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德成收拾好工具包挂到墙上,转身去拿自己的包。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腰上传来一阵无法抑制的疼痛。
“嘶。”德成倒吸一口凉气,蹲在地上。王强赶紧放下包,把他慢慢扶了起来,“没事吧?师兄。”
“没事,让我缓缓,刚才转身岔了气。”德成缓过劲来,用手扶着腰,刚才被人砸过的地方疼得钻心。
“要不你等等我,我去找人借辆自行车送你回去。”王强担心地看着德成。
“不用!不碍事的,我歇一会儿就好了。”德成一边揉着腰一边拉住王强。
最后,在王强的坚持下,德成还是被王强搀扶着出了工厂。一路上,王强想跟德成说些安慰的话,可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就这么默默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围下班的人们匆匆超过他们,急着往家里赶。
“王强,你先回去吧,我快到家了,自己能走回去。”德成不想让邻居看见自己这幅模样,更不想让玉梅和六月担心,挥手示意王强赶紧回家去。
王强担心地看了一眼德成,犹豫一下说道:“要不,我还是把你送到家吧。”
“真的不用,你快回去吧,明天单位见。”王强见德成执意不肯,也就不再坚持。又叮嘱他注意身体,回家后一定要用药酒揉搓一下伤处,这才转身回去了。
看着王强走远了,德成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街口邮局的台阶上。
坐了没几分钟,想着玉梅和孩子快回家了,自己得赶回去给她们做饭。德成扶着邮局的墙,缓缓站起身,正寻思着慢慢往家去。身后突然传来小封的声音:“哥,下班你不回家,坐在邮局门口干啥?”
德成缓缓转过身,苦笑着说:“我闲得慌,坐在这儿数路过有多少人。”
小封哈哈大笑起了:“净瞎扯,还不赶紧回家做饭。要是饿着小六月,我嫂子可饶不了你。”
小封说着便拉着德成一起往家里走,他这伸手一拉,德成猝不及防,腰间传来的剧痛让他呲牙咧嘴地忍不住叫出声:“哎哟!”
小封急忙停下脚步,放开德成,吃惊地问道:“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德成手扶着腰间,摆摆手说:“没什么,今天上班不小心扭了一下腰。”
小封说:“你这模样不像是扭了腰,我看看。”说着伸手去掀德成衬衣的下摆。德成伸手想要阻拦,可腰上伤让他动作慢了半拍,小封手快,一把掀开了他的衬衣下摆。
青紫色的淤痕曝露在小封眼前,小封一下急了眼:“哥!这是谁干的,是不是你们厂的人?我找他算账去。”
德成赶紧伸手拦住小封;“别去,我没跟谁干架。”
“没干架你身上怎么会有伤?下手够黑的,把你打成这样。哥,你别怕,我汽修厂的兄弟多,明天我就带他们上你们厂找人去。”
德成既感动又难过,他扶着小封的肩头说:“真不是什么个人恩怨,今天厂里开我的批判大会,有人趁机在背后给了我几下。你去也没有用,真的,听哥一句,算了吧。”
一听说是在批斗会上让人给黑了,小封一下愣住了:“厂里为啥开你的批斗会?”
德成苦笑一声,没有说话。小封立刻反应过来,“该不会是因为解放前你当兵那件事吧?”
“你说呢?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事。”德成扶着小封的肩膀慢慢和他一起往回走。
“不是,哥,你当时不是被抓的壮丁嘛,又不是自愿去当兵的。”
“活该我倒霉,当时就不该去当那个什么狗屁军医,现在我说是被抓的壮丁,谁信呀!再说,如今也找不来证人证明我所说的这一切。”
“哎,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儿来。那年你不是带回一个朋友在家喝酒来着。我听你们说的都是当年一起当兵的经历。这个人不是可以给你作证吗?对了,当时他走的时候你喝醉了,他留了地址让我转交给你,你还记不记得?要不你给他发个电报,让他来给你作证。”小封兴奋地回忆起当年那一幕,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你说的我早就想到了,可现在这个人找不着了。”
”不会吧?这么大一个活人,好端端的怎么就找不着了呢?”
“公社说他六一年那年逃荒就不见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音讯,估计早就不在人世了。唉,他也是个命苦的人。”
小封一下泄了气。“哥,你打算怎么办?”
德成微微一笑,抬头看了一眼天上云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管他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两人慢慢走回院里,进门前德成放开小封,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这事儿你得替我保密,千万别告诉你嫂子。”
小封难过地点点头,“哥你放心,我不会跟嫂子说的。你自己也也要小心一点,我家里还有药酒,我去给你拿。”
德成摆摆手:“不用,我家里有,你回去吧。”
小封站在家门口,看着德成强作正常地慢慢往家走,心里一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生怕被人看见了,赶紧胡乱抹了一把脸,转身打开门进了屋。
德成坐在门前的椅子上,缓了缓劲儿,这才开门进屋去。他从柜子顶上拿下一瓶药酒,脱下上衣,倒了一点在手心,双手使劲搓了搓,这才把手放在腰上用力地揉搓起来。
还真别说,这药酒挺管用的。这是他按照古方自己配的,当时泡了两瓶,想着小封干的是力气活,容易受伤,就给了小封一瓶,自己留了一瓶。平时遇到什么跌打扭伤的,自己擦一擦就会好许多。
这会儿伤处虽说是火瞟火辣的,人却松泛了许多。他活动一下身子,觉得腰上好了一些,这才穿上衣服,去厨房给母女俩做饭。
玉梅回家没察觉什么异常,吃过饭后,带着六月高高兴兴地玩了一会儿,又陪着德成说了一会儿闲话,这才让六月洗洗上床睡觉。
等六月睡着了,玉梅坐在灯下,翻开厚厚的一本书在灯下看了起来,一边看还一边默默背诵。
德成放下手里报纸,好奇地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书,原来是本领袖选集。
“你背这个干嘛?”德成不解地问道。
“我们厂革命委员会成立了一个读书小组,参加的人都必须会背诵《毛选》。我是读书小组的骨干,希望努努力,争取能评上今年厂里的‘活学活用毛选积极分子’。”
“有用吗?”德成问道。
“怎么会没用呢?瞧你这样儿就不是个积极分子。我还要争取入党呢。”
“上次入党不是因为你弟弟的事给搅黄了吗?怎么?还不死心。”
玉梅看了他一眼,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你自己不进步,也不能拦着别人进步吧。是,我弟弟把我入党的事给搅黄了,我这不是在积极补救嘛。我相信,组织一定能看到我的决心和行动,一定会重新给我一个机会的。”
德成沉默了,在入党这件事上,玉梅一直都很在意。她一心想通过自己的行动向组织表达自己入党的决心。德成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她走向革命道路的绊脚石,所以向来不太支持她的革命行为,对此,玉梅早就有些不满了。
夜深了,玉梅收了书,倒水洗漱后睡觉了。德成躺在床上,腰上虽然擦过药酒,可还是很疼。特别是翻身的时候,简直疼得他难以忍受。他知道,这是受伤后身体的正常反应,倒也不太惊慌。为了不打扰到玉梅休息,他尽量平躺着一动不动。
玉梅闻到德成身上刺鼻的药酒味儿,转头问他怎么回事,德成只得说是自己的腰拧了。玉梅因为白天要上班,晚上还要学习,实在是太累了,也就没多问,德成这才搪塞了过去。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小封,回到家后,他一直都在想着德成的事。前几天德成找他过去说这件事儿的时候,他还不太在意,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阵仗,德成居然当着全厂的面被批斗。他们厂也开批斗大会,他知道有些人趁机会对批斗对象下黑手,想着德成腰上的淤青,他心里一阵阵的难受。
他从小和家里人分开了,那年家乡遭了水灾,父母带着一家人逃难到了省城。当时一家人都挤在皇城坝的难民堆里,一不小心他就和家里人走散了,从此一个人在省城流浪。饿了就去跟人讨要点吃的,实在要不到的时候就去偷。有一天他饿得实在受不了,大着胆子去偷店里的馒头,被人逮住一顿好打。多亏遇到了好心的余秀清,看他可怜就收留了他,这才安顿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家在哪里他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除了父母外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长什么模样小封都快记不起了。
后来德成和德蓉两兄妹进了城,对他都挺好的,只是那时候两人是少爷和小姐,自己的身份只是个车夫,彼此没有太多的交集。直到余秀清一家去了台湾,剩下三人相依为命,大家一起帮衬着熬过了那段艰苦岁月,彼此之间才真正的熟悉了起来。
德成兄妹从没把他当成外人,一直拿他当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看待,让他重新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三人都各自成了家,可小封对德成德蓉的兄弟姊妹之情不但没有减退,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厚。在他内心,德成德蓉兄妹俩就是他一辈子的哥哥姐姐。
德成的事,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徐秀娥,可是他就是不敢开口问她。不是别的原因,他只怕知道事情的真相后,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可是今天,他目睹了德成身上的伤,看着他佝偻的身影,还有眼神里的萧索,这一切,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知道,不能再当缩头乌龟了,有些事,自己必须要去面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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