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跌博一行人随章骅径往城东北去,一路上看着人来人往,柴荣不禁暗暗好奇起绝剑门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一般武林门派都立足于深山之中,绝剑门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大隐隐于市,还是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这便让柴荣十分惊讶。且越往东北也没少了行人,并不是什么偏僻城郊。
一行人到了绝剑门总门,却见城东北偌大一片地域皆是绝剑门的地皮,宛若一家王爷家的园林一般。聂远一路看着,也为绝剑门能在帝都中觅得一方之地而感到不可思议。
柴荣思索了一番,倒也觉得绝剑门兴盛并非偶然。从唐中以来世人好剑,时有“剑圣”裴旻,三尺青锋纵横天下无人可敌,改进过的“霜寒九州”便出自他手。
裴旻又教出了一扬名千古的奇人,盛名更甚于己,这弟子便名唤李太白。自此以后,裴旻的剑、李白的诗、张旭的草书被唐文宗钦定为“大唐三绝”。
后唐自命为唐朝正统,李从珂为印证这一说法,假奉绝剑门为唐文宗钦定剑圣裴旻的剑术传人,将章骅请来在洛阳城中建立宗门,使其与白马寺同为洛阳二尊。
章骅为能与天刀门分庭抗礼,接下了李从珂皇命在洛阳立足。他出身鬼谷又背离鬼谷,这在江湖上也不是什么大的秘密。
当年饮雪楼第一鬼谷子封于烈教出的两个门徒中,一个桀骜不驯不敬师门,一个假仁假义追名逐利,江湖人了解的内情不多,颉跌博却知道的清楚。
一行人未到绝剑门门前,便已远远望见绝剑门高耸的石门,这石门其实就是两根擎天石柱,在周围的民居之中显得分外高大,直耸云天。
到了绝剑门正门之前,柴荣才看出这两边石柱上刻着对联,上下联合起乃是“方地为舆圆天为盖,长剑万里倚天之外”,此句化用宋玉之赋,果然好生气派!
门外守门弟子见师父归来,连忙将众人接着。章骅吩咐了几句,小徒便连忙派人进去安置。
入得门内,环顾四周,却见剑光翻飞,剑气纵横,每八人有一名高阶弟子教剑。门内各处无不剑影闪烁,却又井然有序,丝毫没有混乱之象。
众人一路走到迎客厅堂,却见厅堂正中挂着一面牌匾,“剑胆琴心”四个大字写得笔走龙蛇,分外醒目,落款正是唐朝草书一绝张长史张旭,柴荣也不由得暗暗叫好。
分宾主坐定以后,众人随便寒暄了几句,章骅道:“连日奔波劳累,在下已吩咐小徒备好干净客房,各位请便。”
颉跌博一路上默不作声,此时突然道:“且慢,不急着去歇息,老夫虽然年纪大了些,却也不至于走了几步路就撑不住。”
颉跌博说这话时喜怒不形于色,面无一丝表情,章骅也不由得暗暗在心里思忖师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章骅连忙赔礼道:“是晚辈失礼……”
颉跌博微微抚须,打断章骅道:“既然此行要交流切磋剑法,老夫正想要看看,你所谓的绝剑门剑法和我鬼谷派剑法到底有什么不同。”
章骅霎时一惊,要知鬼谷派传授武功并不拘泥于传下来的那十四路鬼谷剑法,而是因人而异激发其筋骨里的武功天分,甚至有些徒弟练的武功连师父都不会。
而章骅自己当年在封于烈门下学成剑法出山,师父死后自己又自立门户,潜心钻研数年,从此便号称绝剑门剑法系自己和师弟一手研习发扬,而与鬼谷再无干系了。
章骅心知这师叔是要找自己的麻烦了,连忙笑吟吟道:“前辈便请安坐,先让小徒在前辈面前献献丑。”
柴荣看到这时,也已对章骅变了看法。他那日邀自己来时就说是“未能学到鬼谷武功精髓”,眼下又称呼颉跌博为“前辈”,却不称“师叔”,着实是有意要绝剑门与鬼谷派划清界限。
只是柴荣想不明白,当初的绝天门雄霸一时,为何分裂后三门却都不甚追念?非但如此,甚至如绝剑门反而一直对绝天门敬而远之,仿佛从没有过什么关系。
柴荣心知这一节和当年的陈年旧事有关,颉跌博几次追忆起来,都变色嗟叹,大反常态,柴荣也不敢相询。
“长亭!”章骅向门外弟子叫道。
叶长亭翻身进入厅堂,捧剑道:“弟子在。”
章骅微微颔首道:“你是我门下大弟子,为师对你寄予厚望。你且在鬼谷子前辈和两位少侠面前用两手绝剑门剑法,请前辈指点指点。”
叶长亭捧剑向众人一一行了礼,拔剑出鞘,用个“风啸百里”起势,那百里剑化作一道绵长的劲风,在叶长亭手里十分悦目。
叶长亭紧接着将一路剑法使出,他仪表端正,一身灰衣,用的剑法也雍容大气,坦荡而又绵长,正得绝剑门剑法真传。柴荣默默看着他舞剑,忖度着自己和他孰高孰下。
百里剑也是孙权吴六剑之一,不事小人,佩剑之人必为百里之才,又必是谦谦君子。
这一代武林人才凋零,远不及上两代高手辈出。聂远行事低调隐秘,柴荣又只算半个江湖人,因此江湖上最广为流传的后江湖四大高手便是绝剑门“百里君子”叶长亭、“紫衣快剑”万紫茵,天刀门“铁面判官”古黑脸、“冷月刀”伊和四人而已。
此外李望州实则也不在几人之下,不过他一介游侠,无友无敌也不争斗,江湖上也没人替他造势。
待到叶长亭使完一路剑法,颉跌博微微点头。他这一路剑法和鬼谷剑法中的几路若即若离,确实有许多差异,看来自己不甚了解的这个师侄倒确实有开宗立派的本事。
叶长亭收剑对聂远拱手道:“叶某见识过阁下高招,自愧不如,就请指点一二。”
聂远记起当初在潞州街市上和叶长亭交过一次手,算是胜了他一招,也拱手道:“谈不上指点,在下有一二浅见,权当抛砖引玉。”
“阁下请讲。”叶长亭道。
聂远点点头继续道:“叶兄剑法绵长,进退自如、几无破绽,自能立于不败之地,令在下十分佩服。白璧微瑕之处在于,叶兄这一路剑法与鬼谷十六路剑法的‘揣’‘摩’‘权’‘谋’四路剑意相合,但缺少了‘捭阖’剑的灵动变化和‘决’路剑的决然果断,难免有些失色。”
颉跌博听着甚是满意,聂远之话乃是暗讽章骅狗尾续貂,学了几路鬼谷剑法又否认师门,将高深的鬼谷剑法大幅简化,变得人人能学,却已失了精髓。
叶长亭对聂远笑道:“阁下大概是看错了,叶某用的是师父亲传的君子剑法,正是取‘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之意,直来直去,本就没有阁下所说的应变、权谋那些阴谋阳谋。”
“那倒是在下想多了。”聂远道。
叶长亭朝聂远一摊手道:“那就请聂少侠指点一二,露一手少侠口中的鬼谷剑法。”
说罢他在手上暗运内力,将剑柄朝着聂远凌空扔出。那剑身在空中快速打着旋,聂远手接不住,向边上一避,百里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他这一手看得众人甚是迷惑,纷纷暗道:“就这?”
聂远随即慢条斯理地将百里剑捧起,细细地看了剑身半晌,周围人以为他故弄玄虚,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好剑!可惜在下不会武功,用不了这剑。”聂远突然开口道。
随即他用尽浑身力气将剑扔回给叶长亭,却扔在了他脚下五步开外。门下围观弟子一片哗然,章骅也微微变色。
万紫茵正站在厅堂门口,上前两步跨入厅堂冲聂远道:“不比就不比,干嘛轻侮于人?”
聂远眼神落寞,摇摇头道:“在下未有此意……”
万紫茵是亲眼见过聂远一招逼退师兄叶长亭的,她仍记得那一剑剑气凌然,剑光之下四周生寒,且那一剑更比自己的“紫衣快剑”快上几分。
而如今他却说用不了这剑,还随手扔在地上,在万紫茵看来,既是说看不起师兄的百里剑,又是不屑于和师兄谈论剑法。
此时柴荣上前道:“师兄旧伤未愈,力不从心,并非有意冒犯。师兄这几日常常教授柴某剑法,叶兄若想见见鬼谷剑法,柴某倒也不怕献献丑。”
聂远见自己将剑扔在了地上,一如那日给耶律依霜扔弓时的光景,不由得哑然失笑。他自知失礼,匆匆上前几步欲要将剑捡起,叶长亭已抢在他前面拾剑还鞘,两人目光相对时,叶长亭冷冷看了他一眼。
叶长亭收起剑后,应柴荣道:“那日在英雄大会上见柴公子武功,叶某深感佩服,想必是不下于聂少侠的……”
叶长亭话说到一半,章骅突然打断道:“罢了,长亭,既然今日聂少侠疲累了,请三位客人歇息吧。”
颉跌博看章骅显然不快,但似乎又别有用意,转念一想,对聂、柴二人道:“为师也累了,走吧。”
章骅起座相送,叶长亭也退到一旁,已有两名弟子引着三人往客房过去。
两名引路的弟子走后,柴荣迫不及待地问颉跌博道:“徒儿不知师父意思,为何先要看绝剑门武功,又不让徒儿上前和他百里剑试两手?”
颉跌博沉思片刻道:“武功只是其次,他绝剑门背离鬼谷,如同私塾一般遍收门徒,你看他满门弟子少说有三四百人,每日练武不断,还怕没机会看他武功?”
“那师父意思是?”柴荣问道。
“江湖中人一直对当年的绝天门讳莫如深,是时候将那些谜团揭开了。”颉跌博幽幽叹道。
颉跌博每每提起此事都十分恼怒,此时却说要揭开谜团,柴荣不解道:“师父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颉跌博指指半头白发和如霜的鬓角道:“带着这件事进棺材,为师死不瞑目。再难面对的事情还是要面对,为师一大把年纪,还能再回避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