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血案
距离上次的北虏入寇差不多两年了。
北虏虽然一路打到京师饱掠而归,但那是因为卢勇“贪功构衅咎由自取”。这事说到底,多少也“因为”圣天子先是重奖了卢勇,他才狗胆包天闯出此等天大的祸事,所以朝廷并没有怎么难为宣府的各位大人。早有万全准备的宣府不仅未失,反而向朝廷报了大捷。纵然没有斩首功,但没丢就是没丢,圣上总要慰勉嘉奖一下。于是该升的升,该奖的奖。各级官员感激涕零地纷纷表示,圣上对元凶首恶的雷霆之怒,以及对忠心文武的雨露恩泽,真是赏罚分明,吾朝天子的圣明简直是三代以来绝无仅有,臣子们望阙遥拜,纷纷立下掷地有声的庄严誓愿:定为大明肝脑涂地……
至此,一场以边关武将群体为核心观众的生动大剧,已经取得了远超预期的演出效果,于是到了最后的大团圆结尾:其他武将们有的因为“血战不退”、有的因为“闻警而援”、有的因为“衔尾追袭”……也都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有的升官,有的扩编——卢勇那三个营的编制已经报出来了,现在人都死绝了,名额大家分呗。虽然没有首级,一方面有各级文官信誓旦旦的请功背书、一方面朝廷要安抚边镇重地的军心,再加上朝中大员们心有灵犀的默契,不听话的卢勇破家身死,听话的军头们都分到了自己那堆或大或小的糖果。
文官们收获最大。募勇守城要给钱、守城兵要吃饭、毙伤贼人要重奖、为国捐躯要抚恤、打仗要消耗天文数字的军资储备、贼人洗劫过要减免税赋……林林总总又分毫不差的账目报上去,内阁没异议吏部附和兵部勘验无误户部掏钱粮工部划拨物资礼部吵吵着圣上应该郊祭我们来主持快点掏银子否则老天下次不一定还保佑咱刑部说难道我们就没任何功劳吗大家都说应该有而且必须有最后满朝众口一词都说离不开秉笔太监未雨绸缪曾经提过一嘴要厚待将士……所有人都皆大欢喜。除了都察院有几个刺儿头不疼不痒的骂几句——反正他们就是干这个的,谁会跟疯狗一般见识。
赚翻了。
演员、剧评家和观众都赚了,票钱是大明掏的。当然,朝廷有的是钱,这点钱自然不算什么。不过,死去的人……好吧,大明也有的是蝼蚁。
此时,邓长江也在“屹立城头全身被创血流如注仍大呼杀贼不止忠勇无双”的加衔总兵马星副帅的提携下做了游击将军,领长官命驻军张家口堡。
一天得到报告,有伙匪人昨夜屠了推官大人的满门,紧接着又转去知府衙门,杀伤了知府大人的不少家小——如果不是恰巧外出,知府大人必定也性命难保——然后放了把火,又杀出城门跑掉了。
邓长江心里琢磨着,边镇重地,一大帮来历不明的家伙结伙而入,肯定会被守门的兵丁拦下,所以,这些匪人该是前几日分头陆续混进的府城——这说明,这帮匪人显然不仅有组织,还有明确计划。但,这事却又透出蹊跷:普通的盗贼绝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
边镇的银库里大都是军饷,其守备力量绝不是几十个土匪能攻得下的。如果是谋财,更应该去找周边寨子里的富户下手。虽然能在这地方积聚下财富的肯定不是一般人,但无论如何也比重兵把守的府城更容易对付吧。而且,怪就怪在,看样子不像为了劫财,银库那里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反而是屠净了朝廷命官一家然后直奔下一家,目的性极强——怎么看怎么是索命来的!联想到推官大人高升以前是州判,邓长江不由得心里有根弦突然抽动了一下,隐隐的感觉到什么,可自己一时也说不出。
张家口堡离府城最近,邓长江知道剿贼的责任大半会落到自己头上,于是叫齐了亲兵在营帐里候着。果然,不久命令便下来了。
邓长江营里的战兵分甲乙丙丁四个步队。经过上次乃前汗的破边,边军的整备比以前多少像了些样子,甲乙两个步队野战真能拿出手了不说,丙丁两队用来守营也足以对付一阵子了。虽然不晓得那伙匪人的具体数量,但各种情况分析下来,不会超过二三十人。对付这些无甲土匪,一个披半甲的百人队足够了。因为有野战部队未经地方文官明令不得入城的禁令,邓长江吩咐乙队备战,在营门口候命,自己带了几个亲兵进城看看现场是否能寻些线索。
推官大人的宅院比想象中要整齐,并没多少群盗哄抢后的狼藉。邓长江自己本是流边充军的山贼出身,瞄了几眼心中便有了数:这伙匪人事先一定踩过点儿,掐准了巡更的时间,等更夫过去,分两起儿同时从前后院搭人梯越墙而入。而且分工明确,前院的直奔下人房,翻后墙的直奔正偏卧房——所有人都死在屋里,没有跑出来的。
值更的门子估计在打瞌睡,穿得整整齐齐的歪坐在门房地上,胸口一片红濡——睡梦中被一刀透心。
推官大人,哦,好吧,确切的说,应该是推官大人——因为尸体没有头——赤着身,斜倒在床上,床头的墙壁上全是血,应该是睡梦中被人拎起头发一刀断喉后直接割的首级、床边一两步,萎顿着一具赤裸女尸,可能是大人的如夫人,也许是婢女。同样的无头尸,胸口血迹上有一道明显的抹痕,看样子是死后还被某个匪人揉了一把——显然,被其他人阻止了进一步的侵犯。床尾的衣箱、床边的抽屉都被翻过,但角落里还有两三粒几分重的散银,说明翻的很潦草。
厢房里的无头童尸是小公子无疑。小公子的保姆死在一旁,首级还在。从仆役到家主阖府近二十条人命,致命伤或在胸口或在腹背,而——下人们的首级都在!
灭门的命案,事关朝廷命官,府城的仵作早已查看过尸体:都是刀剑伤,没啥可分析判断的。不过,同样的场景,在邓长江眼里大有不同!看到断颈,邓长江心里立即得出结论:这是职业军人干的!
割首级这活儿,做起来要比想象中困难得多——如果是生手,很大概率会切到颈骨,于是只得再换个地方下刀,断口处会狼藉不堪。即使是法场上沉重的厚背鬼头刀,老道的刽子手也会贴着骨缝砍,否则就算没被骨头嵌住,也往往会崩了刃。这些首级不是被砍掉而是被割的,三个刀口都整整齐齐,沿着骨缝恰到好处地切下去,操刀的显然是老手。更重要的,推官的残颈很短,其余两个则较长一些——成年男性的首级是带着喉结割的,这是凶手下意识的习惯!
一种只有职业军人才会有的习惯!
阖家灭门、有时间割首级却没仔细搜敛财物、杀人后仓皇逃命还要带上首级、苦主做过押粮官、凶手是职业军人、再转去屠另一家……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寻仇,而且是血海深仇。
邓长江的心里再次强烈感到了些什么,仿佛真相就在眼前,但却隔着一重浓浓的迷雾,让他抓不住头绪。
知府大人府邸的情形也差不多。后院里公子和伴当头不见了,估计是凶手辨不出谁个,索性都割了去——几位夫人也一样。所幸前面官厅有人在候着知府大人回府没睡,听到动静不对,喊叫起来。府衙紧挨着藩库,匪人们害怕守卫闻警赶来,于是兜头一刀将这个倒霉鬼砍翻后放把火,把库兵牵制在原地,打开正门一路冲向城门……
守门的有两个果的兵丁,大半在屋里睡觉,被人在外面落了锁,一时出不来。五六个值夜的也没披甲,自然不是这帮亡命徒的对手,但都没受什么重伤——城门官只是被刀背砸断了小臂——这个有些奇怪。众人说,大家在血淋淋的钢刀逼迫下,给城垛套上长绳便被驱赶下城墙,匪徒们缒绳而下……城外还有接应:一架长梯一头搭在对岸,另一头斜在护城壕里。显然是贼人过去以后随手抽掉的。
边镇重地未得明令擅开城门者斩——闻讯赶来的兵丁们在墙上眼睁睁看着几十名匪徒举火大摇大摆消失在夜幕中……
至此,邓长江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这伙灭门不眨眼的亡命徒,为什么偏偏会放过威胁最大的守门兵卒——每人一刀直接搠翻,或是全赶进房里外面落锁再放把火岂不是最简单,为何仅仅是缴械后驱开?
邓长江唤来正在休息养伤的城门官。
城门官是个老行伍,虽叫不出名字,但看着脸熟。从他闪烁的言辞中,邓长江发现了一些端倪。
城门官当然认识邓游击,更知道他的经历,在无论当兵还是做贼两个行当都拥有丰富行业经验的邓将军的逼问下,向后者递了个不易察觉的眼神。
见邓长江用传令乙队整队出发城外十里汇合的命令支开了左右,城门官也再不呲牙咧嘴的假装哼唧了,扑通一声跪倒,低声道:“邓将军恕罪,小人委实是自伤的!”话音未落,热泪夺眶而出,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泥印。
邓长江不动声色地盯着这厮,听他絮絮叨叨的继续说下去:“大人,小人以前就是在卢将军的荡虏营里讨饭吃,天可怜见,鞑子破边时侥幸逃得狗命,伤了腿,再后来投到这里做了城门卒。大人,求您看在故卢将军的面上饶过小的则个……那群好汉,领头的是卢四爷啊!”
晴天霹雳!
一直遮盖在邓长江眼前的迷雾豁然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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