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调方案是执长空负责的,一听术长空这话，当即投去了质询的目光。
也幸亏是执长空，沉得住气,要是战长空,只怕已经要大声质问，并且拍桌子跳脚了。
执长空道：“现行的征调方案已经用了很多年,塞拉帝国工厂的建立,就是用的这套方案，事实证明是行之有效的。不知术长空所说的，是什么问题？”
“星球建设，效率为先。问题当然出在效率。”术长空道。
执长空扬了扬眉，没有继续反驳，而是摆出“愿闻其详”的态度。
“现行的征调使用的是积分制，也就是对新星球的各岗位分类划分标准，再对目标人群进行打分,按积分高低划定初选范围。看似高效,但其实中间有个巨大的隐患。”
“隐患？”战长空果然第一个反驳，“嗨，积分制是最优越的征调制度，我们部队也是用的这套选拔制度,哪有什么隐患！”
术长空不理他，伸手在桌面上调出自己的星脑,投到会议室的大屏上。
“效率隐患。我们在征调人员时，只想到了工作效率,却忽略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平均分配效率，和机械效率以外的情绪效率。别忘了,庸众是有情绪的，在征调庸众时，只按积分，不考虑家庭整体移民，这是我们长期以来的一个失误。”
“家庭移民？”度长空皱起了眉头，“难道术长空的意思是，帝国在征调一个庸众移民时，必须让他把一家老小全带上？”
“哈哈哈哈，疯了吧。这是哪门子的建议，老的能干活？还是小的能干活？让女人干活时，身上还吊着一个吃奶的娃，这就是你所说的效率吗？”战长空咄咄逼人。
谁也没发现，站在神长空身后的龙英，悄悄蹙起了眉头。
面具掩藏了她的表情，却掩藏不住她眼神中的厌恶。
神长空也道：“术长空，你这个提议太唐突了，家庭整体移民，才是真正的无效移民，一家子过去，只有一两个人能劳动，还怎么开荒，怎么重建？”
术长空早料到会有这样的质疑，他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多说无益，看数据。这是来自塞拉帝国工厂的一组调研数据……”他打开了准备好的调研报告。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大屏，包括龙英。
第一次旁听议政实会，就碰上激烈的意见碰撞，让她有点暗暗的兴奋。
这份调研，是术长空在接到阿祥的提议后，请塞拉帝国工厂的下属用最快的速度完成的。虽然时间赶，但资料数据十分详实。
调研以塞拉帝国工厂最大的三家工厂为范围，比对了两类人群，一类是早年的单身移民，他们抛妻（夫）弃子，来到塞拉星球，成为这个帝国工厂的劳役。另一类则是有幸全家一起搬迁、或者来到塞拉星球后建立家庭的人群。
数据的对比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首先是那些被迫脱离家庭的劳役们，普遍情绪低落、身体机能低下，得病率和死亡率均较高。而一家子都在塞拉星球的劳役们，虽然要承担更重的家庭负担，但却明显幸福指数高，劳动干劲强，加之寿命较长，综合计算他们的劳动产出，哪怕被家中的老人孩子平均掉一部分数据，竟然也还高于前一类人。
长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执长空不仅看大屏，还调出自己桌面上的星脑，仔仔细细地将几个数据标出来，立即传给自己的下属，命令他们去核实。
他是个公正的人。不会因为执长空质疑自己的政策，就立即站到反对立场；但也不会因为和执长空私交尚可，就对他的数据全盘接受。
度长空显然也被这数据惊到：“术长空，你确定这些数据真的是随机的吗？调研时，没有偏向性吗？”
术长空道：“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波依帝国的数据统计机构，他们何时因为任何一位长空的个人命令，做过有偏颇的调研和统计？”
这是实情。
度长空顿时红了脸。数据统计机构就是他的职责管辖，是一个独立于所有机构的直辖机构，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精英，他们接受命令之后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并且只对自己的数据负责，而不对任何一个数据导致的结果负责。
他是脑子坏了，才会质疑自己主管的统计机构啊。
“怎么可能呢？”战长空嘟囔，“我向来只听说那些成了家的庸众，一会儿老人生病了要请假，一会儿想孩子了不能加班，明明对生产力是极大的影响。要不怎么说，只有没有家庭负累的精英才是最高级的人类呢……”
“这个……我表达一下看法。”筑长空推了推眼镜，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
“此次我和术长空一同前往古奈斯星球，看到了第一批开荒者。说实话，就咱们波依移民过去的那几万人，一散到古奈斯原住民中间，就像一把沙子撒进大海，对改变古奈斯星球的社会结构用处不大，但对我们波依星球本身倒是伤害比较大。”
“筑长空何出此言？”神长空忍不住问。
长空院最针锋相对的向来都是术长空和战长空，筑长空是中立的，他居然说出“伤害比较大”这五个字，不得不引起神长空的重视。
筑长空又扶了扶眼镜：“每征调一批人，都把积分最高的抽走，那我们波依星球是什么？老弱病残孕全留下来，波依星球是收容所吗？”
果然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
甚至包括术长空。
自从阿祥提出家庭整体移民的建议，术长空只想到第一时间要数据，却没有想到背后竟然还有更隐患的人口结构问题。
术长空想到了《达尔文》，想到了自己书房里那些来自地球的著作，其中人口学著作里，就提到过人口结构问题。
一个青壮年全部出走，只有老人和孩子的社会，一定是孱弱的、失衡的，最终导致的人口素质整体下降，会让这个社会变得不堪一击。
这是连精英也救不回来的漏洞。
术长空惊出一身冷汗。那些来自地球的著作啊，自己都知道精挑细选最优秀的那些，暗中送给那个叫素冬的小姑娘，怎么自己就偏偏忽视了呢？
在座的长空，没有一个是蠢人。
即便是冲动嚣张如战长空，他也不蠢。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的确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此时，执长空核实的数据已经传回，他清了清嗓子，道：“数据核实过了，准确无误。看来我们在制定政策时，的确忽视了庸众的情绪效率。从这一点上说，我们的政策太机械了。”
神长空在聆听着诸长空的争执时，心里已经迅速地开始谋划方案。听到执长空这么说，她知道必须完善征调政策了。
“现在发现也不晚。”神长空狭长的凤目一挑，眼波流转起来，“这样，由执长空牵头，立刻修正征调政策，对第二批征调人员发放意向单，自由选择个体移民和家庭移民，并采取两套积分制，个体移民沿用老的积分办法，家庭移民启动家庭积分。
“还有，筑长空说得对，征调不能采用掐尖的办法，别忘了我们波依星球才是波依帝国的大本营，不能本末倒置。”
听到这儿，术长空心中一动，想起阿祥说的一个解决办法。眼下提这个办法，倒是最好的时机。
术长空道：“我有个建议，可以适当平衡。”
“什么建议？说来听听。”
“留出一部分名额，给家人已经移民的那些留守居民，凡是愿意去古奈斯星球和家人团聚的，优先考虑征调。其实，老人依然是有劳动价值的，孩子就更不用说，即便现在还小，过不了几年，他们也许就是下一批生产主力。”
神长空点点头，转向执长空：“你看呢？”
执长空毫不犹豫：“我看可以。”
神长空道：“好，此建议同样写入新的征调制度中，细节你们去完善，执行不能走样。还有……”
她威严地扫视诸长空：“也希望大家明白一个道理。执掌一个帝国，不靠那些没用的感情和情怀，我们只看数据和效率，家庭移民能促进生产力，我们就支持，和任何效率之外的低级情感无关。不可将政策的修订，和那些无效的东西扯上关系，明白吗？”
诸长空纷纷表示赞同，包括术长空。
赞同之余，术长空也暗暗松了一品气。他太了解神长空，也太了解在座的诸位长空，所以他从来都不指望用什么家庭团聚之类的伦理关系来说服他们。
这些人，只认数据。
…
回到星云山的城堡，术长空叫来了阿祥。
自从莫离去了古奈斯星球，阿祥暂时没有安排新的工作。阿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的计划越来越迫在眼前，一切都随时可能发生变化。
“我说服了长空院，新的证调政策很快会颁布。”术长空道。
阿祥明显松了一口气：“尊主为庸众争取良多，世间却无人知晓。”
术长空瘦削的脸上，肌肉微微跳动了一下。他最近苍老得有点快，发色也越发浅了，脸上的皱纹也越发深了。唯一没有变化的，或许就是他远大的目标。
“世间不知晓我做了什么，倒是无妨。只要让世间感觉到有人做了什么，那就可以了。”
阿祥琢磨着这句话，一时间心潮澎湃。
术长空是个有理想的人，一直都是。
“你说这个建议是素冬提的？”术长空问。
阿祥点点头：“是的，我告诉她，有什么建议可以直接跟我说，我有办法替她争取。”
术长空起身，缓缓走向书架，抚摸着整整一排的空位，低声道：“天资聪颖，远超我预估。我应该……见见她了。”
阿祥一惊：“尊主，您确定要现身吗？”
“她值得我冒险。”
“是！”阿祥欣喜起来，“我敢保证，尊主一定会喜欢她，就像喜欢莫离一样！”
术长空不由扬眉：“我喜欢莫离吗？”
“不喜欢吗？”
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术长空竟然极为难得地笑了：“好吧，这小子又聪明又赤诚，我是挺喜欢的。”
阿祥惊叹了。跟随术长空这么多年，从精英变成疯人，又从疯人变成庸众，他还从没见过术长空这么放松。
要知道术长空为了波依帝国，几乎完全放弃了个人自由，连女人都从没碰过啊。
他竟然也有如此接地气的一刻。
阿祥索性大着胆子道：“尊主这么喜欢他，是要将他作为备选接班人吗？”
术长空眼中精光一闪，笑意更甚：“也不是不可以啊。”
飘了，阿祥飘了。
他是那么喜欢莫离和素冬，要是莫离能继任下一任术长空，有没有可能改变一切，让他们这个家庭不再分崩离析，星河相望呢？
是啊，莫离和素冬，还有孕育中的宝宝，他们是一个家庭啊。
…
兴奋的人，效率总是格外高。
很快阿祥就带着素冬来见术长空了。
突然听说尊主要见自己，素冬有些意外。在她的概念里，自己是个初出茅庐的新庸众，虽然加入了虎姑婆和阿祥的这个组织，但离核心层还很远很远，这么快尊主就要见自己？
尊主可是一个很神秘的人啊。
素冬怀着又崇敬又好奇的心，跟着阿祥来到了星云山城堡。
她从来不知道在这个帝国的首府，还有这么多未曾涉足的地域。站在城堡巨大的殿堂内，素冬心中升起一种庄严的豪情。
如果她依然是个精英，那么她的世界还是在战舰上，除了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不仅全然不知道什么叫生活，也全然不知道除了精英街区之外，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
感叹间，一名精干的中年男人过来，向阿祥点头打招呼，又问：“这位就是at2？”
素冬道：“这个编号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我是素冬。”
“素冬你好，我叫霍普金。”男人向她致意，“请二位跟我来。”
素冬和阿祥跟在霍普金身后，推开殿堂侧面的一道大门，进入一个长长的通道。
通道宽阔而又高大，和素冬以前走过的那些截然不同。墙壁后隐隐传来设备隆隆的运行声，这是一座好神秘的城堡啊。
素冬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这个帝国的某个核心，心情变得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