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员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整个食堂鸦雀无声。那些望向素冬的目光也纷纷收了回去，所有人都望向食堂尽头的高台。
一队秩序员的保护中，几名身着束身黑袍的人士次第走上高台,为首的正是鲁宾院长。
乱毛两只手本来放在桌上,但从鲁宾院长进来，她就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另一边的男人挑眉望着乱毛,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尽管素冬也是昨天才认识乱毛,但在这敌我不明的疯人院，乱毛是目前唯一对她尚算友善的伙伴。素冬坦然地伸出手，将乱毛的双手拿下，在桌下悄悄地握住。
似乎是素冬给了乱毛力量，她冰凉的手终于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台上的鲁宾院长脸色平静、无喜无悲，将台下所有灰扑扑的人群扫视一遍之后，鲁宾院长终于开口说话：“中央研究院新项目需要三名实验对象，昨天公布的二十名适用者,起立。”
乱毛的手又一次剧烈地颤抖起来,人群中有人缓缓地站立，而素冬这一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乱毛。
难道乱毛也是二十人之一？
在众人的目光中，乱毛蓬乱的头发似乎也没那么嚣张了,她垂着头，终于猛地甩开素冬的手,站了起来。
素冬惊讶地望着她，惊讶地望着其余站起来的人员。
他们的表情皆充满了恐惧和仓惶,像是赴死的囚犯一般。
难道□□研究院当实验对象，是有去无回吗？
“你们想好没有？”鲁宾院长口吻并不严厉，声音也不高,但在宽阔的食堂里，他的声音像是被穹顶反弹过一样，如浪袭来。
没人说话。食堂里死一般沉寂。
“我自愿申请当实验对象。”坐在素冬对面的一个白头发老人站起来。
所有人的眼神刷地向他集中，包括站立着的二十人。
白头发老人坦然地望着鲁宾院长：“我是这儿时间最长的疯子，早就活腻了，我去吧。”
鲁宾院长望了望他，并没有说话。
站在鲁宾院长身边的副院长兼疯人院首席检测师吉仓道：“你坐下。你年纪太大了，不适合该项目。”
白头发老人眼睛一黯，又缓缓地坐了回去。
素冬对英勇的人总是格外佩服，不由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白头发老人向素冬笑了笑，像是对她解释，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语气悲凉：“呵呵，死都死不成。我的价值啊，就是被他们研究疯子究竟能活多长。”
素冬心中沉沉的。疯人院，生死皆不由自己罢了。
自愿参与的白头发老人遭拒，吉仓的眼光开始在二十人身上来回逡巡，乱毛垂着头，完全不敢和吉仓的视线接触，只有坐在她身边的素冬能感觉到她浑身冰凉。
一片寂静中，终于有人说话了。
“我去吧。”嘶哑的女声响起，是另一边角落里站立着的一个高个子女人。
吉仓点点头：“2s17，感谢你为帝国的科技进步所做的贡献。”两个秩序员上来，将2s17带到一边，靠墙站着。
2s17的眼中似有泪光，又被她强行忍下，倔强地傲立。
这是一名顶尖的科研员啊。
素冬佩服她，如同佩服那位白头发老人。精英可以从容地去圆满，是因为他们内心除了帝国的荣耀，别无其他。
但疯人却不。
疯人有精英的骄傲，更有庸众的算计。
算计之后，依然可以站出来从容赴死的，是真正的勇士。
2s17和白头发老人，都是勇士。
但勇士毕竟是少数，哪怕他们曾经是精英。2s17的大义并没有感召到任何人，现场又一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吉仓望向鲁宾院长，见鲁宾院长向自己微微颔首，心里有了底。
他再次将站立的其余十九人全部扫了一遍：“kr1、68e，感谢你们为帝国的科技进步所做的贡献。”
话音刚落，“咚”一声，其中一位一头栽倒在地上。
顿时有人发出轻笑声，亦有人发出唏嘘声。
两位被选中的实验对象被秩序员和2s17一起带走。就在走出大门的一瞬间，2s17又回转头，恋恋不舍地扫了一眼众人。
她的视线极快地在素冬身上停留了一下，然后给了素冬一个微笑。
是的，微笑。素冬没有看错。
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第一个和素冬四目相对，竟然给了她一个微笑。难道是因为我孕育着孩子？
素冬不解。
门口的大屏幕又一次跳动起来，最终停在了288。一切尘埃落定，仿佛不是少了三个人，只是减少了三个数字而已。
乱毛身子已经软了。她丝毫没有兴奋，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
被选中的三人，两男一女。也就是说，如果没有2s17主动站出来，乱毛很可能就会被带走。
素冬扶着她坐下，既为她庆幸，更为那三人感到难过。
接下来另一位主管秩序的副院长开始喋喋不休地敲警钟，又公布了几名违反秩序的人员、宣布处罚决定。
虽然素冬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但和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幕比，就不够瞧了。
她低声问乱毛：“你还好吗？”
乱毛终于转过头，怔怔地望着她，眼里已经全是泪水。
“不好。”乱毛低声说着，扯起袖子狠狠一擦，将泪水抹去。
…
早餐后的检测主要针对胚胎。
素冬终于知道自己在这里受到优待的原因，一些都是因为体内这个尚未成型的受`精卵。否则，纵然她是at2，是三s战士，她也轮不上住四层。
觉醒的精英，整体层次是很高的。
但素冬并未庆幸，甚至有些隐隐的担忧。自从今天早上看到那三位实验对象被无情地带走，素冬深受震动，自己和自己体内的小苗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
一时间，素冬也不知道是在担心谁的命运。自己的？抑或胚胎的？
临走时，检测师叮嘱：“每天必须接受三小时以上的光照，以保证身体机能的正常代谢。”
正常代谢？素冬心想，我的新陈代谢本就是普通人的三倍。
像是听到了素冬的心理活动，检测师又道：“其他人员每天只需一个半到两个小时，你和他们不一样。光照时间不足，神之环会向控制中心发出警示。”
好吧，小看疯人院了，果然只有我们疯，你们一点都不疯。
房间除了门之外，全部密闭，要接受光照，只有中间那个阔大无比的大厅可以。怪不得老看到疯人们三三两两地或坐或躺，素冬还以为他们是在晒太阳，原来是按规定在接受光照。
“检测师，我有个问题。”素冬道。
“什么问题？”
“大厅里固然可以保证光照，但我来之前是战士，我的日常不是打仗就是大量训练，不给我充分的活动来保持体能，恐怕没办法保证你们对我的研究能得到什么有效数据。”
检测师深深地望她一眼，似乎被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疯人给震惊到。
半晌，检测师才道：“我会原话上报鲁宾院长。你会得到答复的。”
素冬点点头：“谢谢。”然后大步离开。
检测师望着她的背影，问旁边的助手：“你见过这样的疯人吗？”
助手摇头：“不哭不闹不呆不惧、还敢提要求的疯人，我第一次见。”
素冬压根不管他们怎么想，噔噔噔从五层向下跑，打算执行最严格的光照去。
可跑到三层，素冬偶然隔着透明玻璃向大厅一看，竟然发现乱毛和惹不起正在擦肩走着。
若是同在大厅，断然不会发现身边两个随意散步的人有什么问题。但素冬居高临下，能将整个大厅一览无遗。冷眼看了将近半分钟，素冬就确定，乱毛和惹不起的散步路线极有规律，不管转到多远，二人都始终保持在三米左右的距离，不是乱毛借着挥手打两个手势，就是惹不起借着活动踢两下脚尖。
素冬十分肯定，他们为了避开神之环的耳目，在用自己的方式和对方交流。
想起惹不起将自己生生地一撞，差点把自己撞下楼梯，乱毛当时表现出了善意的维护，甚至还痛斥惹不起，丝毫没有表现出跟惹不起相熟的样子。
乱毛是有什么秘密吗？难道惹不起是故意对自己下手，而不是意外的楼梯相撞？
这一切又和乱毛有什么关系？
一团疑云在素冬心中升起。
心里疑惑着、警惕着，导致素冬来到大厅，竟没有主动去找乱毛。那位主动请缨的白头发老人坐在大厅偏东北的位置，素冬决定跟这位“勇士”接近接近。
毕竟愿意赴死的勇士，不会对别人有太多算计和阴谋。
她走到白头发老人身边，也像众人一样坐到地上，低声道：“我是at2，乱毛叫我黑眼睛。”
“你好，黑眼睛。”白头发老人向她笑了笑。
看来乱毛说得没错，这里的人的确不管编号，只喜欢喊外号。
“称呼您？”素冬问。
“老不死。”
这名字倒也贴切。素冬扬了扬眉：“所以这里的代号跟外头一样，会换的是吧？”
“那当然，我进来时候又年轻又帅气，怎么会叫‘老不死’。”白头发老人不屑，轻哼了一声。
素冬：“希望我以后也不叫黑眼睛，而叫老不死。”
“这不行，这名字是我的。就算我死了，你也继承不到我的名字。”
“老不死”向后靠了靠，让自己更全面地接受光芒的普照。又冷笑道：“是不是以为我是好人，才来接近我？”
够直白。素冬笑道：“是不是好人不知道，但是勇士。”
这回答也很直白。“老不死”望着穹顶上涌进来的阳光：“只是活腻了而已。你不要当‘老不死’，很腻的。”
“为什么？能活着不好吗？”素冬不解。
“老不死”低声道：“活着固然好，可活着就是送走一个又一个身边人，太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