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轮回井,崔子晋还在啧啧称奇,不仅打头的井长是阴差里的异数,就连她管辖下的阴差鬼吏,也是有够独树一帜,都怪别具一格的。
眼下处理完轮回井,还剩阴司科研处。
先前崔子晋还觉得事态紧急,可就在发现江与檀很轻易便能将鬼吏唤醒后,吊起的心就放下了大半,往科研处走的路上话也多了起来。
“说起来,府君可知,这次大供乃是何人所奉?”崔子晋边走边好奇道。
凡俗的请求在祭祀之初,祷文会随着香火元宝一路飘到鬼神耳侧。
鬼神法威越高,听得就越清,反之,像是些没什么法力神威的阴差鬼吏,就不仅听不太到,甚至法威不稳者,还有可能因供奉过猛,被反噬冲昏。
江与檀于阴司行走三年,也曾受人间供奉,听众生耳语无数。但就算如此,在今日之前,他也没体验过在魂魄未离体时被人这般莽撞地喂食香火。
不过与小吏不同,江与檀本身法威厚重,一点香火供奉自然不会给他带去多少的影响,但也因为身在阳世时有躯壳束缚,故而他对供奉之人的身份祈愿同样一无所知。
江与檀本身心性淡漠,虽是外表温和,但实际上万事极少过心。他对供奉之人本身并不好奇,但赖于崔子晋开了口,便随意开口道:“不知,看你这般兴奋,对方可是阳世知名之人?”
“非也。”崔子晋摇头摆脑,见府君于阳世果真未曾听到,不禁叹息一声道,“崔某人之所以提起这人,却是因为他的祷文十分……与众不同。”
顿了顿,崔子晋复又感叹了句,“……府君恐不知,那人祷文之奇怪,却是令吾等前所未见。”
“哦?”江与檀抬眉,“是何内容,说说看。”
竟能叫经验丰富的崔子晋都叹为观止的祷文,倒是稀奇。
民间祭祀,供鬼奉神,不论凡俗皆是有所求。
奉祷文香火者,求财、求学、求风调雨顺、身体康健、事业顺利、姻缘连理,不计其数。
但唯独,今天这位,所求之事极为特例。
崔子晋想起几个时辰前,于耳畔听到的那则供奉祷文,以及后来阴司上下诸位老伙计脸上都不约而同浮起的愕然与震撼,便不由自主地失笑了一下。
“说来,这人一不求财,二不求命。”崔子晋摇摇头,半开玩笑似地说,“之所以搞出这一番大动作,却是为一个连自己都不知名姓的阴差求好来了。”
“……阴差?”江与檀神色一顿,尤其在听到“不知名姓”四个字时,脑海中便莫名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够奇怪吧?花那么大手笔给个阴差求好,就是希望咱们阴司同僚能对人家多有照拂,还说如果方便的话,就麻烦我们给对方带个话,表示一下感谢。”
“……那人但念叨了一圈,却偏又不知该谢的阴差姓甚名谁,只言其相貌英俊,身着玄衣,帮过他几次忙。”崔子晋说着都抑不住笑了,摇头说,“现在的人啊……”
江与檀:“……”
他停下脚步,眸色微闪,突然问了句:“那人是不是姓褚?”
“……?”崔子晋笑意一顿,狐疑地看了江与檀几眼,神色古怪道,“府君怎知那人姓褚?”
不是说身在阳世,没听到人家祷言里的内容吗。
江与檀双眸微垂,一时无言:“……”
记
但薄薄的唇角却抿起一丝不甚明显弧度。
他并未回答崔子晋,脚下突然加快了步伐,几息功夫便将对方甩在了身后。
崔子晋:“???”
……
相貌英俊,身着玄衣。
相貌英俊,身着玄衣。
相貌……身着……
眼瞅马上就快赶到科研处,崔子晋紧紧盯着江与檀的背影,眼睛眨也不眨的看了一会儿,困扰在脑海里的问题,终于豁然开朗了起来。
是了!
纵观整个东岳阴司,相貌上佳者有,爱穿玄衣办差的也有,甚至人家黑无常三百六十五天都是日日身着玄衣。但要说相貌上佳且着玄衣的……
那不就是他们府君吗!
东岳泰山君,那可是在鬼神榜上常年高挂榜首的美男子!
哎,他怎么把这给忽略了,可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身在迷雾看不清啊。
崔子晋一拍脑门,颇为自嘲地摇摇了头。想他真是愚笨,早在看到府君身着玄衣出现的那一刻,自己就该反应过来才对啊。
就是不知,这上供的到底是何人,又是如何跟府君攀扯上关系的了?
还能叫府君连帮了好几次忙,可真是好运气啊。
崔子晋憋着满肚子的好奇,抓耳挠腮地跟在江与檀身后进了阴司科研所的大门。
一进门,便有值守阴差上来说话。
“府君大人,您来了。”值守阴差先是抱拳一拜,随后又转头问向崔子晋,恭敬道,“敢问这位大人,身上可有携带入所通行证?”
阴司科研所是东岳阴司近几年新起的建筑之一,位于望乡台后,是三栋非常具有现代感的联排小楼。
由于近年来阳世倡导节俭新风尚,促使年青一代线上祭祖,缅怀先人表达追思,于是在阴司群众的强烈反映下,阴司便着手组建起网络科研所,以致力于让停留在阴司尚且来不及投胎的阴魂,都能在线收到阳世亲友怀念与缅想。
如今,科研所里工作的阴差鬼吏,大多都是刚招揽不过两三年的互联网技术人员,生前成就辉煌者众多。
而科研处之所以选址建在望向台附近,则是应员工要求,为了方便他们搞网络工程搞到崩溃的时候,能有个地方让自己随便emo。
崔子晋不懂emo是什么意思,他身为青面阴差之首,平日多是在阴阳交界里打交道,极少会踏足科研处的这座排楼。
他虽说有点纳闷这个地方没事搞个通行证干嘛,但一应证件还是有的。
至于江与檀,本身作为阴司科研所的成立者,则是压根不需要通行证。
不过话说回来,就崔子晋现在身上的通行证,还是他上回送倒霉程序员钱双杰到阴司入职报道时,被科研处的当值阴差硬塞进手里的。
也没想到今天就用上了。
崔子晋取出通行证,心道巧了,也不知待会儿能不能再碰上钱双杰呢,便听值守阴差苦笑一声说:“我一见府君与大人,便知二位肯定是为所里昏迷的工程师而来吧?”
“正是。”崔子晋颔首说,“轮回井前的两名鬼吏在府君的一指法威下,已然顺利苏醒,想来此地工程师也无甚大碍。”
入楼随俗,记这里当值的阴差都被叫做工程师,崔子晋便也顺嘴改了称呼。
“那真是太好了。”带路阴差立刻一喜,忙将他们引至二楼研究室。
研究室内,满座着十好几个面色灰白,眼底黑青的阴郁鬼吏。他们在各自的办公桌前敲打着纸扎键盘,面前全部摆放了一台台写满了纷乱代码的纸扎电脑。
模样诡异的纸扎电脑上,屏幕皆是漆黑一片,隐隐有血红色的数字在不停调动。偶尔,还有怪异的悚笑声从鬼吏们干瘪的喉咙里“嗬嗬”响起。
“就是他。”值守阴差对这场景毫不见怪,直接将江与檀跟崔子晋带到昏迷的工程师面前,解释道,“他是前不久才来报道的新人工程师,还没来得及去孟婆那边做培训,也没想到会碰上今天有人上大供。”
“……咦,这不是钱双杰吗?”崔子晋看过去,盯着桌子前那个锃光瓦亮的大光头,不禁脱口而出。
“啊?”值守阴差懵了一下,忙道,“不、不是,他不是钱双杰……”
“谁,谁喊我呢?”突然,死气沉沉到只听得到纸键盘窸窣作响的研究室内,又有一颗锃光瓦亮的光头鬼吏站了起来并迷迷糊糊看了眼四周。
崔子晋瞅瞅桌子前的大光头,又瞅瞅面孔熟悉的小光头,不禁沉默:“……”
好家伙,这做网络工程的,光头概率这么高吗?
而且单看后脑勺,真的很像复制粘贴。
旁边,钱双杰挠头看了一圈,便看到了崔子晋跟江与檀的身影。他愣了下,脸上顿时露出惊喜:“崔大人!”
崔子晋压下认错鬼的尴尬,轻咳一声,跟钱双杰打了个招呼。
“府君也在啊!”钱双杰手指在纸键盘上飞舞几下,直接跨过桌子飞飘到他们面前,高兴说,“两位大人是来……”
“来处理点事。”崔子晋先是拍拍钱双杰的肩,随后对上对方充满期待的神色,顿了顿又补充道,“……顺便来看看你,在阴司当值,适应的好不好。”
“我很好!”钱双杰漆黑的眼底迷之放光,“这里有很多了不起的前辈,我感觉自己又学到了很多!”
他说完,低头看了眼向桌子上昏迷的同僚,恍然说:“二位大人要处理的事,是不是跟他昏迷有关啊?”
说来,研究所里的工程师都是工作狂人,能发现有个同事突然昏了,还是多亏钱双杰的功劳。
钱双杰:“今天刚上班的时候啊,我突然感到自己像是吃了顿大餐,因为生前习惯嘛,就下意识想饭后洗个手,站起来飘了一段路,才想了起来,结果回头就见他昏倒在电脑前了。”
钱双杰刚来阴司,许多做人时养成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不免就闹了几次笑话。好在研究所前辈宽和,也没几个因此嘲笑的,于是今日一见到同僚好像睡着,他就想把人摇醒。
……阴司新规里有禁止加班条例,但对应的上班时间摸鱼,甚至偷懒睡觉,一经发现可是要被扣俸禄的。
钱双杰不想同僚被扣俸禄,伸手去摇,可愣是没摇醒。后来,他才从前辈们的口中得知,方才是有人给他们上了大供,他这同僚……
是被人家的记供奉给冲昏过去了。
许是天赋好,钱双杰比昏迷的鬼吏入职还晚,但一顿香火供奉的冲击下来,却意外适应良好,于是不免又得到了来自前辈们的称赞。
眼下,钱双杰不由好奇:“不知府君跟大人怎么叫醒他,用术法吗?”
他来阴司几日,都还没见过这等鬼神手段呢!
“静待府君出手,你便看得到了。”崔子晋道。
江与檀淡淡看他一眼,却并不动作,而是同崔子晋吩咐道:“你来。”
崔子晋傻了:“……啊?我?”
江与檀道:“将法威之力汇入后顶穴,冲散他魂体内的淤积之气便是。”
崔子晋忍不住吸了口气:“那我试试?”
说完,他试探地走到昏迷鬼吏背后,正对鬼吏的后顶穴,双指并拢,开始发力,接着,一道暖红色的暗芒眨眼便没入了鬼吏体内。
昏迷鬼吏浑身一颤,果然如之前轮回井的两个小吏一般,瞬间清醒过来。
“我这是怎么了?”他尚且迷茫着。
“你终于醒了……”
值守阴差却不好劳烦让两位阴司领导解释,见鬼吏苏醒,就忙拉着他走到一旁,跟他说明情况。
苏醒鬼吏:“……”就还是很迷茫。
江与檀见鬼吏无碍,便同样吩咐了值守阴差一句,让他安排新晋的当值人员速去孟婆处做培训。
值守阴差欣然领命,只是……
“我也要吗?”钱双杰摸摸后脑勺,有点憨傻地说,“我还没见过孟婆呢。”
崔子晋看他新入职,尚未做过培训,却抵挡住了香火的冲击力,也觉得有点神奇。
左右眼下没有要紧事,他实在忍不住好奇,问了句:“先前头一次吃到大供,你就没觉得那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啊。”钱双杰乐呵呵说,“前辈们说这次大供是一个人用一尊香塔请阴司上下平分了吃,我自己的话,就感觉刚刚顶饱?”
崔子晋:“……”没想到,钱双杰这小子竟然是真人不露相,胃口挺大啊。
钱双杰不知崔子晋心中所想,挠头笑说:“不过比起吃的饱不饱,我倒觉得,那个上供的人好心思细腻啊。”
“怎么说?”崔子晋问。
“前辈们说,那个人是为了感谢咱们阴司的一位阴差,却又因不知其姓名,无奈之下才特意请大家吃了顿好的。”钱双杰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道,“不过我有点小分歧,不认为这么做是那人的无奈之举。”
崔子晋闻言,不禁一愣,下意识看向江与檀。
而一直处在旁观与沉默的江与檀,却在此时突兀插了一句话:“为什么不那么认为?”
钱双杰不好意思地笑笑,两眼持续放光,兴奋道,“因为这就很像在暗恋啊。”
“……为了送出一份礼物,又不想让对方为难,于是就给在场的每一位都送上一份。”
“真是隐秘又浪漫。”钱双杰轻轻叹了口气,却又遗憾道,“可惜,我想那位阴差怕是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