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澧王朝一向看重礼仪,赫敕琉国君下了轿辇,舒帝携上重臣们亲自迎上,浩浩荡荡簇拥着赫敕琉国君入了宴席。
舒帝年轻,为了表达对赫敕琉这位年长的国君以尊敬,并座与其共坐于首席。这还不算,斟酒添菜也是频频亲自上手,项居安席间注视着舒帝这颇具讨好意味的一举一动,阴沉着脸,心里窝着火。
赫敕琉国君不是单单跑来吃顿饭这么简单,酒水才下肚几杯,他便开口道:“东部的情况孤也有所耳闻,目前状况虽表面趋于安稳,可还是不能忽视啊。”他亲昵地拍了拍舒帝的手,俨然一副长辈提醒晚辈的姿态,道:“从前你父皇在时,我们就是至交好友,虽身处不同国,却深知唇亡齿寒之理。”
舒帝连连点头,道:“您说的我都明白,绪澧国能有如今这般安定,全凭您支援帮助。”
赫敕琉国君没有让侍从添菜,而是自己拿起筷子,在面前的盘子里扒拉了两下。
那是一道煸兔肉。
“人人都说这兔子聪明啊,可要真掂量起来,它也就那几斤几两,养在家里有依靠的话,安安稳稳的倒还好。若是不知轻重单独跑在外面撒野,迟早被弄来吃了。”赫敕琉国君夹起一块兔肉放于口中,细细咀嚼了道:“嗯~这小兔子的肉质果然鲜嫩啊。”
项居安听的是话里的音,只狠狠攥紧了拳头。
见舒帝仍是没心没肺招呼着赫敕琉国君,项居安拿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自打舒帝继位以来,赫敕琉国君就几乎不怎么亲自来绪澧国了,他话里话外说了这么多,舒帝都没什么明了的意思,他便又提醒道:“赫敕琉能力有限,只能在兵器锻造上出一份力,陛下放心,东部一旦情况有变,我赫敕琉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舒帝抿了口酒,脸上的表情已然沉重,只见他如坐针毡似是很焦躁地开口道:“我知道国君您的意思,咱们两国之间的关系必然是要永久维持的。可北部烟江长廊的那堵墙,是下面人擅自主张要弄的,您可别误会成这是朕的意思啊,朕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
为表达忠诚,舒帝不忘再加了一句,道:“不管如何,绪澧绝不能离开赫敕琉的支援,离不开啊!那堵墙,您若是实在不满,朕这就叫他们拆了,您看如何啊?”
他这一席话,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压力自然全给到了项居安。
谁不知道边关地带是他项居安在一手主张统领?
项居安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一方面他顾忌着赫敕琉方人情上的压力,另一方面,他其实并不觉得北部增加边防有什么不对。
只是周全的话还未想好,眼下这种场合,项居安是准备随机应变,先应付过去再说。
赫敕琉国君却摆了摆手,不在意道:“那堵墙不算作什么大事。”
他目光移向台下,锁定在臣位首席坐着的项居安,道:“说起来项大将军当真是智勇兼备,北部孤翳猖狂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被大将军收拾得服服帖帖了,孤实在是佩服。”
赫敕琉国君举杯就要敬他,项居安拿起酒杯,恭敬道:“您过奖了,这是边关大军集体的力量,不是谁一人的荣耀。自然,也离不开赫敕琉物质上的帮助。”
“大将军为人低调,可依孤来看,以大将军的实力,小小东部真愚国,迟早也会是你们绪澧国的囊中之物啊。”赫敕琉国君笑声回荡在整个宴厅,文臣们纷纷接过话头,又是对赫敕琉国慷慨协助的一番膜拜感激之意。
来来回回又是那些话。
项居安环视了身边一圈人,那些谄媚的面孔使他极为不适,不禁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座奢华的宫殿之内,满座文武官员已经不是铮铮男儿,更像是身披华丽外皮的奴颜之辈。
堂堂绪澧王朝,在军事装备上被人扼住喉咙,长年仰人鼻息,此等屈辱,究竟还要维持多久……
赫敕琉国君话说得极为漂亮,他半真半假玩笑道:“这绪澧的疆土,全凭大将军实力扩大,其实感激的话原是不必说的,可若是真要感激——”他目光直勾勾盯着项居安的表情,面上笑意不减道:“孤瞧着那烟江长廊总是不错的。”
刚刚宴厅内还满是谈笑丝竹之声,此刻因着这句话而戛然而止。
那些文武群臣再也兜不住讨好的面具,就连韩戚韩丞相,听完之后脸上的笑都僵住了。舒帝更不用说了,他闻言也不吭声了,忙低下头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而项居安的心,仿佛被重锤捶了一下。
这场宴席最终的意义,已经不是北部烟江地区分支边防的那堵墙,赫敕琉国君过来的真正意图,是整个烟江长廊!
好一个狮子大开口!
项居安稳了稳心神,压下心头的震惊,扯了扯嘴角笑道:“老国君的玩笑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赫敕琉国君面上笑意深刻,他没再多说什么。
有些话点到意思就行了。
而待宴席散尽,所有人都走光了,项居安独自一人时,他才逐渐心绪不宁。
项居安年少从军,他驰骋沙场已经多年。战场上不过勇与谋二字,各式战术早已被他玩透,可后生可畏,贺兰阑的几句话,让他后背一凉。
他开始不得不怀疑一些本不该被质疑的东西。那几个集营出来的孩子年纪轻轻,意气风发,说些大胆的话无有大碍。
可他项居安是统领三军的绪澧大将军!事关两国的大事,凭空的话,他绝不能随便乱说。
赫敕琉国历来与绪澧王朝交好,两国仅一山之隔,为表达重视,以往赫敕琉年年都会派使臣送来各式珍宝,而赫敕琉国君更是频频来访须澧。
项居安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崩霜刀,那把宝刀正是锻造于赫敕琉,刀柄上还印刻着赫敕琉皇室的图纹。
那是过去赫敕琉国君亲自带来赠予先帝的,当年项居安立下大功,先帝才将这把刀赏赐与他。
多年友好的情谊,赫敕琉国断不会……
昨日和关吉羽说到最后,他不是不明白贺兰阑的意思,可他需要一个能说服自己的正当理由。
可贺兰阑给不出理由,全凭主观的判断,这个年轻人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贺兰阑轻描淡写的就是只那句“万一呢?”
项居安不敢再想,又不得不想下去。当今天下局势已经变了,绪澧国这些年战事不断,国库的确拿不出多少银子了,再加上朝中是有些佞臣中间作梗,舒帝性情软弱无主,整个绪澧国已经不是先帝在世时的那般光景了。
项居安身在边关,朝中的事他又如何能左右?
他自己不敢想的事,不代表所有人都不会去想。
从前乃至现在两国是友国,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贺兰阑眼光刁钻,他敢提出这个看法,就代表他心里有点数。眼下东部正是紧张之际,赫敕琉国君这句所谓的“玩笑”,不知又有几人能真正放在心上?
夜里的风来得猛,吹得项居安一阵头痛。
他开始觉得自己不再年轻了,这是第一次,他感到迷茫。
还好他手下有那三个他最得意的年轻人。
项居安就着灯火,翻出那张写着集营选拔名单的红纸。
三人中关吉羽最为稳重,武力也最高,最是让他放心。贺兰阑虽为人随性不拘,可毕竟识大体有谋略,况且他才是最有想法最冷静的那一个。
而江缨年,是南沁真正的雄狮,论武力与智谋,他不及吉羽贺兰二人,可他身上却独有一股子狠劲。
而这股劲,是他项居安最欣赏的地方,也是最像他的地方。
他敢肯定,来日江缨年一定是名震天下的一代将领。
都是好孩子,项居安将那张红纸捂在胸口,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就算天塌下来,他项居安也无所畏惧,如今他有着最优秀的部下,就拥有着足够的底气。
在宴席间项居安并未喝多少酒,可赫敕琉国君的话让他心中烦闷,散了席他便不拘泥于礼节,顺手拎上一壶酒,走出了那皇城门,他舒了一口气,才发泄般狂饮了数口。
到了住的院子,关吉羽还在等着他。
见他一身酒气走进来,关吉羽快步上前扶住他,担忧道:“将军……”
项居安摇了摇头,道:“无碍。”
“怎么喝了这么多?今日您该带上我的,您独自一人……”关吉羽扶他坐下,转身就去倒了一杯热茶递上:“您喝下醒醒酒。”
项居安没拒绝,接过手不顾姿态大口咽下了一整杯热茶,也不管烫不烫嘴。
喝完他沉沉地靠着椅背,黝黑的双颊泛上酡红,平时炯炯有神的双目此刻尽是疲惫,只有气无力喃喃道:“今日那宴席,你没去也好,也好……”
“一群鼠辈……”项居安眯着眼,半掩着眼里的水汽,沮丧道:“食绪澧的粮,用的是朝廷发放的银子,却不为绪澧挣半分脸面,有何用啊?没点男人的气概,尽是鼠辈……”
关吉羽不知他今日遇到了什么令他如此气愤的事情,也不敢多问,只能默默再添上茶水。
她以为他喝得多了已经要睡去,项居安却突然睁大双眼,他像是思考了很久,才像是交待一般对她道:“往后我们就算少了他们的援助,就算无力抵御外敌......哪怕丢命都可以。”他望着关吉羽,一字一顿道:“只要还在我项居安军中一天,身上的气节绝不能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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