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长空的星云山城堡还是那么安静而富有效率。
助手霍普金已经等在门口,接到莫离，只点点头，带他进入星云山城堡。
术长空的书房在城堡的深处。莫离跟着霍普金走了很久,一路都是紧闭的厅门和长长的通道。
莫离突然发现,自己来星云城堡数次，都忽略了一个关键：星云城堡的面积相当于半个中央研究所,可这里却只住着术长空一个人。
那些紧闭的厅门后,都是空置的大殿吗？
那些长长的走廊旁，仅仅是高耸的墙壁吗？
终于来到术长空的书房，另一位助手模样的精英见到霍普金，郑重地行礼，然后联通了书房内。
“请他进来。”术长空威严的声音在厅内回响。
助手这才输入密钥，让霍普金和莫离入内。
书房里依旧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当背景，而术长空立在书架前，瘦削如鹤。
“何事找我？”术长空问。
“关于曙光项目。”
术长空抬眼望他,缓缓坐到宽阔的桌子后：“进展顺利吗？”
“回长空,一切按原定计划施展，目前没有异常。”
“那是有困难？”
莫离不作声。
他忌惮霍普金，有些话不愿意在霍普金面前说。
术长空的嘴角居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像是窥探到了莫离的内心。
他向霍普金挥了挥,示意后者出去。霍普金躬身致意，又对莫离道：“我就在外头等你,汇报结束，我送你出城堡。”
莫离点点头,心里却着实纳闷。之前并没有见过霍普金如此鞍前马后，今晚如此，是防备？还是殷勤？
书房里,终于只有莫离和术长空彼此直面。
“说吧，你的来意。”术长空道。
莫离平静地望着术长空，缓缓道：“恳请长空中止曙光项目。”
术长空眉心蓦然一跳：“为何？”
“曙光项目虽名为帝国人口增长计划，实则主攻方向为无性繁衍，其中以自体备份方式为主，以我今天的实验对象2s17为例，她拥有十分优良的科研基因，我们的研究目标就是剔除她的杂质基因，进行一定的编辑和改造之后，重塑一个或多个2s17，一旦精英可以批量复制，将大大缓解帝国人口的紧张。这是我们的计划目标，对吧？”
术长空抬眼望他，毫不客气：“既然知道计划目标，跑我这里来恳请中止又是何意？”
莫离目光炯炯：“帝国人口的短缺、尤其是精英人口的短缺，绝不是今天才有，人口增长计划数十年前就已经启动，但又被突然叫停。我想请问术长空，当年为何突然中止项目？”
术长空冷冷地道：“72d，身为帝国高级精英，你只有履行职责的义务。帝国不曾赋予你质问的权利。而且……”
他顿一顿，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低等庸众才会讨价还价、才会恐惧困惑。你是怎么了？”
果然来了。
莫离从决定来找术长空的那一刻，就想过自己会被质疑拥有了庸众思维。
如果术长空像对待素冬那样，那么下一个被关进疯人院的将是自己。
但无论如何，哪怕冒着天大的风险，莫离也做不到将那些质疑咽进肚子里。他可以不是精英，但不可以不是科学家。
是的，顶尖的修复师，亦是科学家。
《达尔文》书上说，质疑是科学家最优秀的品质之一。莫离深表认同。
“尊敬的长空，我不是来跟您讨价还价，我也没有恐惧和困惑。我忠于自己投身科研的职责，既然参与着这个项目，我应该知道它的前世今生，我应该知道它为何曾经被中止。中止的原因是什么？是否当下依然无法解决此困局？”
莫离站在那里，站得挺立而骄傲。
即便是说着质疑的语言，他的脸上也平静得如同月光下的湖泊，甚至因为他的无惧，让他绽放出圣洁的光芒来。
术长空望着莫离，试图从莫离的眼神中找出些端倪，但除了纯净，他没有找到一丁点儿让人不适的欲望。
“72d，把你建议中止研究的理由说出来，然后我再告诉你，当初此项目为何被中止。”
莫离点点头。这是术长空在考验他。
他缓缓道：“波依帝国的科技在整个庞珀星系首屈一指，但一个被我们瞧不起的、由低等人类占据的古奈斯星球，平均寿命就高出我们这么多，可见，波依帝国的科技实力一直在吃老本，甚至远远不如古奈斯星球的庸众们，为提高民众的生活水准所做的努力……”
“然后？”
“波依帝国的人口并不少，差距是在平均寿命。帝国倾其所能培养的精英，却只能活到40多岁，正是最有战斗力、科研经验最丰富的年纪，他们就一个个投奔圆满。这不是单纯地靠增加人口就能挽回的颓局。甚至我敢说，当局对人口诞育的科技干预，加剧了精英人口的折损……”
术长空突然眼中暴出光芒，他猛地起身：“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尊敬的长空，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你是至高无上的长空，精英中的精英，你不会生气的，如果我说的不对，你也会心平气和地惩治我。”
好家伙，竟然一招绵里藏针，让术长空无法反驳。
“我希望你解释一下，精英人口的折损，和科技干预生育有什么关系。”术长空双手撑在桌面上，浅绿色眼眸死死地盯着莫离。
莫离早就豁出去。
不，他早就有种奇妙的感觉，术长空深不可测，你永远不可能从他的语言或表情中，确定他到底是赞同还是反对。
莫离道：“有性繁殖才能使基因交流，不断进化。人为干预的同等基因繁衍，只会造成基因闭环。可能会在短时间内提高精英能力、人工培育出更高级的精英，但放在进化的角度来看，闭环生育对人类长期的发展破坏力惊人。帝国精英的平均寿命如此之短，正因为当局在做精英筛选和匹配时，只重能力，不重其他……”
“够了！”术长空突然喝止。
莫离一怔，却见术长空猛地转过身去，面对着身后的书架，留给莫离一个瘦削的背影。
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莫离没有继续。他知道自己的话杀伤力有多大。
因为这些话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帝国，尤其不应该存在于精英阶层中。
莫离望着术长空的背影，他挺立、坚定，似又隐忍，却又露出难得的端倪。半晌，术长空终于转身，眼眸中没有任何痕迹。
“72d，你已经说出了当年项目中止的原因。”
“是吗？”莫离惊呼，“所以……”
他说不下去了。那些关于人类进化的知识都来自于《达尔文》，波依帝国的教科书是不教的。但……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有人意识到，并且明智地中止了项目。这是否意味着，达尔文的观念，早就被决策层所掌握？
莫离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某个秘密的边缘。
“不必多猜了。现在继续项目是长空院的集体决定，你我都无法改变。”术长空深深地望着莫离，低声道，“如果你不能接受，可以找个体面的方式退出项目组。”
莫离心中一动，不知怎的想到关着素冬的疯人院，想到电梯外素冬苍白的小脸。
如果退出项目组，就意味着离开中央研究所，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去疯人院。
他不愿意。
“谢谢尊敬的长空，不需要了。我会找到更合适的方法，既提高人类生育效率，又尽力确保基因的交融。”
术长空点点头，递给莫离一个金属小扣，这是星脑的存储介质。
“关于基因交融，我们一直在努力。这里面有‘乌瞳二号计划’的部分资料，文件为阅后即焚模式。期待你阅完后的心得。”
“乌瞳二号计划”，光听名称就是个级别非常高的秘密计划，故此用长空院所在的乌瞳池命名。
一个小小的金属扣，让莫离感觉到了份量。
“72d，我们只有一年时间。”术长空又一次提醒他，“一年，要么毁灭，要么重建。”
要么毁灭，要么重建。
莫离觉得这八个字似乎另有深意。
…
苍树的大地上，第一场人员甄选已经拉开帷幕。
四个欺负过素冬的小混混首当其冲，被拉到备选人员集中点。混在杂乱的人群中，他们显得格外精神抖擞。
“嗨，哭什么哭，古奈斯星球是好地方。”
“可不是嘛，我天天盼着去古奈斯星球呢，总算盼着了。去了那里，咱们就是爷！”
“这小娘们长得不错，要你也选上了，咱们去那边成个家？”
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一个小混混的爪子就搭上了旁边嘤嘤哭泣的少妇。
那少妇正是给素冬买过甜甜圈的小贞妈妈，她因为长相秀丽、性格温顺，加之正值育龄，被列为备选对象，也来到了集中点。
被小混混的爪子搭上，小贞妈妈浑身一个激灵，尖叫着躲到了一边。“滚开！”她胡乱地挥着手，拒绝小混混的再次接近。
终于旁边有人看不下去，喝止道：“要不要脸！当街欺负女人，信不信老子劈死你！”
“又是你们几个。苍树恶霸，还想去古奈斯星球发育，老娘把你摁到粪坑里去！”
一时群情激愤，个个磨拳擦掌。
小贞妈妈哭得更厉害了，颤抖着向大伙儿连声道谢。
刚刚声称要把小混混摁到粪坑去的那个大姐安慰小贞妈妈：“没事，有我们在呢。别以为没了虎姑婆，就制不住他们了。”
“谢谢。”小贞妈妈怯弱地抹着眼泪，“阿彩姐，我……我能申请留下来吗？他们会同意吗？”
阿彩姐摇摇头：“好像我们说了不算哎。反正去哪里都是干活嘛，都一样的。”
说完，阿彩姐突然反应过来：“哦，你是不是放不下小贞？”
小贞妈妈哇一声又哭了：“她还那么小，还那么小……”
“可是……帝国会照顾她的。咱们波依现在缺人呢，小贞这样的聪明娃娃，政府肯定不会亏待她的。”阿彩姐又劝她。
只是，劝一个母亲放弃孩子，母亲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小贞妈妈只知道摇头，摇到眼泪横飞时，她突然生出勇气，拨开人群冲到最前面，拽住一个秩序员：“求你，让我把女儿带走。”
秩序员冷冷地望着她：“放开，否则我开枪。”
阿彩姐急忙从人群里挤过来：“小贞妈你疯啦，快回来，不要命了你。”她一把拉住小贞妈妈，想把小贞妈妈拖走。
小贞妈妈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挣脱阿彩姐，向秩序员喊道：“我女儿五岁，特别聪明，能背帝国公约、能做数学题，认识一千六百多个字……”
正在登记的一位秩序员闻言抬起头，看她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既然智商这么高，倒也能好好培养。叫什么，给登记上。”他扔过登记册，让小贞妈妈写下了小贞的名字。
“行。也不多她一个。出发时一起带来吧。”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小贞妈妈千恩万谢，阿彩姐却一脸忧愁：“那么小的孩子，去古奈斯那荒星，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