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目的两个字:活着。
精英的人生目标从来不是活着。
阿祥望着眼前这个俊朗的年轻人。莫离这是明明白白地承认了自己的异化,他将自己的未来和盘托出,交付到自己手里。
沉甸甸的。
他想起素冬开开心心吃他做的食物,他想起素冬毫无芥蒂地与他聊天,他甚至……想起自己不知所终的那个孩子。
自己忍辱负重躲在庸众中,成为一名从来不被正眼相看的侍工,是为什么?
不正是为了有一天,能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吗?
阿祥点点头,低声感叹道:“活着……与毫无意义的死亡相比,生存是多么可贵。莫离,我可以向你坦白我的过去。”
莫离眼睛晶亮地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阿祥继续道:“我这一生,长于科研,进过中央研究所,在即将获得帝国勋章时觉醒,被送往疯人院。幸好有先前的同仁相助,将我列为实验对象,帮助我离开了疯人院。实验结束后,我被报废……当然,这个报废制度有漏洞,同仁给我重制了一套身份,8u3报废的,而我从此变成庸众阿祥,在另一个世界生存。”
“你的同仁……是庸众,还是更高级的精英?”莫离问。
阿祥心中暗叹,这个年轻人,果然一下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庸众、和更高级的精英,他已经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阿祥道:“智慧足够的精英,即便异化了,也知道如何隐藏自己。”
莫离心中一凛,顿时明白阿祥是在提醒自己。
“隐藏好自己,才能更好地帮助别人。”阿祥深深地望着莫离。
莫离点点头,他已经明白了,阿祥的的确确给他指了一条路,但这条路很难走。纵然莫离是能提供帮助的隐藏者,但计划若要成功,还需要更高级别的隐藏者。
起码,重制身份这种事,以莫离的级别还做不到。
“你的同仁……能帮助我吗?”莫离问。
阿祥倒是很不客气:“我的同仁,只帮助做好准备的人。”
“怎样才叫做好准备?我已经下定决心,足够了吗?”
阿祥摇摇头:“当然不够。我只问你,素冬明白你的心意吗?”
“……”莫离无言以对。
他后悔自己没有珍惜相处的那段时间,等他想和素冬表达心意,素冬已经在那个守卫森严之处,连说句话都已不能够。
阿祥轻叹:“你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总得先和她达成默契吧。”
达成默契。莫离咂摸着这四个字。
素冬一定是想出来的。他想。
…
但莫离猜错了,此时的素冬,突然不着急出去了。
素冬熬过了最初的孕吐,身体渐渐适应了怀孕状态,变得越来越自如。
自从那天晚上“惹不起”带她去见了越狱者,她就像是舔到了蜜糖的小女孩。素冬很快学会了避过秩序员机械的巡防,偷偷去到那个夹层中的地下涵洞。
有时候越狱者在等她,有时候越狱者似乎探索新的逃生路线去了,要等好一会儿才出现。
越狱者说,在她熟练掌握夜视能力之前,他不会带她去探索。
素冬也不着急。长年的战斗训练不仅让她强大,也让她极为有耐心。任何技能,在没有充分掌握之前,她绝不会在战场上轻易使用。
不熟练的技能非但派不上用场,还有可能成为杀死自己的凶器。
尤其是逃离这鬼地方。素冬没有越狱者的“实验体质”,绝不能贸然尝试,要么一气呵成,要么一命呜呼。
让人高兴的是,按照越狱者传授的方式去训练,素冬已经能在涵洞中隐隐约约地望见些轮廓。
她能望见断崖,能望见各种粗粗细细的水管,能准确地摸到铁门,也能望见越狱者的身形。
越狱者很高,但却有些佝偻。或许是长年缺乏打理,有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和乱□□比,越狱者更像一个“乱毛”。
他说话时语气温柔而平和,和他的身形不太匹配。偶尔,能看到他一边说话,一边下意识地挠着头发。素冬会心疼,总是关在这潮湿阴冷之处,他身上或许是生了虫子的。
所以后来,素冬藏了一把梳子带给他。
再后来,素冬发现那一头乱蓬蓬的长发不见了,变成了服贴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头。
素冬有些纳闷,越狱者宽阔的肩膀、修长的脖颈、和偶尔走路的姿势,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但那佝偻又是陌生的。
素冬想不起记忆中有哪个人是这般修长而又佝偻的。
嗯,等我再练些时间,练到能在黑暗中将他的脸也看清楚,那时候我一定能知道他像谁。
莫离是在她能望见涵洞中深水的漩涡时,又一次出现的。
自从她的神之环出现问题之后,吉仓副院长就对她格外“关照”,甚至给她换了一只神之环。这让乱毛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乱毛终于确定,新换的神之环只是样子更唬人,实际上功效和之前的一样,没有任何进步。
乱毛毫不费力地又搞瘫了手环,素冬却有了新想法。
“要是能把这玩意儿摘下来该多好。”
乱毛不解:“摘下来?它要是采集不到人体数据,立刻就会报警的。”
素冬却嘿嘿一笑:“那就找个人体让它采着呗。”
乱毛顿时精神一振:“怎么说?”
“比如把我的神之环摘下来,立刻套你手上。只要两个神之环不打架就好,那些秩序员做事很死板的,只要你呼吸平顺、心情舒畅,他们那边的数据就不会有异常。而且……”素冬窃笑道,“没发现他们其实分不清我们的声音吗?别说神之环是采集的你的数据,就算是监听你的声音,他们也发现不了。”
乱毛眼睛亮得能当火把,由衷地嚷嚷:“你这个小天才,怎么让你想到这招的!这比搞瘫它还管用啊!我得试试!”
还没人能自行摘下神之环,乱毛又有了新课题。
最终还是鲁宾院长“无意之中”帮了忙。
某个夜晚,乱毛偷偷闪进了鲁宾院长的寝室。鲁宾院长很是激动,这是乱毛第二次正眼瞧他,而且是主动来找他。
为免乱毛的神之环暴露他们的关系,鲁宾院长主动给乱毛的手环消了磁。可乱毛说,虽然消了磁,可她看到手腕上这玩意儿,就会想起二人身份的差别,就会想起鲁宾院长是控制者,而她是被控制者。
她不想在亲热时,还背负这样的枷锁。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加之乱毛前所未有的柔情,鲁宾院长心软了。他取出一枚精致的琉璃扣,为乱毛卸下了手环。
这是乱毛第一次亲眼目睹传说中的神之环解锁器。
这一夜的院长寝室,说不尽的浓情蜜意。二人仿似回到从前,将那些恩怨尽数忘却,眼中只有彼此,再无世界。
鲁宾院长没有发现,他放回柜子里的,其实已经是个空盒子。盒子里的琉璃扣已被乱毛偷藏起来,顺利地带走。
从此“缝隙”组织的活动开始变得频繁。偶尔,他们甚至能不借助星路漏洞,悄悄地开一个小范围会议。
素冬也借了光。有几次她去找越狱者,直接就把神之环挂在了乱毛右手上,这样她就再也不用担心时间长了会暴露,有乱毛帮她呼吸,帮她说话。
一人分饰两角。
素冬也是没想到,有人也偷藏着琉璃扣来见她了。
…
自从来了疯人院两次,莫离已经拥有了通行密令,更重要是鲁宾院长的认可。
故此他再一次来访,说要采集一些数据时,鲁宾院长丝毫没有怀疑,热情地接待了他。
几句寒暄过后,莫离直奔主题,说这次来,是要见at2。
这倒让鲁宾院长有些意外:“如果我没记错,她曾经和你执行过繁衍任务。”
莫离心中暗暗一揪,果然到这地位的精英,做事都十分谨慎。
但他掩饰得很好,不动声色道:“是的。她目前是这里唯一的受孕者,对于我们正在执行的曙光项目来说,是个很有价值的观察对象。所以我要来采集一些数据。”
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加之他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鲁宾院长便也没有再追问,让秩序员去把素冬带来。
听说院长有请,素冬有些意外。
除了刚进来时被鲁宾院长耳提面命过之外,后来并没有再得到过什么特别关注。如果是吉仓副院长找她,那倒是不意外,毕竟她在吉仓副院长眼里就是个刺头。但鲁宾院长眼里,自己应该还算是个乖巧的小可爱吧?
忐忑地来到院长室,秩序员先进去通报,然后出来将她带进去。
这一脚才踏进院长室,素冬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浑身的鲜血都往脑袋上涌去。
是莫离。
这男人怎么又来了。
上次吐他一身,还没把他吐醒吗?
而且这男人脸上还带着笑意,不不,何止脸上,即便是望着她的眼神,都有很多又熟悉又陌生的内容。
素冬不想表现得跟他很熟,恭恭敬敬地见过了鲁宾院长,然后就站在那里,并没有和莫离打招呼。
倒是鲁宾院长笑道:“72d,你应该认识的啊。”
“嗯。”素冬淡淡地应了一声,突然又想到,鲁宾院长这么说,那就是和吉仓院长一样,已经知道自己和莫离的关系了。
那倒畅快,也不用掩饰了。
素冬道:“72d和我执行过繁衍任务。我腹中的胚胎就是我和他共同孕育的。”
这话说得十分官方,听上去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但听在莫离耳中,却像是平静的水面砸下了一块大石头,激起一片激烈的水花。
莫离不由望向她的腹部。
这个孕育着胚胎的腹部啊,还和以前一样平坦。但素冬的脸上,其实已经泛起陶瓷般的光泽。
素冬的皮肤一向很好,但这光泽却是怀孕后才有的。
莫离相信,这是专属于孕者的、圣洁的光泽。
既然素冬如此平静与坦然,那自己也要配得上她才是。莫离道:“再见到你很高兴。”
典型的精英式礼貌。
只有素冬知道,莫离说的是真心话,刹那间不由心生黯然。
莫离又道:“我们实验室需要一些数据,经与鲁宾院长协商,决定临时征用你为实验对象……”
素冬一惊:“是要把我带走吗?”
“不,不需要带走,只是简单的数据,鲁宾院长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采集室。”
“哦……”
“希望你能配合。”
“当然配合,很荣幸为帝国科技发展作贡献。”素冬说了一句不走心的表态。
秩序员将莫离和素冬带到一间采集室,然后按照莫离的要求,转身离开。
采集室里除了密密麻麻的仪器,终于只剩了素冬和莫离。
再次面对面,百感交集。莫离冲上前,两手扣住素冬的肩,狠狠地端详着她,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还是素冬冷静。
她举起自己的左腕,示意莫离,神之环正在工作,不要轻举妄动。
莫离点点头,终于缓缓地松开她,转身从器械包中取出一枚琉璃扣,镶上素冬的手环,输入一串密钥。
神之环顿时失去了光泽,轻松地从素冬的腕间卸下。
莫离长长舒了口气,低声唤道:“素冬!”
话音未落,声音却已哽咽。
素冬好生意外。莫离从来没有这样唤她。他从来都叫她at2。所以,这是莫离在向自己庸众的身份臣服啊。
“你真的是来采集数据的吗?”素冬不确定地问。
“当然不是。我是来看你的。”
“看我?”
“因为我……我思念你。”莫离猛地上前,一把将素冬拥进怀中。
素冬还是那样瘦,和两个月前自己拥住她时一模一样。
那时候的拥抱,只是为了交构方便。如今的拥抱,却是因为他想拥抱。
“嗨……”素冬轻轻地叹,有些嘲笑,又有些怜惜,“你傻不傻。思念我干什么呢?”
可是,思念又哪有什么“为什么”。
莫离拥着这纤弱又坚强的女人,心中黯然又酸楚。
曾经十五□□夕相处都嫌多,如今却是一个拥抱都如此艰难。
“思念哪里能自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思念你。”莫离轻轻地松开素冬,将手腕伸到她跟前,腕间墨绿色的绸布小球微微晃动着。
“知道这是什么吗?”莫离问。
素冬伸手,轻轻捏了捏:“呵,这不是你的睡袍嘛,剪了?包的什么呀,硬邦邦的。”
“不是我的睡袍,是你的。”
“干嘛剪我的睡袍呀。是吃准我穿不到了吗?”
素冬无心的一句话,顿时刺痛了莫离。他低声道:“不不,不是。只是……这是你的贴身衣物,我觉得……有意义。”
素冬听笑了,又伸手捏了捏:“你还挺傻,这不是书里那些庸众爱玩的小心思吗?”
这一捏,素冬终于发现了:“嗨,这好像是我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