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冬来到苍树生活已将近一个月。在三号街15号小楼里,她过得艰难而又充实。
她现在对外的身份是虎姑婆在副都玫瑰地的侄女，因怀孕无人照顾，前来投奔虎姑婆。反正庸众一会儿调派、一会儿移民,流动性也大,没人怀疑她的来历。
苍树的秩序员来找过她，见她怀有身孕,便也没有强制给她分配工作,只说了些苍树的行为规则给她知道。
虽然没有参与工作，但素冬一直没闲着。
她去过书店，但发现庸众世界里的书店，其实也跟精英世界的星路书店一样枯燥无味，无论是《达尔文》还是《夜夜销魂》，书店里一概欠奉。
所以这书哪来的？
素冬悄悄问过虎姑婆。虎姑婆虽然不知道她的《达尔文》是哪来的，但听到《夜夜销魂》，虎姑婆还是笑得停不下来。
“这是禁书。就算是在庸众区也不允许出售。不过,书嘛,总是越禁越惹人惦记。”
素冬道：“我对于庸众生活的大部分了解都来源于这两本禁书，看书有用。”
虎姑婆果然厉害，没两天就搞了一大摞各种禁书，直接送到了三号街15号楼。素冬发现,所谓禁书，远不止两性关系类,还涉及政治、经济、社会伦理、风俗人情等等。
而且有趣的是，这些“禁书”涉及的背景,无一例外都是一个叫做“地球”的星球。
地球。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星球？
虎姑婆也不知道。虎姑婆说，她只了解庞珀星系，对太阳星系完全没有概念。但既然庞珀星际的恒星也叫太阳,那两个星系应该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吧。
素冬深以为然。
但更让她困惑的是，为什么在这个叫做“地球”的星球上，会有这么多有趣的书籍，而背景极为相似的波依帝国，却贫瘠得像玫瑰地的荒漠呢？
而且这些禁书，虎姑婆是从哪里来的呢？
虎姑婆不说，问了也不说。
不说就不说，书好看就成。素冬的学习能力极强，不仅速度快、理解力强，还能融会贯通，加之书里很多内容竟和扶影对她的传授不谋而合，故此进展飞快。此时的素冬，早已从单纯的超强战士，蜕变成有深刻思考能力的智慧人士。
除了看书，她也劳动。
虽然管理部门并没有给她指派工作，但她也闲不下来，不仅每天去虎姑婆那里帮忙处理苍树社区的各种民间事务，也会去诸如甜品店之类的地方，给人家当个免费的帮工。
她不甚热闹，但麻利聪明，作为一名劳动者，这种“少说话多做事”的风格，自然是十分受欢迎。加之她和虎姑婆走得近，没过多久，素冬就成了苍树街上很受爱戴的一个年轻人。
素冬依然对货币不敏感。
虽然来到了庸众区，但她对货币的依赖性却不强。住处是虎姑婆分配的，衣服有原主人留下的，食物都是帮工的地方提供的，而且阿祥还给了她一笔钱，她至今都没怎么花费。
这些日子素冬虽然看似过得风平浪静，心中却一直在暗暗琢磨着那个计划。虽然虎姑婆和阿祥口中的尊主还没有任何行动指示，但素冬却始终为此做着准备。
听阿祥说，莫离已经被当局征调去古奈斯星球。
素冬蓦地心生怅然。
之前虽说没有见面，但好歹还在同一个城市，只是她在城外苍树，他在城内贝尔街区。甚至每个白天，莫离来到苍树的某个丛林里、去那个戒备森严的建筑中开始他的研究项目时，素冬觉得他们是在一处的。
但古奈斯……呵，好吧，随即是最快的飞行器——比如长空们才有资格乘坐的宇宙船，也要整整两天时间。
阿祥说，莫离正在整理行装，不出意外的话，三天之后就要启程。
三天。他们相处了十二天，分离了四个月。这是他们还能在同一星球上的最后三天。
夜晚时分，素冬站在15号楼的三层平台上，仰望着满天繁星。天空是深蓝色的，幽远而浩渺，东方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素冬知道，那就是古奈斯星球。
她从那里来，而莫离要向那里去。
突然，素冬觉得腹中一抽，奇异的感觉顿时溢满全身。
这是腹中的孩子在动吗？突如其来的异动让她激动地呆立在那里，竟有些不知所措。
猛然间，腹中又是一抽。这次的动静比刚刚那一下更大、也更真切。
果然是宝宝在动。
素冬下意识抚住微微隆起的腹部，鼻子已是抑止不住的酸了。
这就是真真切切的、生命的孕育啊，它已经不是胚胎，是个拼命生长的小胎儿，它在向母亲骄傲地宣布它的存在。
如果它的父亲也能看见它的生长，那该多好。
但它的父亲要去那颗明亮的星星上，当什么古奈斯修复中心负责人了。虽然素冬已经是庸众，可它的父亲还是精英，这个波依帝国，也依旧是被一群精英所把持的帝国。她的孩子，也将在这个不正常的帝国里，过这种被剥夺了父爱的不正常生活。
还好，自己回归了庸众。否则她的宝宝就和她一样，出生就被带离母亲身边，由帝国培育成长。
嗯，如果那算得上成长的话
素冬淡然一笑，自嘲般轻轻摇了摇头，扶着栏杆缓缓转身，打算回屋。
可转身的一刹那，素冬愣在那里，脑子里嗡地一声，呼吸和心跳一并忘记，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星空之下，莫离立在那里，眼含热泪看着她。
这是他们四个月后的第一次自由相见，彼此端详着对方，皆不知如何说起。命运将他们投到这望不尽的莫测深海中，此刻，终于浮到海面之上，望见了同样在努力求索的彼此。
“素冬……”莫离轻轻唤出两个字。
只两个字，心中已是奔流万里，声音就此哽咽了。
素冬奔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死死地抱住他，再也不肯撒手。
“你好吗？素冬。”莫离泪流满面，将自己的脸颊贴住素冬的头发，任由那泪水滴落，渗进发丝中。
他没想过自己会哭。虽然他已经拥有了情绪，可他自认有着很强的控制力。甚至这控制力让他在中央研究所放走素冬后，依然平静地回去继续投入工作。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夜晚，望见素冬腹部微微隆起、脸色平静地仰望星空时，心中会涌起难以抑止的热潮。
他不想流泪的。
但他流泪了。
素冬仰起小脸，乌黑的眼睛望着他：“我很好，你好吗？”
她没问“你呢？”，她问“你好吗？”。似乎这样才是一个完整的、与重逢有关的问候。
“我也很好。就是很想你。”
素冬轻轻地摇头：“不，你不好。”
素冬伸手，将莫离耳边垂下的几缕头发，轻柔地替他别到耳边：“你有些憔悴，眼睛也红红的。是因为思念我吗？”
这个傻女人，还要问吗？
莫离低声道：“憔悴是因为思念你。眼睛红红的，是因为……见到你。”
素冬抿嘴笑了，笑得有几分晴朗，又有几分娇羞。
她是个即将当母亲的女人啊，怎么可以这样迷人呢？
莫离忍不住轻吻她：“我要去古奈斯星球了，我想……我一定要来见见你。”
“可是你这样出来很危险。精英的芯片会暴露你的行踪。”素冬心中高兴之余，不由也替他担心。
“阿祥给了我一张信息牌，我可以在苍树自由出入。只要不长时间逗留，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素冬听了有些黯然。注定这只能是短暂的重逢。
重逢后，将是长久的离别。
移民到其他星球的波依公民，不管是精英还是庸众，再回波依星球的可能性都极低。
望着莫离脸上的泪痕，以及他因为落泪而发红的眼睛，素冬忍下黯然，努力地绽开笑颜：“我很高兴，这是意外的见面，是惊喜。”
这不是素冬的说话方式。
纵然他们只相处了十二天，可莫离了解素冬。素冬就像清澈的泉水，就像赤诚的小兽，一丝一毫的言不由衷，莫离都能敏锐地察觉。
他原本就比素冬敏锐啊。
所以素冬的高兴是假的，或者说，她目前并不全然只有高兴。在她的惊喜之下，还深藏着离别的忧愁。
甫一见面，就要担忧分别。
乍一高兴，就难免心生离愁。
这就是他和素冬。
这自由，亦是沉重的自由啊。
“不要皱眉头。”素冬伸出小手，微笑着抚平莫离的眉头，“你一皱眉头，就觉得有大事了。咱们好难得见一面，就是天大的事，所有其他的都是屁事，知道吗？”
“哈哈……”莫离终于被她逗笑。
是啊，当下的见面就是天大的事，别的都是屁事！
莫离心头的郁结顿时被素冬这句话挑开，柔情与豪情一并涌上，他一沉身，拦腰抱起素冬，冲进了屋里。
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透过三号街15号楼顶层的天窗，羞涩地望着天窗下欢`爱的男女。
去他的交构技巧。去他的规则规定。
今夜的莫离和素冬，是人世间最普通的男女，倾情地交付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