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进之来到刑部尚书府,把吕文正私奔的女儿吕秋月与江春亲手交给了吕文正,又阴阳怪气地将他折辱了一番,然后才得意地大笑着带人扬长而去。
客厅里,只余下吕文正与徐直等人呆若木鸡般或枯坐、或滞立着;脸色晦暗,久久无言。
徐直摒退左右,小心翼翼地望着吕文正道:“大人,您……”
吕文正觉得自己的内心在不停的颤栗,有什么东西在血管里一点点地膨胀,并逐渐沸腾起来向周身扩散着。
那是隐忍已久、极力压抑着的愤怒与恼羞的力量。不可遏制,强悍而迅猛,瞬间冲垮了感情深处的痛苦,荡涤着记忆深处的辛酸,瞬间将他整个人都从头到脚地吞噬了。
终于,吕文正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挨走到江春与吕秋月面前;他眸子猩红,直直盯着他们,伸出手愤怒地指着他们,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嘴唇抽搐了几瞬后,终于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江春脸上冒着冷汗,拳头紧紧地握住,惶恐不安地低下头去,不敢去面对吕大人那双如刀子般犀利的眼睛。
吕秋月感觉自己仿佛被浓浓的羞愧感淹没了,她泪眼朦胧,两只手使劲绞着自己的衣摆,颤声道:“爹!……”
吕文正整个脸已涨成了紫红色,五官亦狰狞地挤成了一团,像一只被迫窘了的野兽,正在那里伺机反噬。
他颤抖着扬起来手,一记耳光打在了吕秋月的脸上!
吕秋月趔趄几步,摔倒在地上。
这一巴掌,吕文正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巨大的力量使她整个脸颊痛得都几乎麻木了,嘴角也缓缓渗出一抹殷红的血迹,耳朵亦一阵一阵轰鸣着。
她此时已说不出话,只是捂着火辣辣的、红肿起来的面颊,泪水涔涔而下,哭得哽咽难言。
江春踉踉跄跄冲上前,颤巍巍扶住了她。
他抬起脸,氤氲着雾气的眸子湿雾雾地望着吕文正,声音颤哑道:“吕大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过错,只求您千万不要责怪小姐!”
吕文正瞳孔骤然一缩,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眼睛里充斥着滔天的愤怒与怨恨之色。
“江春,”他一字一句,说的极慢,却是字字戳到他的心底深处,“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我有过对不住你的地方吗?为什么要恩将仇报,做出这样不仁不义的事情来?……”
江春满面羞惭,无地自容;他只觉得喉咙发紧,好像被什么勒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吕文正冷冷哼了一声,两眼射出利剑似的寒芒,厉声吩咐:“来人,先把他带下去!”
一声令下,门外闯进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押起江春推推搡搡往外走去。
吕秋月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来,死死拽住江春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哭喊道:“不要!爹,求求您,千万不要把我们分开!——江春,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侍卫们不容分说,把吕秋月推开,生拉硬拽地拖着江春走了。
吕秋月伏在地上,发丝散乱,满眸猩红,哭得撕心裂肺,苦涩而绝望,“爹,求求您,不要把我们分开,不要!……”
吕文正心头那股怒气就像是火球一样在胸膛里翻滚着;他脸色铁青,浑身直抖,颤声道:“不要叫我爹,我吕文正没有你这样不忠不孝的女儿!……”
说着长叹一声,径自踉踉跄跄地掩面而去……
翌日,宫中的宦官冯林来到刑部尚书府,宣召吕文正入宫面圣。吕文正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袭上心头。
他忐忑不安地随着冯林来到了皇上的御书房。
一进门,他便看到丁进之一旁侍立,幽深的眼神里泛着晦暗不明的情愫;不由心里一沉,颓然垂下了头。
吕文正硬着头皮走上前,向皇上施礼已毕,方小心翼翼道:“圣上召微臣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皇上轻轻挑眉一笑道:“吕爱卿,方才朕听丁爱卿说,吕小姐已经找到了,而且劫持吕小姐的贼人也已经捕获了,是么?”
吕文正只好道:“是的。”
“对此爱卿又作何打算?”
吕文正满面羞惭,苦笑道:“出了这种不幸的事情,此皆微臣管教不严、教导无方所致,微臣只觉羞愧难当,哪里还有什么打算?一切只听圣上的发落。”
皇上道:“既然如此,朕就下旨了。下个月的初六乃是黄道吉日,两位爱卿马上回去准备一切,至时大摆筵席,举城庆贺,为丁二公子与吕小姐完婚!”
吕文正脸色煞白,一时愣在了原地,“可是圣上——”
皇上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深沉的目光一转道:“怎么,吕爱卿还有什么疑虑不成么?放心吧,此事还是丁爱卿提醒朕的呢,他对这桩喜事可是盼望已久了,是么,丁爱卿?”
丁进之意味深长地笑道:“正是。”
在那一刻,吕文正只觉得自己的头在嗡嗡作响,周遭的一切事物仿佛都没了声音……
吕文正心乱如麻,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刑部尚书府,把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徐直。
徐直闻言,不由以手扶额,沉吟不语。
吕文正眉毛几乎拧成了一个死结,“徐先生,你说丁进之为什么要这样做?”
徐直叹道:“学生以为,丁进之是居心不良,必是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吕文正沉吟。
徐直又道:“昔日大人杀他的长子丁继武,他一直是怀恨在心,耿耿于怀,正苦于找不到机会报复,此次之举大约是想拿小姐来要挟大人罢。”
吕文正道:“诚如先生所言,我们大约也只有束手待毙,眼睁睁看着秋月望火炕里跳了。”
徐直难过道:“可是大人,咱们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吕文正惨然道:“没有。圣上金口玉言,他的旨意,谁能更改?何况,他的这道旨意数月前就下过。”
徐直满面愁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是长吁短叹。
吕文正神色悲戚,浊声道:“秋月,爹爹这次可真的没有办法救你了——这是天意,你可不要怨恨爹爹啊!”
听到这个消息,吕秋月感觉自己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坍塌了,周围的一切就像一团黑雾,密不透风地将她包裹起来;无论她怎样拼命地挣扎,都无济于事。
她忍不住浑身颤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痛苦,嘴唇颤了几颤,终于没有说出一句话。她目光空茫地望着前面,只是默默地流泪。
望着女儿那几近崩溃的样子,吕文正心如刀绞;颤声道:“秋月,爹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可是爹爹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啊!”
“爹,你不要说了。”吕秋月木然道:“我可以答应你嫁给丁继英,可是你也要答应女儿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请爹爹放了江春。”
吕文正怔了一下,“如果我不答应呢?”
吕秋月幽寒的眸子里划过一片决绝的死意,几乎是一字一顿道:“那我就与他一起去死!”
吕文正眼底情绪剧烈地一颤,“秋月,你这是在要挟爹爹吗?”
吕秋月嗓子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觉得鼻子酸的发痛,两眼一热便泪落如珠。
吕文正望着女儿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一阵抽痛,哑然道:“好吧,爹爹答应你。”……
后花园中柳暗花明,禽鸟碎鸣,夏意阑珊。
吕秋月独自一人在吕府后花园中徘徊着,望着这片片飞花,悠悠绿水,往事历历在目,如在昨天。
她想起了那一次,她与江春在花园中对景吟诗,附庸风雅,把“近寒食雨草萋萋,著麦苗风草樱堤”与“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安插在一起,忽然想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
面对这绚丽芬芳的良辰美景,她只想大哭一场。
转过曲径回廊,她看见一人一身白衣,正凭倚小栏坐在石凳上,默默望着桥下的悠悠绿水出着神。她一步步走上前去。
“凌大哥。”她叫道。
凌云慢慢转过脸来;吕秋月忽然发现,多日不见,此时的凌云竟是如此的虚弱憔悴。
他那墨玉般的黑色双瞳中,透明得几乎看不到一点情愫,仿佛看穿了人世间所有沧桑似的,一片的清冷淡漠;他的脸色苍白,即使夏日明媚的阳光为他的脸色润泽了不少,但依然白皙得过份,没有一点血色。
“吕小姐?……”凌云见到她,原本晦暗的眸子里倏然跳过一抹惊艳的神采。
他挣扎着站起来,前行两步去迎接她,不意又扯动了身上的创伤,只痛得哼了一声,身形摇摇晃晃往前倒去。
吕秋月见状急忙抢步上前,一把搀住了凌云那摇摇欲坠的身子。
她扶着他慢慢坐下,眼底夹杂着一丝探究与困惑,慢吞吞道:“凌大哥,你怎么会过来的?你不是一直都在郡马府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