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凌霄这一退,不但是隐去了他自己的身形,就连他那四名侍从,也随之消失,只能隐隐约约察觉到,虚空之间还有一大四小的五道元气,游走不定。
关洛阳可以很确定的说,他们并没有真的把血肉之躯转变成元气状态,也依旧处在光线照耀、散射、被其他人眼接收的正常环境之内,没有达成常规意义上的隐身。
那应当是,以邵凌霄的剑道神意,勾起在场所有人的心理感知、共鸣,让这些本来还没有触摸到宗师境界心灵感应的人们,不可自控的把自己的心灵之力流出,混淆于广阔的街巷之间。
周围的所有人都被邵凌霄压制,以为自己看不到了,他们混乱的感觉便又被裹挟着一同影响了关洛阳,让他也真的“看”不到邵凌霄的存在。
离火双瞳可以破邪魅幻术,破阴气迷雾,但是遇到这种情况也真有些无处下手,都不知道该向哪方面发动攻伐,才能得见真实。
不过,那些混乱流动的感知,根本无法侵入到关洛阳周边三尺之内,只要邵凌霄再次发动攻势,在靠近关洛阳的瞬间,就会被捕捉到具体的形迹。
他持剑等了三秒,攻势依旧没有到来,眉头便即皱起。
三秒钟的时间,在别人眼里极其短暂,看起来,不过是他们两个交手之后,关洛阳步伐一顿而已,甚至关洛阳身上的袍子,还在刚才那一轮对拼产生的余波疾风之中舞动。
可是在宗师的眼界之中,三秒钟的时间尺度,已经足够漫长了。
“不对!”
关洛阳一剑劈地,剑气从地下分散传递出去。
咻咻咻咻咻咻——
顷刻之间,几百道纤细的墨色剑痕,从周边的地面,向上空穿刺射击出来。
这些剑气分散涉及的范围太广,力度都已经不算太强,但如果还有人隐匿在周遭,必定会让剑气的轨迹出现一些异常。
无为真经所修炼出来的真气,最大的特色就是细化入微,关洛阳从中领略出来的势,名唤“无为不至”,实则是无微不至的意思,用来刺探周边,最好不过。。
墨色的细痕笔直上升,没有一丝被歪曲的迹象。
“居然想要就这么离开?”
关洛阳纳了口气,徐徐吐字,声音清晰的传遍数里之地。
“现在的你,还有机会在这里直接杀死我们,如果等到长安的话,你所要面对的,就是至少相当于现在三倍的人力。”
“身为魔教教主,难道连这一点尝试的魄力都没有吗?”
他说话的同时,已经把耳力、感应都发挥到最高。
音波的震动之下,城门那边有细微的异响传回,关洛阳身子一动,就飞过这条街道,身带残影,去到不远处的城门下。
城门大开,右边的那扇门上,许多木屑剥落下来,露出一行大字。
‘一曲已毕,赌约落定,十四日之内,不再出手。’
关洛阳回到居不用他们那里。
众多一流高手,一个个真气大损的模样,喘息不止。
陆宁仙扶着石轻。
居不用抱着琵琶,席地而坐,用丝帕擦着琵琶上的血液,对他们歉然道:“诸位,这次是我鲁莽了,如果能先等到风将军和关少侠他们到来再动手,也不至于将诸位都牵累进来。”
石轻脸色一沉,粗声道:“居先生好大的名头,莫非以为我们都是为你来的吗?!”
他含怒出声,一句话勉强说出来,就呛咳连连。
居不用心知失言,这些人自负傲骨而来,不愿堕了关中的名声,叫人小视了大唐,他现在这么说话,倒好像是觉得与邵凌霄这次会面,不该是这些人的责任,难免令人气愤。
“抱歉,是我……”
“这件事,你们一点错都没有。”
关洛阳走来,道,“邵凌霄来这里之前,刚在江上杀光了一支船队,你既然与他相遇,如果不出手,谁也不知道他会在城中做出什么事。”
“至于各位为大义而来,更绝算不上是错了。”
“不过我有一个疑问,他跟你们定了什么赌约,能承诺十四日不再出手?”
众人一愣,他们都没有指望邵凌霄会遵守那个赌约,尤其是在被气丝全部控制住之后,更全然认为这只是一個骗局。
甚至没有人注意到,琵琶声到底是什么时候停的。
现在回望四周,才发现之前为了护卫居不用而抢步上前的那一批人,确实算是站在了居不用身侧,共有十四人。
关洛阳听他们说两句话讲清原委之后,满是疑惑的重复道:“你们是说,赌约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不对劲。
要挑衅关中武林,有太多方法,何必定这样的赌约。
把这些高手聚集起来,是为了让他加快速度转移伤势的话,那么在利用的差不多了之后,又为什么还留着这些人不杀呢?
五色真气,虽然将他们的内力根基抵消不少,但并不是永久性的伤害,只要调息几个时辰,加上他们身上带的各家各派的伤药服用下去,就能恢复一流高手的水平。
从某方面来说,这些人的伤势,甚至还没有其他人中的那些慢性毒药严重。
毫无疑问,这些人都会成为魔教之后行动的阻碍,而在邵凌霄提前感应到关洛阳的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先杀光这些人。
只要当时控制那些气丝从穴位刺入腑脏,摧毁心脉,易如反掌。
等到小半个时辰之后,众人都已经在当地府衙安顿休养,关洛阳出手助几个伤的比较严重的调理完毕,心头的疑惑依旧没有减轻。
风将军、安非鱼他们也已经赶到这里,关洛阳就找他们聊了聊。
听完了战斗过程的风将军,此刻看着关洛阳都满是欣喜之意,说道:“也许,他当时并没有料到关少侠的武功精进如斯,所以存着可以留待之后,把众人从容处置的心思,等真正交手,便没有这个机会了。”
“真的会是这样简单的失误吗?”
关洛阳摇了摇头,暂且压下疑惑,说道,“不管怎么说,经过这一次之后,你们原本想要通过不断交手,拖延他伤势恢复的战法,是行不通了,剩下的那点伤势,他很快就可以完全疗愈。”
“无为离体,他甚至可能要比当日在老君山上拥有更多的余裕,我们要做好应对一个全胜之时的邵凌霄的准备。”
殷将军说道:“能不能像他当时应付天方真人一样,设法送他去破碎虚空。”
安非鱼不认同:“这个方法他自己用过,怎么可能不提防着呢,他原本跟天方真人势均力敌,为了强行让天方真人破虚而去,都差点被当场打死,设身处地的想,我们这边有谁能撑过那样的局面?”
“那就只有等到去长安了,我们的力量将会集聚在长安,而且比起那些难以控制的妖魔,我们这边的人手将形成更严密的结构。”
殷将军说道,“到时候,两边兑子完了,多出来的,能够专门用来应对邵凌霄这一个人的力量,也应该要比我们现在这几个人更多。”
关洛阳嘴唇动了动,没有再说什么。
‘就算真有强行让他破碎虚空的方法,我也要先试试能不能打死他。’
在这一天之后,关中之地的武林,就像是从微风拂动的水面,变得翻腾起了狂涛骇浪,潜流涌上了水的表层,无一处不能听到鼎沸的动静。
无论是什么样的消息,要想看清它的影响力,都要经历一个发酵的过程,在封建王朝的时代里,消息发酵的时间往往更长。
原本老君山、少林寺、妖魔变异体这些相关的传闻,都还只是风传而至,有很多人只听到了个风声,有更多人连风声都没有听到。
但自从邵凌霄在城中的这一场赌约传出去,仿佛是切切实实的一记重拳砸在关中武林,不管你听不听得到,他都已经闯到你面前。
大到名扬千里,盘根错节,上接官府,下连草莽的大宗派,小到只在自家院子里传授一两个徒儿的破落门户,都真切的体会到了一场暴雨过境,洪啸将至般的影响。
这其中有成百上千,以千计数的人,选择了事不关己的态度,认为魔教再怎么闹腾,也未必就会找到自己头上,依旧只把这当做一笔谈资,有些是中型的门派,甚至会故意收拢在外的势力,减少碰到魔教妖人的机会。
他们的做法未必是错,有时候有自知之明也是好的,不过还是有更多的人感到了义愤。
因为那过百头妖魔变异体,已经踏着灾祸的痕迹,从各方涌入了关中,他们不眠不休的破坏着,吞食、成长、纵火。
大唐之时,荒野颇多,每一头妖魔在野地山林之间踏过的路程,其实都要比他们在城池乡镇之间,走过的路程更多,关洛阳他们还在不断的追索猎杀。
但是,就是这样偶遇式、路过式、乃至于会被阻止中断的破坏,已经让一些村镇濒临毁灭,让一些城池人心惶惶。
关中的百姓,这一段时间很可能就听到曾经的老友,自己的娘家,或身边的友人的故乡,哪里遭了灾,遇了难。
也有一些是假消息,但一时间难以分辨,都一同成了怒意的薪柴。促使他们尽自己的能力去针对,哪怕只是口诛笔伐。
他们会去哭诉官府、会纷纷去请求那些有名望的高手,出面斩除这些天怒人怨的妖人。
嘶啦!!
河边鲜血飞溅,关洛阳生撕了一头形体像狮子、表面却覆盖犀牛般的角质厚皮的妖魔。
谷縛
这头妖魔的血液已经变成了紫色,体重接近两吨,可以说是彻底跟人类不同的物种了。
但在之前,一群武人围杀它的时候,它居然在扑杀的间隙里,间或人立而起,施展出一路刚猛的爪法。
好几个武人,就是没有预料到这种变化,被一爪拍塌了肩膀,或者被打中了腰间,拍中了胸膛。
幸存下来的几个人眼眶发红的布在这些尸体旁边,一个额头很宽的青年刀客最先走出来,向关洛阳行大礼道谢。
有沾染着鲜红血迹的一卷帛书,掉落在岸边,一半浸到了河水中。
关洛阳捡起了那卷帛书,上面是众人请愿的字迹,近百个名字和更多不识字的人画的押,直接用墨迹印在手指或掌心里留下来的证明。
“这些妖魔的实力都可以跟一流武者较量高下,不过它们的习性更近于野兽,你们要守护一方百姓,不如聚在城镇之间互为呼应,万一有妖魔来袭,利用火光、巨响,也更有可能将它逼退。”
当世一流高手,是相当于三星级的轮回者,这些妖魔,其实也就是三星级生物,而面前这几个侠客,差不多都只是二星水准,甚至有个连二星都不到的。
宽额头的青年刀客接过帛书,说道:“大侠的好意我明白,这帛书是那位兄台留下的,而我们这些人,并不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听说这些妖魔要一直往长安去,不会逡巡不前,我们几个所在的地方,都只是听说附近遭过了妖魔之祸,应当不必固守,才特意追出来的。”
关洛阳点点头:“那你们应该打听那些一流高手所在的地方,去跟他们会合,一起行动。”
青年刀客却道:“像大侠这样的前辈高人,本是来去如风,如果要为了顾及我们而放慢行动的速度,以至于更多地方遭了妖魔之后,我们又怎么过意的去。”
“其实大侠不必太为我们担忧,像我们这样的人多的是,都是三五成群,四处巡行,纵然不自量力,但也许遇到妖魔之后,能拖延片刻,造出响动,吸引到附近的高手来将这祸害铲除,就心满意足了。”
那边一个伏在尸体旁边,眼中含泪的汉子也叫道:“似这般妖魔,只消从一条街上窜过去,便墙倒屋塌,不知会砸死砸伤多少人,我兄能砍它一刀,能拖延一息,让这畜生撞在恩公手里,立毙当场,兄长死也瞑目了。”
还有一个断了腿的,坐在地上,痛得又哭又笑,喊道:“勾栏里说书的,近些日子都把十年前西南大战重翻出来说一说,把那些魔教妖人的死法多添几种,丑态多讲几番,讲的怒发冲冠。”
“他自有他喷唾沫的一块沙场,咱们习武之人,难道还能被他们比下去?”
“恩公你不必管我们,还是快往前去吧,多杀这些妖人。”
关洛阳凝视了他们一会儿,不知想了些什么,向他们拱手一礼,便离开了。
那些人说的不假,之后的日子里,他遇到这类武林人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有时候穿过城镇之间,所看过的一些面孔,也多是忐忑、愤怒。
很多人在谈论魔教,痛骂着他们烧毁粮食,也有很多人忧心忡忡,但却很少会是忧惧,真正的畏惧,是让人说不出话来的,是会让议论的声音都变少,让人们下意识避免去提及、去听到的。
时间一天一天的走过,那些妖魔和追击的高手,都接进了长安。
十万禁军,早已经接到调令,布置在外,从长安周边向外搜检。
越是靠近目的地,所有的路线都开始收束。
关洛阳他们也重新聚在了一起,从东都出发的追击队伍里,有不少人都没有能够再在这里见面,可是一流高手的数量,却反而翻了两三倍。
那些人听说了关洛阳、李珙、居不用、风将军他们都在这里,也就都赶过来碰面,最后点下来,在毗邻长安的地方,居然有接近百位一流高手汇聚。
大唐正道的一流高手,几乎全都聚在了这里了,他们有老友久别重逢,有闻名已久,初次见面,寒暄、交谈的声音,把内卫布置下来的这整座临时府邸,都淹没在喧闹之中。
这是必要的一次会面。
经过计算,当初那两百多名妖魔,在这长达月余的曲折追逐之中,已经被斩杀了大半,但还有八九十只。
它们要想闯入长安的话,仅凭那些禁军是拦不住的,最多做出警示,李珙有必要请这些高手配合内卫,进行更周密的布防。
皇帝也为了这件事,连发了三道圣旨过来,调遣朝中大员为特使,当众宣读。
这场会面,从清晨持续到傍晚才开始步入正题,直到点灯的时候,李珙才摆出了长安城的详细地图。
除了皇宫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空白,那张地图上把其他各坊市要道,甚至于某些高官、世家住处,都标得清清楚楚。
以关洛阳之前表现过的实力,是不会被李珙安排待在一个固定位置的,肯定是作为驰援者。
所以等李珙开始说话的时候,关洛阳听着无趣,干脆独自去了园子里。
今夜无月,星也稀疏,不过处处灯光,园子里倒也不显得太昏暗,不知道这座府邸原本是做什么安排的,园子里的花千奇百艳,在盛夏时节,花香浓郁到近似于腐甜的酒味。
关洛阳在一丛修竹的阴影下驻足长思,随手折断了一朵花瓣繁艳的紫红大花,带着晚间的露水,在双掌之间揉碎。
“你好像很烦恼?”
古兰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来了一阵酒气。
“辣手摧花可不能解愁。”
她递了一个酒杯给关洛阳,“试试这个。”
关洛阳拍了拍手上的碎花,接过杯子,一口饮尽:“咦,好像比之前给我们喝的更醇厚了?”
“我得到的那些酒方,本来就跟熊猫酒仙武技中的禅定意韵有些联系,前两天我突破四星后,依着金刚本相经里的法门,把禅意提练出来,然后混合了一下酒方里的做法。”
古兰香摇了摇葫芦,灌了一大口,笑道,“果然更好喝了。”
“精神力酿酒?”关洛阳看着酒杯,笑了一声,“这杯子也太小了,来一葫芦,正好算是恭喜你晋升四星。”
“上次见面就已经知道我有百分百的把握,有什么好恭喜的,安老哥好像还有点心结的样子,但是也快了吧。”
古兰香直接拿自己的葫芦给关洛阳又倒了一杯,“可惜了,现在才刚刚踏入七月份,不然的话,我们去了长安城,就能靠在基地买的那项服务,锁定敌方小队那些人的位置,进而找到邵凌霄他们的方位,提早布置。”
“现在他们那边满打满算三个四星,就算那个孙灵作为妖魔觉醒体,潜力未尽,还能用什么手段临时提升,也不过就是四个。”
“我们这边,你、我、方丈、风将军,听说长安那边还有一位,居不用、陆宁仙他们四个神兵加起来,也能算一个。”
“也就是说情况顺利的话,兑子兑完了之后,我们这边至少三个人一起围殴邵凌霄,把握还是不小的。”
关洛阳浅尝了半口烈酒,道:“可惜情况,绝不会那么顺利,我这段时间除了杀妖、练功之外,路上经过了很多地方,心里的疑惑也越来越深。”
古兰香道:“疑惑什么?”
“首先是一点发现吧。”
关洛阳仰头看着夜空,“跟我曾经去过的一些时代不同,这大唐的人其实真的……很……自信,乃至于骄傲。”
“即使是知道那些妖魔,知道从袭击老君山开始,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传过去,各地的粮仓,运粮的船队,被摧毁了那么多,他们也依旧没有太焦虑。”
“哪怕他们说不出有哪些人可以平定这次魔教之乱,也肯定相信着大唐会获得胜利。”
古兰香拿葫芦贴着下巴,说道:“这不好吗?”
“怎么会不好呢?这当然很好,我很喜欢,所以我更觉得奇怪……”
关洛阳发出深长的疑问,“我才来了多久都已经体会到了大唐的骄傲,那么,邵凌霄呢?”
“他不该不知道这样的大唐,只凭着烧粮仓杀皇帝,就算真让他把皇帝杀成了,又真的能够完成他心中的复仇吗?”
古兰香有点明白了:“你是觉得他做的还不够绝?”
“远远不够!”
关洛阳斩钉截铁的说道,“一个能在十年前领导魔教,完成那样惨烈的大战的人,他的复仇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这样拖拖拉拉,这样无重点,什么分散兵力,什么赌约,甚至在我面前几次退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给我的感觉绝不该是这种程度。”
关洛阳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一定有什么关键的地方,是我们还没有想到的。”
他回忆起当初在老君山上第一次与邵凌霄交手的时候,比起后面这几次不痛不痒的碰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一招之耻,那种空、大空、空而残的感觉,才是关洛阳的本能更倾向于的“真实”。
还有第二次在老君山,虽然看起来他被天方真人压制了……
天方真人。
关洛阳脑海中忽然闪过最后天方真人一掌轰在天门上,也没办法说完的话。
“兰香!”
“嗯?”
“往生方丈在哪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