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饭到了。定完妆的都来拿午饭啊!”
有工作人员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原本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都停下手里的事,向着发饭的地方去了。就连叶导和钟老都从助理手里拿了自己的一份饭,把凳子擦一擦,就在旁边露天的桌子上直接开吃。
梁院长原本正怔着,这时立刻道:“我们不用了。一会儿开车出古城去吃就行。我父亲肠胃不好。”
他亲眼看见那些盒饭是装在袋子里批发带来的。一人一份,从导演到场记吃的都是同一份,没有区分。
于是这饭让梁院长觉得“不卫生”。
“没事,给我一份吧。”梁老教授却越过他去,接了一份饭。
盒饭里三个菜,两荤一素。素的是清炒小白菜,荤的两个分别是番茄炒蛋和莴笋炒肉丝。没有辣的东西。总之是任何口味的人都能吃的菜。
叶导给梁老教授挪了个位置,几个老头一起在露天桌子旁吃。梁院长来不及阻止,只能“呃”的一声。
叶导说:“开车出去要花多少时间,一个小时吧?把老梁饿坏了多不好。老人饿不得的。这样,你们明天带个饭盒进来。饭点时一起加热。”
是啊,真在乎老父亲的健康,怎么进古城前不提前考虑好、自己带一份卫生又健康的饭进来?
后面这句话倒是没人说。
有人要给梁院长塞一盒盒饭。梁院长说着“不饿”,到底是还没接。
所有人都从同一个袋子里拿包好的盒饭出来。他还是觉得“不卫生”。
池寄夏已经拍完照片了。他拿了三份饭,拉薄绛易晚和他一起坐。
很快,他悲催地发现,薄绛和易晚都很沉默。
薄绛一向不爱参与他们的谈话,池寄夏是知道的。可今天就连易晚也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他咬着筷子东看西看,很快发现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尴尬。
秦雪心。
秦雪心演七公主,和演薄九(薄复)的薄绛同样是下午才拍定妆照。于是女人没穿着戏服,只穿了一件红色风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对着饭盒,亮得扎眼。
昨天晚上秦雪心也是穿了一条红礼服裙来着。她还真喜欢红色啊。
只是池寄夏没懂秦雪心怎么一个人坐着。即使是在《绕天愁》剧组里,那段粉粉黑黑臭名昭著的日子里,秦雪心身边也有那么几个能一起说话的朋友。在这里她倒是独来独往了。
放过去,池寄夏肯定不会管她的闲事。但易晚和秦雪心好像还挺熟的,昨晚还见她趴在易晚的肩膀上哭。池寄夏心头动了动,对她说:“喂。雪心姐。”
秦雪心回头看他。
池寄夏:“你要不要坐过来?没别的意思,看你一个人坐着。”
任何人都无法忽视这句话里的好意。秦雪心愣了愣,随即对他笑笑——这笑有点僵硬,很奇怪,像是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友善地笑过了。
最近秦雪心的消息都是怼天怼地“真性情”。
她握住饭盒起来——从厕所回来的她的小助理看见来,立刻上来要帮她搬:“姐你别自己弄,你身上的风衣贵着哩……”
池寄夏忍不住笑了一声,倒不是嘲笑,而是因为这个助理说话带着秦雪心老家那边的土里土气的乡音,跟着秦雪心进圈快十年也没改成过,挺可爱。除他之外,旁边另一桌的人也笑了。这笑倒是出于另一个事实依据:秦雪心的小助理智商低。
小助理确实是智商低,要不是这样,也不会勤勤恳恳地跟着秦雪心快十年还升不了职。奇的是秦雪心从没解雇过她。她就这样在她身边一直混着。很多人都觉得这事儿挺不可思议的。
不过这段时间这小助理出现得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
秦雪心僵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敢动弹。这时候秦雪心的另一个助理从她背后过来了:“秦姐,你要去哪里?”
这个助理是那个新助理,也是昨天在阳台上把秦雪心带走的那个。
池寄夏记得他是前段时间来秦雪心身边的——就在秦雪心和蓝光签下合约之后。
蓝光应该是出于重视,才把他派给她的。嫡系部队啊。
这时易晚终于抬起头来。他看见那助理和秦雪心说了几句话。他只听清最后一段:“池寄夏啊?那没问题,接近他们对你有好处。”
“还有,少和那些会损害你气场的人说话。”
秦雪心突然看起来不是很想过来了。易晚看见她像是和助理又几句短暂的口角。池寄夏在他身边小声说:“我怎么感觉那助理管秦雪心像是在管孙子似的。”
谁说不是呢。
秦雪心总算过来了。她背过身去时事情还没完。那男助理瞥了一眼她用了快十年的小助理,眼神凉凉的。
像是这事不能善了了。
秦雪心在他们身边放下饭盒。四人于是坐在一起。她对池寄夏说:“谢谢你让我过来。”
眼角有点余怒未消的意思。
池寄夏说:“没事……助理是你的手下吧?他对你这个态度么。”
“蓝光派来管着我的。”秦雪心说,“他生怕我……崩人设呢。”
说完她便一愣,很快露出了混着后悔和恐惧的表情——后悔,是后悔说出这番话。恐惧,是怕这句话被“天道”听见。
池寄夏没懂她的意思,也不知道丝线相关的纠葛,说:“现在又没在拍戏,戏下干什么也能崩人设。”
秦雪心说:“谁知道呢?我又没有天道理所当然的偏爱。”
气氛有点尴尬。这时易晚说:“你的新老助理似乎不怎么对付。”
他说这话时表情依旧像是在神游。是没人能分清易晚认真开口和不认真说话时神态的区别的。
秦雪心抿了唇,道:“蓝光不怎么喜欢念子。”
“念子?听起来像个日本姑娘的名字。”池寄夏说完,发现秦雪心脸色有点不好看,他于是找补,“哈哈,不过挺洋气的。”
“不洋气,念子是想要儿子的意思。她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秦雪心低头吃饭,“我还有个原名,和她的名字差不多。叫秦念儿。”
……
池寄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一刻他有强烈的“身为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身为一名男性。只是他没注意到,原本在低头吃饭,根本没管他们在说什么的薄绛的筷子,也慢了下来。
成年人在这时就该岔开话题。可易晚却很不会读空气:“新名字是明珠娱乐的老板给你取的么?”
秦雪心却因为这个很不成熟的提问,终于露出了她今天的一个很自然的笑:“当然是我自己取的。”
配角也有想要表达的欲望。
取个名字,多么普通、多么简单的一件事。
古代的人牙子会把一溜五六七八岁的小孩卖到高门大院里去。他们像牲口一样缩着手、站在院子里给人挑选,由那些少爷小姐们随意地给他们指定名字。胆怯的女孩可以叫猪尾,普通的男孩可以叫娇花。主人爱给他们取什么名字、爱叫他们什么只看主人的心情。日后犯了主母或者女婿的名讳,又随便改个名字就是。
下人们也不觉得名字很重要,而且一代代地将这种想法传递到下一代小下人们心里去。他们说:“有的吃有的穿就不错了,还矫情自己的名字。”
真是把自己给矫情坏了。
所以没有人觉得自己的名字很重要。
薄绛……不,薄明绛,也曾给许多下人们赐过名字。他擅长诗词歌赋,所以往往是从诗词里捻一句出来,为侍从们取个风雅点的名字。
可秦雪心居然为了这个她自己取的名字露出那样自豪的神色。
即使“雪心”两个字没有典故,文不文,古不古。
秦雪心说:“我取‘雪’这个字是因为白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但‘秦雪’两个字不够突出,所以就加了个‘心’。因为我初中时有一部特别火的偶像剧,女主叫‘心心’。当时我家没有电视,我每次下课后都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假装要买东西,然后就可以蹭着看半集。当然,我一次都没买过东西。所以后来特别提心吊胆,每次都怕被老板赶出来。”
池寄夏说:“我以为你最喜欢穿红色的。最近我看你出行,去哪儿都穿红色。就连高跟鞋都是红的。”
白色不是林梦的代表色吗。白衣校花什么的。
秦雪心沉默了,半晌说:“其实我不喜欢红色。”
“我喜欢白色,因为我最讨厌黑色。小时候我妈老说家里穷,要节约水。即使是别人送来不要的衣服给我穿,也只准我穿黑的。因为黑色耐脏,可以穿半个月都不洗。后来那个姐姐送来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连衣裙边上有花,还有蕾丝边,我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裙子。很想穿。我妈说不耐脏,说给我收起来,哄我说过年时再穿。”
那条白色连衣裙其实不符合秦雪心那时的身材,大一个号。可她摸着那圈蕾丝,轻轻薄薄,像蝴蝶的翅膀一样,也像偶像剧女主“心心”穿的那件带蕾丝花边的上衣一样。
其实所谓的“过年时再穿”也是托辞。过年时妈妈就像忘记了这件事一样。问起来就说,过年时哪能穿白的,不吉利。
可穿黑的也没有吉利到哪里去。
“……再后来,我做家务,在箱子里翻出了那条裙子,已经小得我穿不下了,怎么挤都挤不进去。我当时大哭了一场。我爸说,养女孩就是矫情,一条破裙子就哭成那样。”
可秦星每个月都有新衣服穿。
“后来我出道第一部戏,演校园剧,班花,穿白色蕾丝裙。撞上林梦那部出道电影,被碾压得渣都不剩。那时我每天在网上看评论,看他们说我演得不是班花,像只鸡——因为长相和气质嘛。老板就让我走美艳路线。还让我去参加酒局……低声下气。”秦雪心耸耸肩,“我那时的经纪人让我陪老板。煤老板的审美嘛,就是喜欢看红衣美女。所以每次都穿着紧身的红衣过去。一开始很恶心,每次喝完酒都会吐一地。后来就习惯了。去发布会、去电影节也得穿红衣。因为要突出,要艳压。”
虽然每次都是徒费心机,被林梦的白裙碾压得渣都不剩。
还有一次颁奖典礼。她穿白裙,和林梦的白裙撞上,被全网嘲“东施效颦”。
最心爱的白裙却留下了最深的心理阴影。于是后来就再也不穿了。
池寄夏觉得心里挺复杂难言的。
他没有意识到,即使没有金手指的存在。平日里的池寄夏的共情能力也是很强的。
“……我那时只知道你挺有事业心的。”他说。
聊天的几人都没有意识到,随着秦雪心的讲述,易晚放下了筷子。
黑发黑眼的少年盯着他们许久。他抿着唇。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半晌。他缓缓地看向天空,手指轻轻地颤抖。
“你的助理给你惹过不少麻烦吧?”易晚突然开口,他说话的风格完全不像平时的他,语气平淡,语言却锋利、极有攻击性,“她的粗心大意害你在林梦那里留下过好几次把柄。为什么不辞退她?你是从哪里把她找来的?”
池寄夏:?
易晚怎么突然这么……强攻击性?
秦雪心说:“她和我是同乡。”
同乡的女孩,被家人想送走的第二个女儿——之所以是“想”送走,因为接走她的人家在第二年生了儿子,于是把她弃养回去了。
或许是因为婴儿时期没有得到足够的养育,念子的脑袋不太灵光,做任何事都很慢。她没能完成中学学业。在中考前辍学了。
秦雪心那次回乡,是为了出钱给秦家修祠堂。
秦家宗族会用“女人卖笑”的钱修祠堂,却很高贵,不允许女人进入祭拜祖先。秦雪心没有获得进入祠堂的资格,不过她感到很荣耀——秦家从历史上起,就没有哪个女人能够赚到这么大一笔钱,来为他们修缮风吹日晒、破败已久的宗祠呢。
可是灵魂里还是会有很多失落、不甘心、不肯咽下这口气。她在祠堂后面的大槐树下转。直到,她看到一个女孩。
女孩专心地在糊纸盒子。秦雪心惊讶她幼小的容貌——营养不良的女孩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学生。有老人说:“那个女孩脑袋有点问题的。你别管她。”
秦雪心说:“她叫什么?”
老人说:“秦念子。”
秦念儿,秦念子……一个念儿,一个念子啊。
她蹲下身去看女孩。女孩还在糊纸盒子,没有抬头看她。秦雪心问她:“你糊纸盒子,能赚多少钱?”
女孩说:“十个纸盒子算两角钱。”
两角钱……秦雪心又说:“为什么不到厂子里去做?”
女孩说:“我才十五,算童工。上次就是因为我害得厂子被罚钱了。他们就叫我带着材料回来做。”
秦雪心觉得嗓子被噎住了。这种被噎住的感觉比不能进入祠堂时来得更强烈。她给祠堂花了五十万,可这个女孩呢?她糊一个下午纸盒子,十个纸盒子才算两角钱、
“哟!念儿姐啊!”有嬉皮笑脸的小青年在旁边喊。
“听说念儿姐在城里发达了啊。什么时候提携提携咱们啊?”
“还不知道她在哪儿上班……”
秦雪心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
她在圈子里时经常言行失状,尤其是在遇上林梦时。那种难以自控的愤怒会让她崩溃,制造出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会做出的矛盾来。
这一次还是有那种熟悉的感觉,非常强烈,非常冲动。她记得林梦最近也是有个行程,是去她的老家,搞什么助农义卖之类的。
呵……又是回馈乡里,对上了呢。
‘一个虚荣无知,修建没意义的祠堂,还和同乡们关系不好,打架吵架,在报道里丑态百出。另一个心系乡民,通过助农计划为家乡创造了新的柑橘品牌,再通过自己的影响力让乡民们赚得盆满钵满,从而引起了高层的注意……’
又有声音在她的耳边喃喃低语。
可这次那种食不下咽的感觉让秦雪心没有沉入她本应沉入的迷梦。她蹲下身,对糊着纸盒的女孩说:“你跟我走,做我的助理,我给你饭吃。”
愚笨的女孩茫然地抬头看她。
我叫秦念儿,你叫秦念子。
我们都没有白色连衣裙。我和你的名字很像,我比你漂亮,比你聪明,所以比你幸运那么一点。但即使你不漂亮,也不聪明,你也应该得到一点幸运。
因为你是和我名字相似的女孩。
我们都是女孩。
“……其实。”秦雪心最终只说出了这一段话,“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会给我寄来她不用的衣服。我听说她学习成绩很好,去了全中国最好的大学,后来还出国留学、读博……一个会把花花绿绿的衣服寄给邻居家妹妹的邻居家的姐姐,就像会给孩子带来幻想的童话里的神秘仙女一样。”
我也想做另一个女孩的神秘仙女。
把五光十色的世界带给她的神秘仙女。
和林梦不一样,和现在的“秦雪心”不一样。我也是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故事的。可它沉重,没有爽点,不甜,也不好玩。
没有人喜欢这样的故事。他们都会喜欢红衣女主秦雪心。
“就像每个恶毒女配身边,都会有个不仅不会阻止上级的行为、还会不小心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将她出卖的助理。”
易晚看着秦雪心一张一合的红唇,漠然地想着。
他没有为她们感到悲悯,一点也没有。就像天上的神明也从未想过,这个贪慕虚荣的恶毒女配是怎么和她的愚笨的助理相识的,也从未想过,恶毒女配是为什么不把身边老是不小心坑害自己的笨蛋裁掉。那些携手一起走来的日子、那些不离不弃,对于光鲜亮丽的故事本身来说,都是不为人知的细节。
对话终了,始终盯着秦雪心头顶的易晚,终于松开了被他紧紧攥着的、微微颤抖的、藏在桌下的手。
……成功了。
没有出现丝线,没有出现干涉。
他赌赢了。
所有人都没意识到,这场对话是被易晚诱导着进行的。
秦雪心说了那样多的话,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有哪里不对。
可这是为什么?
秦雪心不是被天道选中的新“女主”么?为什么天道……没有对秦雪心这样“崩人设”的表白进行干涉?
易晚不明白。
一顿饭吃到最后,所有人都没说什么话了。下午轮到秦雪心和薄绛定妆。池寄夏在回收饭盒时对秦雪心说:“加油啊,仙女。”
秦雪心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并不是。”
她注意到薄绛始终没有说话,却始终盯着她……
和易晚。
秦雪心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被蓝光助理接走。助理替她整理红风衣的领子,秦雪心低头看着他的手,觉得自己就像个任人摆弄的洋娃娃。
“他们身上有主角气运。你多和他们来往,是好的。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说话,会减少气运。”蓝光助理说。
秦雪心的表情立刻就垮下来了。蓝光助理提醒:“记得你的人设。”
他的声音很冷漠,不像对待一个人,而像对待一个物件。
秦雪心僵了僵。这次她的心里比从前几次都要更不情愿,胸口扑腾扑腾地跳,拒绝就要脱口而出。
或许是那些关于她自己的回忆,让她觉得……她分明也是一个完整的人。
她灰暗,但也没有那么一文不值。
可最终她还是因助理凉凉的一眼屈服了。
助理说:“雪心,我也不是故意想管你。你得知道,有钱才有将来啊。没有光鲜亮丽的未来,谁愿意看你一眼?”
秦雪心知道他在暗示秦星。
放在过去,秦雪心或许已经屈服了。可这次她的心中却充突然地冒出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一定要为秦星的未来负责呢?
她已经帮了秦星……帮了秦家那么多,这笔账,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呢?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做自己,而不是做秦星的姐姐呢?
其实真正该为秦星的未来负责的,不是他自己么?
秦雪心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躲过蓝光助理的视线。助理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想想林梦。”
砰。
听见“林梦”的名字后,秦雪心开始恐惧。
她很清楚林梦的下场。
助理说:“想清楚,你不是接受或者放弃一个机会。这个世界上的路只有两条,成为主角,或者成为被主角利用的棋子。即使蓝光不追究你毁约——当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你知道,蓝光不会放过任何有潜力的‘耗材’。”
“耗材”,他们是这样称呼那些被男、女主用来衬托、打脸的配角或炮灰的。
“即使蓝光放过你,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命运吗?或者,你指望会有谁来保护你吗?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不会有任何人来保护她的。
这一点,秦雪心比秦念儿
“……我知道了。”秦雪心咬着嘴唇说,“我会听话。”
蓝光助理淡淡地看着她:“这一点林梦就比你做得好。”
秦雪心说:“你带过林梦?”
很快她自知失言。助理笑了笑,道:
“是啊,她刚入行时,我是她的第一个助理。”
第一个助理。
刚入行的林梦,又是什么样的呢?
模糊的好奇在她的心头涌起。但这次秦雪心不敢再问了。有人说:“秦姐,来上妆吗?”
那声音是毕恭毕敬的。
“去吧。”助理说。
……活得就像他们的狗一样。
秦雪心刚要挪步,就发现问题:“念子呢?”
她没看见小助理人。
蓝光助理说:“念子回去拿东西了。”
拿东西?有什么东西可以拿的?
秦雪心来不及问。她已经被带进了化妆棚里。
……
七公主和薄九是cp。等秦雪心化完,薄绛也要跟着化。在他们化妆的时间里,易晚会被带去拍更多定妆照。
自秦雪心走后易晚一直沉默。他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薄绛走到他的面前。
易晚:“?”
易晚在薄绛的凝视下迟疑地伸出手。薄绛看着他,终于破功了。
“不是要抱抱。”他说。
易晚:“哦。”
“你觉得秦雪心很特别吗?”薄绛说。
易晚:“?”
薄绛说:“我记得她,在拍卖会时。”
在那场拍卖会里,秦雪心的虚荣、肤浅和愚蠢,都给薄绛留下了一些印象——他对此世间的人没什么关心,因此一些印象,已经是很多了。
当时他不明白易晚为什么要特意跑回来救她。前朝太子冰雪聪明。这些日子的相处,早让他看出来易晚并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易晚和这个世界是隔着一层雾的。雾里看花,影影绰绰。就像薄绛无法解释,易晚是为什么在绿风博物馆里时就已经看穿了他的身份,指出他是那幅画的原作者。
同时他也不明白,易晚是为什么对自己拥有的情报没有任何想要利用的意思:在《最强鉴宝》后,易晚和他非常默契地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就像那句指证没有发生过一样。
易晚是薄绛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以来,第一个完全无法看透的人。他没有预料过易晚会在他读剧本时那样锐利地与他争吵,与他平时与世无争的样子全然不同。就像他也没有期待过,方才沉默流泪时,易晚居然会给他一个拥抱。
他无法看透易晚的感情。
所以,易晚对秦雪心的态度也同样奇怪。
除了拍卖会那一次,薄绛对秦雪心没什么印象。他不知道女人曾经路过他,曾经对他产生过不满;也不知道女人曾和易晚一起,一张一张从河流里捡起过他的画。
易晚又沉默放空。薄绛不依不饶地看着他。最终,易晚说:“啊……你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点好奇心,这很不错。”
薄绛:……
他沉默了,忽然苦笑:“这对我没什么用。”
是没什么用处。这点好奇心全然无法构成目标,也不能成为活下去的意义。
易晚没有看他的眼,而是看向他的头顶,慢慢道:“秦雪心是一个……嗯,和你完全不同的人。比如。”
“她拼尽全力地想要活下去。”易晚说,“即使活得狼狈,又丑陋。”一个是光明璀璨、以身殉国的太子。
一个是从出生到被利用,从未有过任何惹人称道的华彩段的恶毒女配。
旁人回顾太子的生前,只会为他的名节与绝代风华称赞。旁人回顾女配为了走红手段尽出、最后还委身蓝光的前半生,只会有讥笑和尴尬。
可他们都一样。
比谁都不敢回顾自己的过去……比谁都想要否认自己过去的人生。
无论外人对他们的前半生做出了怎样截然不同的评价。在他们眼里,他们的前半生都是垃圾。
易晚的语气里依旧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像是界外之人的陈述。
薄绛:……
奇妙的预感。
“如果不知道这几天该看什么的话,就看看她吧。还有这座古城。”易晚像是得到了什么启示似地开口,“你会看到很多东西的。而且还有一件事。当初和刘哥一起来薄家找你时,她和我一起,从河流里捡起了你的画晾干。”
薄绛:……
易晚和人说话时总是看人头顶的样子真是很奇怪。
他微微哂笑。在剧组这几日的体验和对历史的查询,已经让他知道《表里山河》的整体剧情几乎都符合史实……很多地方,都让他不敢去想。
比如薄明远。
……和那幅在拍卖会上,他曾经用全副身家举价也要拍下,用来泄愤烧毁的,属于薄明远的字帖。
模仿他的字体的字帖。
薄明远从小体弱多病。少年时,两人住门对门。薄明绛曾时常担心自己弟弟的寿数。
他总担心他会短命,每次自己收到人参等贵重药材,都叫仆人送去薄明远府上。每年冬天去薄明远府上看薄明远时,总让他不要出来送他——冷雪天寒,别把薄明远再冻感冒了。
可薄明远每次都会追出来。薄明绛只有这时会回头,让他回去——然后薄明远会继续偏要送。他们兄弟两人站在朱红的大门之下。薄明远穿着银灰色的大氅,抬起的脸不如他漂亮,却很清秀,却在笑。
那少年的面目,便是直到如今,还留在薄绛心中的属于薄明远的模样。
所以他想象不出七十岁老人的模样。少年在他不在的岁月里,已经慢慢变老,并死在了尘埃里啦。
七十余岁,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南山的茅屋里,听着冬风声,一笔笔临摹亡故的兄长的字迹,临摹兄长的画。
薄明远文采过人,若有锤炼,不在薄明绛之下。可他封印了自己所有的才华,不再有任何的构思,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纪念碑。
……
送药材有几分是出于柔软的真心,又有几分只是出于身为“兄长”对弟弟关爱的责任呢?薄绛说不清楚。他给出的只是一份非全然感性的付出。
可薄明远的心比他更软。那是属于文人的心灵,一点点的善意都会在他的心里被化为柔软的春水。
柔软的心会有多痛苦呢?
那些珍贵的药材,最终化为了薄明远的八十年寿命,与薄明绛曾经的祈愿相同,过程却南辕北辙。薄明远在南山上隐居了一世,努力让自己长命百岁,最终苦苦追寻的却是能晚一点到地下去。
他不敢去见他的哥哥。
“易晚。”薄绛突然说。
“?”
“我很高兴,最后是你保存了薄明远的字画。”他低声道。
易晚说:“它被喻容时送到博物馆去了,绿风博物馆。”
“是么。”薄绛说,“不用和我说地名。”
他不会去看的。
不会去……也绝不想去看。
他的弟弟在他不存在的岁月里,变成了郁郁而终的老人。
“……拼尽全力地活下去。”薄绛又咀嚼了一下这个被易晚用来形容秦雪心的词组。
半晌,他闭了闭眼,有些自嘲般地笑道:“这和薄明越又能有什么不一样呢?”
出卖薄氏王朝的薄明越,不也是拼尽全力地活下去的人么?
易晚这次没有给出回答,他依旧看着薄绛头顶的位置。
易晚说:“我不知道。你们会做什么,都是你们自己的事。”
他没有控制他们的欲望。
……非常冷漠。
“薄明绛,过来拍剧照啊!”有人说。
易晚和薄绛同时回过头去。在那之后,薄绛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叫扮演“薄明绛”的易晚。他低头笑了笑:“你去吧。我也走了。”
易晚没说废话,向着呼唤他的方向就去了。
薄绛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很久。在其他人来呼唤前,他也抬脚,准备离开。
却觉得耳后传来其他人的视线。
薄绛回头。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离他不远的位置,盯着他,面色有点严肃。薄绛觉得这个人的脸长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他是谁。
倒真不是薄绛的智商问题。只是他重生到现世后,对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上过心。
“你是?”薄绛比较礼貌地问。
“你是薄绛对吧?在x大历史系上学的?20xx届,本来该今年毕业的?”中年男人看着他,如连珠炮般输出了诸多问题,没有给他任何回答时间,“现在有空吗,我们过来谈谈?”
薄绛皱眉了。
“你到底是谁?”他又问了一遍。
……
易晚跟着剧组工作人员拍剧照。
其实按照计划,易晚今天早上就该把剧照都拍完了。可叶导等人看着他的新造型,觉得非常的爱不释手——属于对他的造型气质的喜爱,叶导特意嘱托摄影师,让她为易晚多拍几组照片。
其实易晚的演技并不是特别天才的那种。
易晚到这一部之前只演过《绕天愁》一部电视剧。在那部电视剧里,易晚表现出色主要是由于以下三个原因:
1画皮鬼手把手教他唱戏,一整个月,易晚善于观察和模仿,于是成功表演了唱戏部分。
2关于花旦的少年气和不甘心。其实这对于易晚来说,是很有难度的。
他没有过什么拥有少年气的时光。被人诊断有轻度高功能自闭症的他从出生开始就是看起来呆呆的——即使他的大脑总在进行奇怪的思考。即使是现在进了虹团,很多时候他也会被虹团的团粉说他“呆板无趣”。
易晚在人际交往上只擅长模仿。他模仿其他人的情绪,模仿其他人的反应,然后……懒得动弹,依旧故我。因此,在饰演花旦时,他其实想到了一个人。
……顾若朝。
一个在14岁时就已经彻底死掉的、曾经明亮过的少年。
3其他的演技部分也来自于对残疾人小动作的模仿,详细的笔记,和对导演的不懈请教。
有了以上三个因素组合,易晚的演技不说是突飞猛进,也算是出神入化了——虽然只是对于那一个角色来说。
他最大的弱点,在于情感共情。在这一点上,易晚和池寄夏是完全不一样的。易晚就连自己的感情也很少去触碰、去沉浸,更何况是渲染其他人的感情。
这就是池寄夏是演技天才的原因。易晚只能算是另一个方向上的“天才”,又或者,星星的孩子。
不过这次,易晚的运气很好。
因为他这次饰演的薄明绛,依旧有个很好的模仿对象。
不能说是有个很好的模仿对象,只能说是真人就在他的身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薄绛身为薄明绛的转世,究竟是在想什么。
他甚至能看到很多薄绛自己都看不见的、属于薄明绛的地方。易晚很难分析理解这些地方,但他能看到,而且也比任何人都会模仿。
导演临时让易晚加拍的一套是薄明绛的跳楼装——还好,薄绛不在这里。
太子殉国一场是重头戏。妆造组也相当用心——他们用心地为易晚绘制了创伤妆容,又不遮住易晚的美貌。眉毛斜斜地一勾,就比起平日里的易晚多出了几分凌厉。
“这一幕挺多相关影视作品都拍过了。简直是古装剪辑必备。但我唯一敢说的一点是——”妆造看着易晚的脸,非常满意,“你比他们都要漂亮!”
“真的太帅了。”一个助理捂着胸,小声道,“易晚,你们男团的妆造得辞退了。你看你,在舞台上被画得平平无奇。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人气只是团队第五啊!”
易晚:……
薄明绛跳楼的服饰同理。叶导注重细节,服饰不像一些古偶里那样,即使战损也光洁亮丽,而是沾着灰尘和血迹——但也做到了真实和美感的平衡。
看起来叶导和众人是磨刀霍霍,想把这场殉国戏拍成本剧的重头一幕。事实也的确如此,薄明绛的死也是曲韫人生逐渐走向疯狂的最终转折点。
易晚走起来时,众人觉得更加满意了。这身姿,这长相,不是白月光薄明绛还能是谁!
“待会儿别紧张,自然点。”叶导专门说,“我知道,你这是第二次演戏。”
易晚点头。
他们带着易晚上了附近的一处城墙,打算在这里拍太子殉国前的最后一幕。叶导看了看越发苍茫的天色,觉得天助他也。他想了半天,对易晚说:“这样,你先自由发挥一下。如果你是薄明绛,在这里最后一刻,是在做什么?”
……
“之前我看《xx录》拍这一幕时就拍得特别好,太子清高孤傲,舍身成仁的样子被完全拍出来了!”有人说。
“我看《水长东》里拍得更好。那个薄明绛更凌厉一点,死前吐着血,死前还看着曲韫的方向。而且还是年度十大镜头,太帅了。”
总体来讲,薄明绛殉国前的姿态都是被拍成这样的。一个孤傲的清流,一个薄家王朝最后的战士。
有人对他们比“嘘”,众人立刻闭嘴。
被打断聊天,不仅没有任何人不满,反而所有人都越发激动——所有人都极度期待易晚的表现。
这是属于他们剧组的薄明绛!气度不输任何人!
“可是易晚一个新人能表现好么?”有人说。
众人有点沉默了。
……好吧,易晚装扮后的美貌的确混淆了他们的认知。
“至少模仿应该会吧,差不到哪里去吧。”有人说。
“而且拍个照啦,无所谓的。之后导演还能再教演戏。”另一个专业点的人说,“照片里出情绪很难的,易晚新人不要要求太多。能看美颜就好。”
众人这才稍稍安定。
“易晚动了!”
所有人顿时屏声静气,看着易晚一步步走向城墙。
易晚身上的银甲已经破掉了,被布带好好束着的发冠也散开,长发成马尾,或披散在身上。暮光照在他的身上,连同他身后空空的箭筒。
他呆呆地、静静地、看着城墙之下。
城墙之下如今空无一物,只有黄沙。可易晚的表情,让人觉得他在看着千军万马。
“姿态真好。”有人说,“这个画面算得上是今年最有美感画面吧?”
摄影师咔咔咔地抓拍。他以为这是结束。
谁也没想到,这只是开始。
因为易晚回头了。
晚风吹起他的马尾,长发遮住了他的眼。他就在这一刻回头了。
在感知到易晚周身释放出的强烈的情绪后,众人都愣住了。
易晚展现出来的不是他们想象中的舍身成仁、坚韧不屈和凌厉。
而是……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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