施耐德正在开会,李奈也就只能先等着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施耐德开完会出来,已经是到了中午时分。施耐德也不跟他见外,便拉上他一起去吃饭。虽然胜利堡内就有专供高官用餐的内部食堂,不过施耐德一向很随性,听李奈说有正事要谈,便放弃了在食堂用餐的打算,免得隔墙有耳传播出去。
于是两人又出了胜利堡,乘坐李奈的马车去了胜利大道上一家饭店。进了包房坐下来点完菜,伙计拿着菜单退出去之后,施耐德这才询问起李奈的来意:“你愿意花一个多小时等我,可见不是小事了。说吧,有什么要问我的?”
李奈便拿出昨晚收到的那份电文,言简意赅地将事情大致说了一下。施耐德听他说完之后又看了一下电文的内容,皱眉道:“很明显这个荀鹏程是想拖你下水,那些民间研究项目能不能赚钱,他一个书生能弄明白?而且这个名字……我还有点印象,前些天执委会开会的时候还提到过这个人。”
“这人有问题?”李奈赶紧追问道。如果荀鹏程本身就有问题,那么这件事肯定就会存在有更大的问题了,李奈可不想蹚进浑水里。
“这人应该是在安全部挂了号的。”施耐德应道:“但具体有没有问题不好说,这得问何夕才行。”
当初调查三亚快报的新闻事件,是由安全部负责的,而何夕也为此专门在执委会作过汇报,所以施耐德对此还有些印象。但当时他的关注点并不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而是新闻报道之后所造成的社会影响。
李奈的头脑倒是很清醒:“如果这个人有问题的话,安全部应该不会放他离开三亚吧?”
施耐德点点头道:“理论上的确是这样,不过何夕办事有他自己的一套方式,到底是什么情况也难说,最好是回头找他确认一下。你跟他也算熟人了,这个就不用我牵线搭桥了吧?”
李奈点点头表示认同施耐德的说法,当年何夕是最早被派去广州的人员之一,算是驻广办的元老级人物,而李奈当时泡在驻广办的时间甚至比待在自己家还多,跟何夕自然再熟悉不过了。后来福瑞丰与海汉联手开办的金盾护运,其实就是由何夕和李奈合作出来的产物。以两人的熟识关系,李奈想要从何夕那里打听一些保密层级不算太高的信息,应该不会是什么难事。
“至于儋州这个事……如果不是江湖骗局的话,那倒是有点意思。”施耐德又将电文浏览了一遍,然后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我们之所以不鼓励民间搞一些高深的研究项目,一是担心技术外泄,二是搞研究耗资巨大,一般的民间机构很难长期坚持下去,就像儋州这个什么诗社一样,还没出像样的成果,钱就已经耗完了。还有一点,这些民间的研究者没有由官方提供的技术支持,去做这些事情只能事倍功半,效率会非常低下。”
“那官方一般怎么处理这类情况?”李奈虚心请教道。他找施耐德出来就是想打听一下官方的态度,以此来作为自己决策的参考。
“一般来说,如果我们认为是有前景的项目,会设法收编研究人员,让其来三亚的研究院,提供更好的环境和条件,继续研究未完的项目。”施耐德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但儋州这个情况比较特殊,是由各家书院精英组成的研究团队,在此之前还没有过这种先例。其实我也有点好奇,到底民间的精英是不是真能研究出一些有价值的成果。”
李奈道:“荀鹏程所提到的这个组织者张金宝,以前似乎得到过宁首长的接见。”
施耐德点点头道:“琼西书院挺有名的,宁崎前年带着荷兰人做环岛考察的时候,曾经去过这间书院,的确跟这个张金宝会过面。这个人当时还曾申请在书院开设蒸汽机制造维护的相关专业,不过那时候国家对蒸汽机技术的管控非常严格,宁崎并没有同意他的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