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宸站在舰首下方,抬起头高高仰望着这艘巨舰,一时心中情绪感慨万千。
这就是大明宝船啊……
它不仅仅是大明朝最先进庞大的战舰,同样也是这个世界不可战胜的海洋猛兽。
想想看浩浩荡荡上百艘大明海船,船帆遮天盖日的出现在别国海岸线上,那副画面是何其的壮观跟威慑。
八方来贺,四海来朝,靠的永远都不是圣贤教化,而是眼前的巨舰大炮!
“郭同知辛苦,我大明宝船壮哉!”
沈忆宸由衷的称赞了一句,郭琰在秉持中旨,得不到朝廷跟地方支援,还经历了起义暴乱的情况下。
依旧维系着宝船厂的基本框架,以及保下了建造好跟建造中的二十余艘宝船。不仅仅是做到了尽忠职守,还为日后大明再度征服海洋打下了根基。
如果福州宝船厂跟建造好的宝船,被一把火给烧成灰烬,恐怕就连雄心壮志的明英宗朱祁镇,都没有信心重头再来了吧?
那么这一段波澜壮阔的下番历史,就只能从后世郭琰的墓志铭中窥见一二。
“下官愧不敢贪功,幸得沈提督出镇福建,接管督造下番海船事宜,吾等庸才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郭同知,现在就想要松一口气,怕是为时尚早。”
沈忆宸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笑容,他虽然得到了皇帝朱祁镇密令督造下番海船,但可没打算窝在这福州宝船厂事事亲力亲为。
一是术业有专攻,搞钱的事情沈忆宸还能想办法,造船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来做。
二是相比较下西洋,此刻大明还有更多迫在眉睫的要紧事情,更需要沈忆宸去力挽狂澜。
“陛下圣谕中并没有免除郭同知的八府总提调官之职,就意味着你依然需要肩负造船重任。另外本官同样认为郭同知尽职尽责,没有谁比你更适合督造下番海船。”
听到沈忆宸这番话,郭琰是满脸的诧异。
他本以为皇帝让沈忆宸出使福建接替自己造船,是准备问责进展不利。毕竟正统八年领命造舰,四年过去才完成计划的三分之一,如今更是全面停工无以为继。
结果没想到沈忆宸丝毫没有问罪的意思,反而还打算继续让自己督造下番海船,属实有些出乎意料。
“下官力不胜任,恐有愧陛下与沈提督的期望!”
面对郭琰的谦辞,沈忆宸没有强行任命,反而指着船坞中还未完工的宝船说道:“郭同知,难道你不想亲手把它给建造出来,傲游于四海之上吗?”
“我……”
郭琰一时如鲠在喉,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中想法。
“郭同知不用多言,日后放手去干,缺钱缺人尽可与本官诉说!”
当沈忆宸看到郭琰介绍宝船时,眼神中流露出那一抹光的刹那,就知道对方一定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对于宝船的热爱,对于大明舰队的向往,才是郭琰坚持到今天的信念!
“沈提督厚望,下官定不负所托!”
话说到这份上,加上明白沈忆宸不是空谈之人,郭琰没有了任何谦辞的理由。
因为他的梦想从始至终都未曾变过,那就是看着自己亲手打造的下番舰队,为大明征服四海八荒!
交待完郭琰继续建造宝船的重任,沈忆宸开始着手自己来到福州港的另外一个目标,那便是掌控福建水师。
明朝早在朱元璋洪武时期,就把沿海地区划分为七大海防区,其中以闽、浙两地为重点设防区,管辖水师高达数万人之多,后续永乐年间更是达到了巅峰。
可随着仁宣两朝海禁越来越严厉,明朝水师崩坏速度也是远超世人预料。下西洋时期还有着蓝星第一舰队,可谓指哪打哪,结果到了正统朝就开始被倭寇侵扰海防,还夸张的攻克沿海州府跟卫所。
但崩归崩,福建水师终究有着朝廷的正规编制。不管沈忆宸是想要拿下走私贸易利润大头的海上运输,还是把义军骁勇之士塞入水师维稳,防止他们招安后再次聚集反叛。
都意味着必须要把这支福建水师,给牢牢掌控在手中为己所用,否则一样都成不了事。
“对了郭同知,你可知水师李游击现在身在何处?”
沈忆宸开口向郭琰问了一句,他来福州港之前,其实已经从许逢原那里详细了解过,现任福建水师主将李瓒的信息。
李瓒是杭州世袭军户,曾跟随三宝太监郑和在宣德八年,参与过最后一次下西洋。后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被调往福建担任都指挥佥事,主管福建水师。
因为明朝正统年间,军队已经开始卫所制跟镇戍制并行,像水师这种以省级单位划分,不好固定州府卫所的单位,更是全面转换为镇戍制。
所以李瓒一般不称之为都指挥佥事,而是用镇戍制的武职官名称——游击将军。
“李游击大多数时候驻扎在小埕水寨,沈提督如有要事的话,下官可以代为征召。”
“不必了,本官会亲自去见他。”
沈忆宸摆了摆手拒绝,李瓒是自己掌控福建水师的关键人物,必须得格外重视。
甚至可以说严重到“顺者昌,逆者亡”的地步。
就在沈忆宸着手处理宝船跟水师事务的时候,另外一边的京师紫禁城,气氛同样有些紧张。
文华殿内朱祁镇坐在御座之上,脸上神情却是阴云密布,他从未想过自己治下的“太平盛世”,却转瞬间遍地烽火!
“也先真是猖狂无比,年初正旦节鞑靼瓦刺使团才入朝进贡过,如今还不满半年,又来上疏要求进贡。“
“这是把朕的大明当成什么了,定期缴纳岁币的赵宋吗?”
朱祁镇望着御案上奏章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现如今屋漏偏逢连夜雨,麓川叛乱再起大军还没赶到征伐,蒙古瓦刺部又来挑起事端想要入朝进贡,
要知道明朝的朝贡制度可是有着严格的规定,时间、路线、人数等等,都得听从朝廷的安排,可不是你想入贡就来入贡的。
正常情况下偏远番邦是三年一贡,稍近一些的是两年一贡,诸如朝鲜、安南、缅甸、西域等等周边藩国,采取的是岁贡制度,也就是说一年一贡。
毕竟丰厚回赐导致对财政压力不小,要是番邦隔三差五就来入朝进贡,明朝这个纯纯的大冤种再有钱也吃不消。
“万岁爷息怒,我大明繁荣昌盛,赵宋怎配与之相提并论?”
“并且瓦刺部想要入朝进贡,代表着鞑虏对于陛下的臣服,与缴纳岁币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王振赶紧安抚了两句,不过事实真相却远没有他说到那么简单。
从正统十年末瓦刺统一蒙古诸部开始,便已经多次上疏要求增加朝贡次数,同时朝贡使团的人数激增。
最开始明朝额定人数为三百人,瓦刺部使团实际达到边关的人数却为五百人,后来更是愈发过分,短短时间内就突破千人。
正统十二年正旦朝贡,使团人数再次激增,达到了两千人之多!
王振为了粉饰太平,不在大年初一触朱祁镇的霉头,隐瞒了瓦刺部使团的真实人数。并且还常赍瓦剌贡使金帛无数,凡其所请亦无不给予。
结果没想到瓦刺部给脸不要脸,愈发的变本加厉,对于朝贡回赐不仅狮子大开口,还想着把岁贡变成半年贡,乃至夸张的月贡!
这下就连权倾朝野的王振都扛不住,再粉饰下去怕是得把大明国库搬到瓦刺部的汗帐,于是乎这本请求朝贡的奏章便呈递到了朱祁镇的面前。
“先生毋需好言遮掩,现在瓦刺也先太师的狼子野心,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我大明与瓦刺之间,必有一战!”
朱祁镇从小接受最为顶尖的皇家教育,王振三言两语想要安抚他,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并且除了朝贡这件事情挑衅,宣大总兵官,镇朔将军杨洪已经多次军情奏报,蒙古瓦刺部兵锋前压,疑似有进攻大明九边的部署。
换做几年前,朱祁镇压根就不会选择隐忍,早就调兵遣将出塞直捣王庭,还能惯着也先这孙子的嚣张气焰不成?
但时过境迁,现在已经不是正统九年,成国公朱勇轻松征伐兀良哈三卫的年代了。麓川战争加上接连天灾不断,国库早已空虚,支撑不起大军出塞的费用。
如果单纯是这个因素,朱祁镇还能咬咬牙想办法,谁能想到川贵苗人叛乱,紧接着东南福建又乱了,再加上麓川思机法卷土重来占据孟养威胁云南布政司。
四处征伐,朱祁镇实在没有资本,去应对蒙古瓦刺部的挑衅。
“待平息南方战事,区区鞑虏不足为惧!”
王振再次劝慰一句。
不过这句话无论是对于王振,还是对于朱祁镇而言,认真来说都称不上什么心理安慰。
毕竟他们是真的认为,一旦大明缓过这口气来,可以随便吊打瓦刺这群鞑虏!
“靖远伯(王骥)的大军到了何地?”
朱祁镇反问了一句,他现在恨不得王骥立即平定麓川,然后班师回朝出征塞外。
堂堂大明天子,岂容鞑虏挑衅?
这个场子一定要找回来!
“万岁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从南方各卫所征调将士需要时间,靖远伯的大军目前还在湖广都司。”
“太慢了,那福建局势如何,沈忆宸应该不会让朕失望吧。”
“今天早上通政司呈交了沈提督上疏的奏章,就放在这叠奏章的下面,要不万岁爷先看看?”
“沈忆宸呈递奏章,为何不早告知于朕?”
朱祁镇语气有些不满,现在各地军情坏消息不断,他还等着沈忆宸给自己报喜。
不得不说,经历过山东治水后,沈忆宸的施政能力获得了朱祁镇的认可,他相信福建一群泥腿子叛乱,应该可以很快平息。
“今日各位大臣上疏数量比较多,通政司呈递时间略微晚了些,是奴婢的失职。”
王振面露苦笑的赔罪,他倒不是担心皇帝的责罚,而是这封奏章内容,朝中联名上疏大臣太多,实在没办法挡下来。
如果朱祁镇不问的话,放在这叠奏章的最下面,说不定皇帝审阅累了就可以蒙混过关。
可一旦问了,不如实回答便是欺君之罪,王振还没有只手遮天到这种地步。
“先生无妨,是朕略显心急。”
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严厉,朱祁镇赶紧宽慰了一句,王振在他的心中可不是单纯臣子,而是值得尊重的师长。
说罢,朱祁镇就满怀期盼的打开了沈忆宸的奏章,可上面的内容却让他把笑容僵在了脸上。
随即重重把奏章拍在了御案上,大声怒吼道:“泉州府沦陷,福建半壁江山尽失,地方官员是干什么吃的,局势怎会崩坏到这种地步!”
就如同王振不敢挡下群臣奏章一样,泉州府被叛军攻陷这种事情,沈忆宸同样不敢隐瞒,只能在上疏中如实描述。
偏偏就这样的如实相告内容,有些粉碎了朱祁镇之前的预估。他本以为福建叛乱,不过是矿工乡民的小打小闹,藏匿于荒野山林之中导致剿匪困难,有沈忆宸过去招安平息民怨,估计很快就会药到病除。
现在看来,这哪是什么小打小闹,反复折腾几次的麓川叛乱,都没有打下来半个云南布政司,更多是侵占缅甸宣慰司的领土。
皇帝震怒,让站在一旁的王振这次都不敢搭话。因为他早已看过上疏内容,里面除了描述福建局势外,还有弹劾右布政使宋彰,并且提及了他贪墨三万两黄金的事情。
这三万两黄金最终去向,别人不知道,王振自己收下的还能不知道吗?
他唯恐乱搭话引火烧身。
伴随着皇帝的震怒,文华殿内侍奉的宫女太监跪倒一片。
面对这种场景,朱祁镇压制住内心怒火,继续审阅沈忆宸上疏的奏章。
看到后面的内容,朱祁镇脸色神情稍微缓和了些,因为沈忆宸说自己已经控制住局势,叛军答应接受朝廷招安,同时战乱范围内压根控制在泉州府境内,并没有波及东南赣浙两省。
可再往下看到沈忆宸弹劾右布政使宋彰的罪行,刚刚平息下怒火的朱祁镇,又忍不住火冒三丈起来。
好家伙,一个右布政使在地方就敢如此无法无天,贪墨侵占良田四万五千六百亩,三座银矿折合白银接近七十万两,还有三万两黄金,福建境内商铺产业更是不计其数。
朕现在空荡的国库,恐怕都没比宋彰私财强到哪里去!
“该死!真是该死!福建官场蛀虫真是好大的胆子,还有没把王法放在眼中?”
听到朱祁镇的震怒话语,王振脸上神情有些难堪,同时在心中疯狂思索着脱罪方法。
并不是说王振跟宋彰关系有多亲密,更不是说王振害怕自己遭受到牵连。
而是王振处于权势的急速上升期,他正在招揽朝廷内外官员拉帮结派,扩充自己党羽势力。
阉党本来就名声不好,更难以吸纳实力干将,如果你身为党魁老大连小弟都罩不住,那以后谁还敢冒险跟你混?
除非是大局已定,否则王振必然要用宋彰竖一块牌匾给众官员看。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就连引发皇帝震怒的死罪都能逃脱,这等待遇文官或者武将谁能给你们?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随着杨溥的逝去,文官集团势力大不如前。可是沈忆宸崛起,让勋戚那群武夫起了染指朝政的心思,王振肯定不能放任他们做大。
不然日后征讨蒙古建功立业,自己还能拿捏这群武夫吗?
权衡各方利弊,王振都不可能让沈忆宸顺利弹劾宋彰判死,这不仅仅是一人的生死问题,更是朝野权势的博弈。
此消彼长,你进便是我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