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严明君,李进在新工作岗位上的遭遇还要更为惨淡一些,严明君那边好歹还派了几个衙役给他装装门面,李进这边却是连一个兵都没有收到。 今天一早,那四个被打伤的亲兵倒是被送回来了,然而身上伤势都需要静养,最近这十天半个月是没法给他打下手了。
李进当然不愿忍受这种路人待遇,堂堂大明参将,手底下连个可用之兵都没有,像什么样子?李进的当务之急,就是先得充实一下自己的力量,不然再遇上昨天白马井码头上那种情形,就算他个人武勇再高,也搞不过那些成群结队出现的海汉爪牙。
尽管儋州的驻军建制在去年的匪灾中就已经被打散了,并且迄今没有得到重建,但李进认为既然那个肖千总手下都还有人,那就说明本地应该还保有一定数量的明军,不过碍于海汉民团的存在,明军已经无法行使其镇守地方的使命,而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尽快接手指挥权,然后逐步从海汉人手中夺回本地的军事控制权。
守城军队的驻地自然不难打听到,李进本来想去叫上严明君一起,不料却扑了个空。待他自己往城南来的途中,却又正好碰上了带着随从出来私访的严明君。
南门内靠着城墙的地方,便是本地驻军的军营所在,不过由于儋州城内面积有限,因此这里仅仅是营区,并不包括训练场地在内。往常驻军要进行训练,都是拉到城外进行。因此这里虽说是本地驻军所在地,但占地面积并不大,而且原来的高级军官在城中都有住处,并不会住在营房里。从他们所站的位置,已经能够远远望见营中旗杆了,只是这时候旗杆光秃秃地并没有挂上旗帜。
严明君还未置可否,他身后的何琦已经开口道:“两位大人,本地的军营早已经被海汉民团征用,如今那营房里驻扎的并非明军,而是海汉民团的人。”
李进愕然道:“那本地明军现在居于何处?”
何琦答道:“本地卫所军在去年就已解散,并无居所。”
李进摇头道:“不可能,之前不是还是有个姓肖的千总带了兵在白马井码头驻守吗?这些人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吧?”
“这……小人就不太清楚了。”何琦并没兴趣参乎太深,而且这事他也的确不太了解,但他倒是知道,现在儋州大明驻军那帮人跟海汉根本就是一个鼻孔出气,他可不敢在背后随便议论这些当兵的。
“还是去看看再说!”李进也没打算从何琦这里问出什么名堂,不看看实际状况,他是不会轻易死心的。
于是一行三人来到南门的军营门口,果然这里把守营门的并非大明卫所军,而是穿着灰色军装的海汉人民团士兵。
三人走近之后,便有民兵喝住了他们:“停步!没看到这里牌子吗?”
在这岗哨旁边的确是竖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军事重地、闲人勿入”的字样。李进当然看是看见了,但他并没有把自己当成闲人,哼了一声道:“本官是新任儋州参将李进,这位是新任儋州知州严明君严大人,还不退开!”
李进这个威风并没能耍成功,拦住他们的民兵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这里是军事重地,不得擅闯!”
“本官是儋州参将!”李进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嚷道。
他这一嗓子不要紧,很快便从军营大门里又涌出十来名荷枪实弹的民兵,端着枪对着他们三人。李进还没有所反应,何琦先叫了起来:“各位军爷莫要误会,这两位大人只是来拜会民团的长,并无敌意!”
一名民团军官走到李进跟前,一脸冷漠地问道:“你是参将?”
李进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那军官冷哼一声道:“大明的参将,跟我海汉民团何干?你有什么资格指挥我的人退开?”
李进一下子竟被他这话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倒是很想作,然而看到旁边十来支黑洞洞的枪口,实在是不敢冒这个风险。作为一个军人,李进还是识货的,海汉民团用的这种步枪全是一扣扳机就能射的燧枪,而非那种从点火到射有好几秒时间的火绳枪,这么近的距离,他就算是武艺过人,也躲不过这么多支枪里射出的铅弹。而这帮目无法纪的海汉民兵,看样子并不会忌惮对他这个大明参将动粗。
严明君站出来打圆场道:“敢问此地是哪位海汉的主任在负责?可否请出来与本官一见?”
那民团军官应道:“我们民团不兴叫主任,你有什么事要见我们的长官?”
严明君道:“本官有公务相商,不行吗?还不去通报,耽搁了事情,你可担待得起?”
他也不愧是在官场上打滚了十来年的人,虽然当下失势,但气场还是有的,这番话倒是暂时唬住了人。军官上下打量他几眼,才叫人回营去通知上级。
不一会儿便有一名黝黑壮实的军官出来与他们相见:“我是儋州城的民团指挥官,海汉民团6军中尉于铁柱,两位大人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严明君听他口音倒是跟海汉人有些接近,但看样貌肤色,却又似乎并不像纯正的海汉人,而这“6军中尉”是什么级别的军官,他更是不明,当下只能抱拳道:“于将军有礼了!本官想请教于将军,如今儋州的大明驻军营地何在?”
于铁柱的回答也同样充满了冷漠的气息:“大明驻军?我从三个月之前带队进驻儋州城,就没听说这地方还有大明驻军。如果大明在这里有驻军,还要我们来干嘛?”
李进嚷道:“那为何有个姓肖的千总,却带了人在儋州湾驻守?”
于铁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才答道:“肖千总的人是他从原任职地,南边的昌化县带过来的亲兵,至于他和他的手下驻扎在哪里,对此我们不会干涉。你如果一定要知道答案,那可以自己去白马井码头问一问肖千总。”
于铁柱这种说法,李进自然是不信的,那肖老三在匪灾之后升了级才是个千总,那升级之前充其量就是个把总而已,以把总的能力,哪养得起一群亲兵?他自己做到参将,也才带了四个亲兵而已,真当是养私兵不用花银子么?
眼看对方的态度如此敷衍,李进有些急了:“那我大明驻军就这么没了?”
于铁柱道:“这与我海汉何干?你可以打报告向你的朝廷申请军费,再进行招募啊!”
李进心道我要是能申请到军费,又何至于只带了四个亲兵来儋州赴任,这说到底不就是因为广东官府拿不出钱吗?至于向朝廷和兵部申请,那就更不用想了,兵部的银子全都仍在东北那个无底洞里了,如今连中原地区四起的匪乱都难以平定,哪里还顾得上这南海的边陲之地。
“你手底下无兵可用,那并不是我们海汉的错,该干嘛干嘛去,你也是军人,擅闯军事重地是什么罪名,你应该很清楚!”于铁柱显然不愿意跟李进过多废话,言简意赅地三两句话撂下之后,便扭头回营,走出几步之后,还抛下了一句硬邦邦的话:“若是有人想闯入军营,一律当作海盗奸细处置!”
“是!”先前让李进碰了钉子的那名下级军官抬手敬了一个军礼,口中响亮地应道。
“你们都听到于中尉的命令了!看好他们!”这个军官下达了命令之后,也自顾自地离开了,完全就没有把门口这两名大明官员放在眼里。
严明君和李进真是感觉肺都要气炸了,他们虽然想过到了儋州之后可能会面对种种困难,但实际的遭遇之惨淡,显然还要出了他们的想象。不管是昨天的张新还是今天这姓于的军官,很显然海汉人根本就没有把他们放在眼中,更谈不上对他们的身份有什么敬畏感。在海汉人的面前,他们跟普通百姓的身份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
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也不可能在这军营门口跟海汉民兵继续刚正面,那样结果只能是自取其辱。两人都没什么心情再在城里逛下去了,只有打道回府。李进的衙门里除了四个伤兵之外,就只有一个厨子和一个看门老头,索性便跟着严明君,打算去他家里蹭饭。
严明君回到自己的临时衙门,一问看门的仆役,这么大半天过去,居然也没人来登门拜访,更没有什么饭局邀约。这对于新上任的地方官而言,简直是冷清得可怕的场面。想当初他升任罗定州同知的时候,虽然罗定州是个小地方,但也每天都有地方士绅大户函邀请,每天两顿安排得满满的,足足转了大半个月才把那一波酒宴给吃完。
然而到了儋州这鬼地方之后,落差也着实太大了一些。很显然本地的士绅大户早就有了明确的立场,并且很决绝地划清了与他们这两个外来户的界限。
严明君苦笑道:“李兄,你要不要回去问问你的门房有没有收获?”
李进摇头道:“你这边连根毛都没有,我就更不用说了,不问也罢。没人请就算了,你我兄弟自己吃吃喝喝也是一样,待会叫下人去酒楼置办一桌酒席,银子我出了!”
严明君正待客气两句,下人跑到书房门口报道:“老爷,有人送了名帖过来,说是要来拜访老爷。”
“哦?拿来看看。”严明君闻言也是一喜,来了儋州两天,终于是有访客登门了。如果再这么下去,他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变得透明了,旁人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存在。
前来登门摆放的并非官场同僚,也不是昨天在酒席上见过的那些人,而是此前从未听过的一个陌生名字。偏偏严明君已经让何琦下工回家了,这时候就算想找个人打听一下也是没办法。
李进道:“严老弟,来者是客,既然有人登门,那还是先见一见的好。”
严明君点点头,让下人去将来人请到书房来。
很快严明君便见到了来访者,一名大约四五十岁的男子,看其穿着打扮倒是不差,至少也是富绅之类的人物。
“草民黄子星,见过严大人,李大人!”来人倒是很自觉,一进书房便开始行礼。
“免礼免礼!”严明君双手虚托,客气了一句,然后才问道:“本官刚才看了这名帖,黄先生是本地忠明书院院长?”
这个什么“忠明书院”,严明君在此之前并没有听说过,而且他可以确定在昨天的酒席上也没有听到本地文化界这帮人谈及这个书院。这可能存在两种可能性,一是这家书院并不存在,二是这家书院现在并不在儋州文化界的主流圈子里。
当然说其不存在有点牵强,毕竟儋州是琼州岛上的文化中心,大大小小的书院有有二三十家,昨天来赴宴的只不过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七八家而已。不过即便是不那么出名的书院,对于严明君而言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惊喜了,毕竟昨天在酒席上跟他嘻嘻哈哈敬酒的那帮本地文人,今天别说登门拜访,连一个送名帖过来的都没有。
黄子星应道:“草民的确在儋州开设有一家书院,只是规模不大,无法与本地的白鹿、清风等大书院相比。”
严明君道:“黄院长何必自谦,这读的都是圣贤书,与书院大小无干。”
黄子星道:“严大人见识过人,草民佩服。大人公务繁忙,草民就不兜圈子了。草民斗胆问一句,来儋州之后,大人对本地观感如何?”
严明君还没想好词,坐旁边的李进率先开口了:“海汉人在儋州一手遮天,坏了我大明的规矩,简直乌烟瘴气,不成体统!”
严明君心道这来人的路数都还没摸清,你这就肆无忌惮地表态,回头这话传到海汉人耳朵里,你我只怕又要被变着花样羞辱,当下赶紧抬手示意李进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