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山风呼啸,卷起衣袍猎猎,元清独立山巅,双目微闭,周身泛起淡淡银芒,随呼吸涨缩不定。
一场闹剧,倒让其看透了人性善恶,修为再进。
且说这府中员外,侯老爷子。
诚如其所言,这侯员外少时聪颖,未及弱冠便通晓诗词经义,考而中秀,复而进举,时人交口称赞,颇有些才俊美名。
然而,待其为官后,却并未秉公正,克私欲,做那青天父母官。
于上,其结党营私,勾连达官显贵,以金银换取权臣庇护,无视律法,霸凌一方;于下,其鱼肉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大肆敛财,致使怨声载道,百姓民不聊生。
且其生性淫邪,在任期间,多有强抢民女,逼婚强嫁之举,府中一十七位妻妾,便有十二人是如此得来。
许是福祸因果,报应不爽,这侯员外为官三十余载,虽妻妾众多,又多行床笫之事,却始终无一子一女诞下。
期间也曾遍访名医,服方剂无数,然终究不得结果,是以忧思日重,唯恐香火断绝。
及至辞官归乡,始从善,或施粥救难,或扶弱帮贫,非是良心发现,而是妄图以善事积阴德,得上苍宽恕,而使香火延续。
加之布善之资比之其万贯家财,不过九牛之一毛,根本无足轻重,故纵然视财如命,其亦愿为之。
今一场“鸿门宴”,正是其年逾花甲,又遭厉鬼索命,心灰意冷之际,忽见“真仙”风姿,超凡绝艳,以致心生嫉羡,贪念大起。
遂暗中联合绿林豪强,设宴席,谋仙法,意在苦求不成,便起刀兵强取。
可谓是,贪心恶念根深蒂固,私欲浊求性本难移;表面一副乐善好施慈悲员外像,实则敲骨吸髓狠毒小人心。
再说那闹府厉鬼,蔺家三口。
世人有云,凡巧言者,七分真而三分假,而这蔺迁所说,十有八九,俱是虚言,当真是鬼话连篇!
此人并非大陈国金锋营骁骑将军,而是青果郡一小小都尉,自幼迷信鬼神,常有胡言呓语,举止荒诞癫狂,问及便称鬼神附身。
投身军中,因作战勇猛,军功卓著,擢升骁骑锋将,又因大肆宣扬鬼神之说,扰乱军心,贬为巡防都尉。
一番贬黜,并未令其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竟组邪教,奉阴鬼,部从军卒亦多有入教者,以致军心动荡。
终致将帅震怒,罢去其一身军务,杖五十,逐出军籍,永不复录。
谁曾想离了军营,再无任何管辖,反倒令其却更加痴迷,整日里流连于荒山坟地,口中念念,举止癫狂,状如疯魔。
许是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在其而立之年,竟于荒村废墟间寻得奇书《鬼谷志》。
此书前后不过千余言,却详细记载了阴鬼之道以及鬼修之法,实乃鬼道奇书。
蔺迁得之,如获至宝,当即逐词详阅,彻夜未眠。
一昼夜后,更是按书中指引,寻了一阴气深重之地,闭关苦修,二十余载而有小成。
却是肉身孱弱而魂魄壮大,可出窍,可摄物,可幻形,乃至夜游百里,念动即回,是为阴神初成。
遂出关,立极阴神教,以鬼法愚弄民众,招募信徒,自封教主,号极阴上人。
此教兴盛时,教众逾万,遍及青果郡州府各地,兴风作恶,为祸一方,百姓苦不堪言,就连官府也无可奈何。
后被一游方道士撞见。
道士身具江湖侠义心,且颇有些降魔手段,仅凭一人之力便杀到这极阴教总坛,一道符箓就让蔺迁阴神险些崩溃,不得不出窍而逃。
首恶既除,教众便作猢狲散,各州府随即出兵,将此教连根拔除,残党余孽四下逃窜,再难成气候,渐渐泯然于众。
眼见大势已去,又恐再遇神通之士,蔺迁思虑再三,便择一小镇,以阴神之身强占了一农夫肉身,并暗中以秘法将其妻女练成阴傀,供自己驱使。
所谓阴傀者,身死而魂存,无思无想,无知无觉,行为举止,生死幻灭皆在其主一念之间,必要时还可还为精纯阴气,反哺其主。
而这小镇,恰好是安和镇。
之所以去侯府作法,却是这蔺迁修为已至瓶颈,再有一具阴傀便可助其鬼身凝实,白日显形。
而这侯老员外浊欲甚多,又贪生怕死,极易控制,实乃上佳之选。
先前“闹鬼”之举,实则是炼制阴傀之法,旨在激发人体七情六欲,从而抽离剥脱,使魂体纯粹。
此等内情,便是五日前,山顶烈日下,蔺迁在即将魂飞魄散之际和盘所托。
为验证其言真伪,元清特地于五日间往来百十余里,寻访调查,结果不仅找到了奇书《鬼谷志》,证实其所言非虚,还顺带知晓了那侯员外生平。
后来一剑灭鬼,也是参悟此书,心有所得。
至于那秦书剑,则是误打误撞,入了局中。
其人虽有些爱慕虚荣,但心性淳良,所言句句属实,且所献玉筒,竟内含镜天宗辖境舆图。
得此舆图,元清回宗一事便又多了几分可能。
......
“想来这凡尘俗世,人皆如此。”元清心中想道:“所谓人心善恶,便如那池中之水;水至清则无鱼,于是这人世间,便是清浊不分,一滩浑水。而我修道伊始,便服丹丸,泡药浴,打坐练气,成素体清洁;筑基之后,问善恶,历生死,剑斩妖邪,得心念通达。时至今日,我自愈清,却也愈发与这尘世格格不入,恩怨情仇,皆成阻道难关,为之奈何?难道真要绝情断性,做那无情无欲之人?”
念及至此,往事一一浮现,情真意切,少年愈难断决。
忽而灵光乍现,却是初见花灵时,万花齐放,祭献花叶精粹,铸其法身。
“是了,我又何须断绝,这红尘混沌,我便离了红尘,这俗世污浊,我便斩了尘缘,万般皆是我真性,我自独清!”
一念既生,泥丸宫内顿时明光大放,识海剑影生辉,星珠再现!
随着星珠显形,幻象亦卷土重来,幻化人情冷暖,聚散离合,依旧是少年生平。
然而,但见星珠轻旋,撒下濛濛星辉,如纱如雾,诸般幻象便如雪遇春阳般消融殆尽。
于是神思渐清,识海愈明,及至灵台深处,一缕爆发,化作少女倩影,面容清丽,眉眼如春。
星辉到此戛然而止,星珠旋即隐去,少年睁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望着清冷月色,神色莫名。
......
大陆以东,有山绵延数千里,如天堑般横绝一方,谓之终。
终山者,奇绝峻险,为天下最,其间诸峰,座座孓然独立,如利剑高耸,直刺入云。
当中最高者,谓之极;因其高绝,冰雪万年不化,故又名广寒。
便在这广寒之顶,大雪纷飞处,却修有木屋一座;木屋前卧有一方池水;池水旁种有垂柳一株。
但见屋舍常新,不着片雪;池水常流,不浮寸冰;垂柳长青,苍翠欲滴。
柳树下横有三尺方桌,桌前安坐一人,一袭青衫,面如坚冰,眼似幽水,正品茗悠然。
却道刹那间,其神色一动,登时池水静,寒风止,飞雪悬停,天地为之一清。
停杯起身,抬手虚划,只见波纹荡漾间,虚空如锦缎,竟裂开一道漆黑缝隙!
其神色如常,一步迈入,消失不见;裂缝随之闭合,须臾便弥合如初。
而后,风雪再启,短短片刻,雪没屋脊,垂钓凋零,池水成冰。
......
陆洲以西,苍茫群山间,赫然别有洞天。
洞天藏于曲径通幽处,其内天高地远,有千里原野,万亩良田。
原野尽头,却是断崖一座,上悬流瀑,下积深潭;深潭不远处,一座茅草屋前,有二人弈棋。
一人三旬许,戴方巾,着玄袍,正是朱墨,执黑;另一人看似
七旬有余,身穿布衣,脚踩芒鞋,干瘪瘦小,满头花白以枯木为簪,胡乱盘了个发髻,执白。
棋盘上,黑白交错,不分上下,难解难分;朱墨落子,却在放定之际突然一顿,同时眼中闪过黑白二色玄芒。
老者见机,屈指弹出一道无形指劲落在其上,正好将其推至旁边一格。
朱墨回神,笑骂道:“你这老不死的,又使诈。”
老者不以为意,笑回道:“两壶人间。”
朱墨闻言投子,道:“行行行,两壶破酒,给你便是,老夫还有要事,先走了。”
说完黑白玄光起,结而化鱼,一转便消失不见。
老者不言,负手起身,晃晃悠悠踱回草屋中。
......
十余日后。
元清收起云翼珠,落在林间小路上。
自离了安和镇,其便按照舆图指引,一路向东南,飞往镜天宗门,以期寻得回宗之法。
今恰逢小镇在前,也好饮一壶浊酒,稍作休息。
“萍水楼,”看了眼酒楼牌坊,少年自语道:“倒是好名字。”
进得店门,便有小儿招呼,笑容满面,姿态谦恭,也算热情。
“客官里边请!”
元清点点头,照旧选了靠窗处坐下,却道下一刻,便有一玄袍男子入得店内,坐在其身侧。
紧接着,一青衣少年也进得里间,径直坐在其对面。
青衣少年默然看着元清,面若寒霜;玄袍男子看看青衣少年,再瞧瞧元清,神色玩味。
至于元清,在二者现身之际便惊觉无形重压降临,以致身不能移,口不能言,甚至灵息运转都几欲停滞。
片刻后,青衣少年丢下一声冷哼便向外走去。
玄袍男子抚掌大笑,连连叹道:“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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