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月二十七日接诏,一眨眼一个月都快过去了。
四月初一祭奠兴献王,四月初二辞别蒋王妃,嗣君行驾在四月二十一到达了京城西南方约七八十余里处的良乡县。
朱厚熜此刻就坐在以象牙装饰的大马车中,这是亲王仪仗中远途出行的座驾,名曰象辂。
奉迎团轻车简从,自然没有拖着全副仪仗过来。
象辂总体高度有一丈一尺六寸,宽度有七尺九寸,长度更是将近两丈。
车上的车厢空间,长、高大概都只在一米六左右,宽度则是一米三左右。
车厢内红漆木板,红花毯、红锦褥席、红罗帷幔、织金绮靠坐褥处处显着尊贵,喜气十足。
车厢前方,陆松居左承担御者驾车的职责,他右手边充当骖乘的竟是陆炳。
现在陆炳手里拿着一柄刀像模像样地警卫在那里,小红脸绷得极为严肃。
幼崽陆炳第一回出远门,一路上又是兴奋又是骄傲。
作为嗣君骖乘,那是何等荣耀?
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锦衣卫舍人”的身份,就是锦衣卫中的预备军官。
这是朱厚熜对他陆家的殊恩,一路上谁都知道了陆炳是朱厚熜的乳兄弟。如今既然迎护军前后两翼都护卫得妥妥当当,这“骖乘”居然给了这么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来做。
“殿下,前面就是良乡县城了。”黄锦走到了象辂旁边出声提醒。
车行并不快,与人行走的正常速度相当。
朱厚熜在象辂中掀起了车帘,好奇的目光向外望去。
身后不远处的崔元也骑在马上靠过来了一点介绍着:“京城有两大门户,一是水路之口通州,另外就是这陆路之喉良乡。殿下,到了此处,明日便可入宫了。”
崔元现年已经43岁,在目前朱厚熜接触到的人里可谓是第一帅。
记得老秦曾经侃过,说朱元璋为了防范外戚干政的风险对将来的子孙做了硬性规定:不论是皇子还是宫女,婚姻大事都选择民间良家而不是功勋、重臣之后。
除了开国初期为了稳固政权不得不联姻一二,从永乐朝朱棣为自己最小的妹妹选了个大帅哥之后,选择驸马都尉的硬性标准就是要帅。
崔元不仅帅,而且文化素养不低。
朱厚熜听到他介绍就笑着点头:“辛苦崔驸马了。听袁师说,崔驸马贤名远播、敏慧有谋,我一路也感触颇深。囿于祖训,崔驸马是不得入朝为官了,但迎立之功,我会记在心里的。”
“臣不敢称功。”崔元在马上行了行礼,“办好差遣是臣的本分。”
“听说令弟崔允的学问也很了不得,现在仍在潜心准备后年的会试吧?”
崔元登时心头一动,低头称是。
朱厚熜只笑了笑:“希望这次能够金榜题名。”
“殿下厚望,臣……一定多多训勉舍弟。”
嗣君是从哪里关注到自己弟弟正在备考下一科会试的?崔元再听不出来朱厚熜口中的意思就愧对他聪明的名声了。
朱厚熜又说道:“登基之后,回头还有事想劳烦驸马。我母妃和姐妹,届时便拜托驸马再跑一趟奉迎入京了。”
“殿下但有所命,莫敢不从!”
朱厚熜点了点头看着前方渐渐清晰的县城轮廓:“终于到了!”
……
良乡这个地方挺有名,在大明朝的历史上就有一件大事。
据说仁宗朱高炽驾崩时,朱瞻基还在南京。他二叔汉王朱高煦在一路上布置了天罗地网准备拦截,但朱瞻基却忽然闪现到了良乡接了遗诏,登基成为宣德皇帝。
如今朱厚熜也是奉了遗诏到良乡,要在某些方面阻拦他的人也到了。
三千人的迎护官军驻扎在城外,王府随员数十人都住在城北的西察院里,这是顺天府巡按御史之一的驻节之所。
当迎护军簇拥着嗣君行驾浩浩荡荡地经过时,良乡县城中的老百姓们都轰动了。
新的天子即将登基,良乡知县把场面搞得不小。
坐在象辂中从窗帘缝隙中看着外面跪伏街道两侧的老百姓,朱厚熜的神色挺感慨。
朱厚熜不知道这一路上各地征调了多少民夫,既为了保障他安稳进京、也让他感受到治下官员百姓的效忠与臣服。
历来皇帝出巡总有人劝阻,除了有很多事不方便、会搞得地方上鸡飞狗跳之外,还有一個主要原因是费钱。
一路经过各地,道路都提前平整好、清扫过。
现在正是春耕农忙时间,朱厚熜也不清楚自己这沿途一路有惊扰多少老百姓。
停留在每个地方时,中午、晚上都会有当地的官员过来驿馆或者驻地拜见。
朱厚熜也会见一见,但到了后面人就有点麻木了:那么多人仓促一面,又能记得住几个?
心里想着这些,车队终于到了今晚落脚的地方。
刚活动了一下身体,梁储和毛澄等人就到了这临时住处、谓之行殿的地方。
“殿下,礼部员外郎杨应奎前来呈禀明日入城仪注。”
员外郎是从五品的官员。
目前在礼部,毛澄是老大,正二品。其下有左右两个侍郎,其余则是具体办事职司的郎中、员外郎、主事。
毛澄对朱厚熜恭敬地说道:“明日殿下入城,礼部上下都在做着准备。臣当日仓促出京,殿下入城入宫及登基诸仪都是礼部属官们在这段时间拟就的。杨应奎领差前来,不知殿下是否见一见?”
有毛澄这个礼部老大在这里,送公文的人自然是先交给毛澄。
朱厚熜微笑着点了点头。
能有份在京城百官中第一个出城几十里的自然也不简单,这也算次一级的迎立之功了。
毛澄既然提起来,想必是他的心腹。
朱厚熜见到了这个杨应奎,问了一下知道是正德六年的进士。25岁中的进士,如今35岁,正是事业上升的黄金时期。从五品的六部职位,前途一片光明。
“城中,宫里都已准备好了?”朱厚熜笑着问,“杨员外,把仪注先给我看看吧。”
毛澄含笑点头,让他亲手交给嗣君,就是在嗣君面前提携他一下。有了印象,后面提拔起来就更快了些。
这回有了迎立之功,距离入阁仅仅一步之遥的毛澄已经在畅想着之后了。
把新君的登基大典风风光光的操办好了,随后还有正德皇帝议庙号谥号、丧仪,这么多功劳、苦劳下来,该入阁了吧?
毛澄正在愉悦地心情中,就听朱厚熜疑惑又奇怪地问了一句:“怎么是让我从东安门入宫,在文华殿接受上笺劝进?这不是皇太子登基的礼仪吗?”
“殿下……有何不妥?”毛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人群之中,解昌杰顿时心中一突:不是说好了,先顺利登基、“卧薪尝胆”吗?
这么多天约束王府属官忘记当天关于继嗣、继统的争执,那是为了什么?
他不由得看了看朱厚熜,又看了看早已汇合过来的袁宗皋。
这老家伙面色镇定地正看着毛澄与梁储。
解昌杰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殿下终究是信不过我……他们明明已经串通好了!
朱厚熜收起了笑脸。
这一路上,他随和、好学、谦虚,与梁储等人在那次赏赐过“御用旧物”之后就越来越融洽。
现在他这样突然阴沉起脸来,那种年轻晚辈谦逊有礼的感觉消失了。
梁储和毛澄不自禁想到见他第一面时的感觉:一种异常的、超乎年龄的镇定。
少年人的眼神,他们不知道见过多少。
一路这么大张旗鼓地到了京郊,城中已经在为他明天入宫登基的大礼做着准备了,朱厚熜终于拿到可以借题发挥的东西。
他随意晃了晃手中的仪注,声音透露着压抑中的不解与愤怒:“遗诏是让我过来继承皇帝位,不是让我来做皇子的。梁阁老,毛尚书,礼部把我当做皇太子,是什么意思?”
刚才还在高兴不已的杨应奎,忽然浑身上下冰凉凉的。
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