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就在上一年年末,孔璐华守制之余,想着阮元从前识得法源寺僧人,孔家也多有下人信奉佛事,便即去了法源寺出捐银钱,为已故的父亲祈福。出寺之后,想着忙了半日,正是有些疲乏,便即让家人带她去了附近天桥,正好寻个茶馆席位安歇片刻。不想就在她租了雅间,想要暂行歇息之际,竟有一队官兵闯入了茶馆,说是要搜捕逆匪祝现,只因九门提督英和之处意外收到密报,说祝现就在这处茶馆之内。英和虽是半信半疑,可一年以来,嘉庆对于搜捕祝现一事格外在意,京中多有官吏因玩忽职守而被免职,英和也只好连忙派遣步军衙门兵勇,前来封了这茶馆,并对茶馆中人一一详查。
若这人是其他逃脱天理教徒,孔璐华尚且不会管这件事,可祝现之人之貌,恰恰阮元闲暇之时与她提过,这时她也从雅间走了出来,眼看茶馆被官兵拘捕众人,无一人与阮元所言祝现相似,自然清楚,英和所收到的消息乃是子虚乌有之言。
眼看茶馆里官兵尚在不住盘查,便是数个样貌与祝现大不相同之人,也都被官兵反复讯问,连声叱骂。孔璐华也再忍受不住,当场向这些官兵出示了自己一品夫人身份,并叫来那带兵的笔帖式,向他说道:“按你们这个抓人的法子,就算那祝现真在这里,先前也早就应该听到风声,逃之夭夭了!再说了,那祝现我都曾听闻其名,他就是以前豫亲王府的属人,你等前来拿人,却为何连一张画像都不曾带来?先前剿捕祝现之时,画像我也看过,这些人里面却哪有一个人,与那祝现长得有半分相似?你这般无端查封茶馆,队无辜百姓滥加讯问,这就是你们英大人交待你的吗?!”
那笔帖式名叫庆源,本身官品只有七品,却如何能与孔璐华相抗?听了孔璐华这通训斥,方才想起衙门尚有祝现画像,忙差了人前去取来。但即便如此,庆源却依然不愿撤兵,而是对孔璐华续道:“夫人,下官也是奉命行事,依步军衙门法度,今日必须将这里所有百姓一一参照祝现画像比对,方能放他们离去。另外,即便没有祝现之事,这茶馆今日也要查封,我等方才亦曾接到密报,这茶馆之中有人擅设书场,宣讲,皇上现下正在查禁书场,这茶馆公然违制,却是宽纵不得!”
“他们讲了什么?让他们把书拿过来!”孔璐华眼看庆源向她对峙,心中更为恼怒,当即让茶馆中人取了所讲之书。见那书时,却是一部《三侠五义》。孔璐华便向庆源问道:“这位笔帖式,你可见过此书?可知道这书中所述竟是何事?若这书里并无诲淫诲盗之事,那为何又要禁它?”
“这……夫人,皇上和英大人的意思,便是多有诲盗之语,百姓听了这些民间,多有人不知天理良心所在,竟多有邪 党谋逆之事,是以……对这些说书之处,当一律从严。这《三侠五义》下官虽未看过,似乎也是新书,还是……还是予以封禁为好。”庆源眼看辩不过孔璐华,只好抬出嘉庆与英和两尊挡箭牌为自己招架。
“好啊,这是皇上的意思,这句话你可认了?行,我现在就去找皇上,我倒是想问一问,这《三侠五义》无半分诲淫诲盗之语,仅仅因为是新作之书就应该被查禁,这道理皇上认还是不认?!”说着,孔璐华当即取了那《三侠五义》,乘车而去,不一时到了宫禁之前,说明来意。正巧这日下午嘉庆本也再无引见之人,听着阮元之妻、衍圣公胞姐、一品夫人孔璐华突然有事来见,自也颇觉不解,便即安排了孔璐华入觐。正好庆源因查封茶馆之事一时不决,也将此事告知了英和,英和听闻是孔璐华出面阻止,不敢怠慢,也来到了养心殿上,形成了三人对峙的局面。
眼看英和在场,孔璐华当即质问英和道:“英大人,您的步军统领衙门,平日就是这样拿人的吗?京城坊间随便有人放出消息说见到了祝现,南城便要调兵,调了官兵出来,连祝现的画像都不准备一份,就直接封楼拿人吗?那我倒是不明白了,你们捉拿的祝现要何等愚蠢,才能眼看你们大张旗鼓搜拿封禁,还在一旁无动于衷啊?有你们调兵封楼的时间,十个祝现也都逃得干干净净了!你们的兵士却还愣在原地,对那茶楼里其他百姓搜查不已,你想让这京城百姓怎么看你们步军统领衙门,你们五城巡防官兵,难道都是一群虎豹豺狼吗?!”
“孔夫人,那祝现是狂妄悖逆之人,自当严行剿捕,明正典刑,朕派英和时时搜捕,对祝现从严查办,这有什么不对啊?”嘉庆自然清楚,英和也是奉自己旨意行事,便不用英和回答,自己向孔璐华答道。不过话虽如此,嘉庆语气却尚属宽和,他也曾听阮元和皇后言及孔璐华其人其事,只觉孔璐华生于孔府世家,当是端庄贤惠,温柔守礼的文雅贵妇,不想这日亲见她质问英和之状,神情仪态从容不迫,言语亦是纾缓,但却字字有力有节,礼义大端之处毫不相让,端丽的仪表之下,自有一番风骨气度,亦不觉为之心折,不愿再出严厉之语。
“回皇上,妾以为皇上如此搜捕祝现之法,看似从严,实则无用!”孔璐华面对嘉庆,却也是从容之下,力守己见。“妾曾听家中外子言及剿捕匪逆之事,当日入宫犯禁之人,大半皆已被皇上捕拿,所逃遁者唯祝现等六人。也就是说,如今形势,是皇上在明,祝现在暗,皇上有所行止,只要稍有声张,祝现必能得到风声。既然如此,皇上捕拿祝现,便不当如此大张旗鼓。每次凡有祝现风声,便要出动数十人前去捉捕,凡有涉事百姓,不问因由皆要盘问,可祝现呢?若是祝现提前得知官府集中数十官兵前往他所住之处,他岂有不逃之理?甚至他可以放出不实之言,说他在此处,实则却在彼处,官府便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他的身影,又怎能让官府再见到半分?如此说来,皇上这般捕拿祝现,是真的想永绝后患呢?还是皇上唯图自己心安,却对京中坊市里的几十万百姓,都一概不管不顾了呢?”
“孔夫人,今日之事,并非只有祝现行迹。”英和这时也看得清楚,嘉庆听了孔璐华之问,也是一时语塞难言。便即主动向孔璐华告知道:“今日我等所闻,那茶馆并非只有藏匿祝现一事,更有甚者,他们私设书场,蛊惑民众前来听书,皇上年初便有禁令,多有诲淫诲盗,蛊惑人心之事,因此应当严查!所以今日无论有无祝现,我步军衙门都会发兵,却不想冒犯了夫人。”
“冒犯了我?英大人,你冒犯的是那些听书之人吧?”孔璐华当即反问道。
“孔夫人,这是朕的意思,民间说书之人,朕也略知一二。”嘉庆看英和单独与孔璐华辩论,似乎有些不占道理,只好自己解释道:“他们往往不辨是非,唯求百姓快意,就譬如他们说的结拜之事,看起来这结拜兄弟,是为了什么兄弟义气,可事实上呢?往往有些无知百姓,一人犯事,其所结拜兄弟,不问他有无犯法之举,只求宣明义气,结果反倒是一同到官府来暴力抗命。还有些人,假借结拜之名,其实不过为了合伙行劫,仗着人多势众,便去大举掳掠财物,如此之事,朕身为一国之君,还能不管吗?不说别的,阮元近日在江西所报钟体刚一案,不就是三十余人一同结拜,然后假借‘天地会’之名,在民间骗取财物的事吗?难道你连自己的丈夫,朕钦点的江西巡抚,都不愿意相信吗?”
“回皇上,妾的夫子捉拿那钟体刚,是因为他勒索百姓财物,咎由自取。可皇上您想想,难道每个结拜之人,都一定会相与为恶,进而危害百姓吗?那也请皇上看看这个。”说着,孔璐华便将自己方才取来的《三侠五义》摆在了嘉庆面前,道:“这《三侠五义》是近日新出书作,讲得是宋仁宗时包公故事,妾方才已观其大略,其间亦有民间结拜之所谓‘五鼠’,但这些结拜之人,并无危害一方之事,反而为包公清正之名所折服,相继入了开封府衙门,被皇帝授予官职。他们上能护卫朝廷,帮助天子和包公铲除奸佞,下能护佑百姓,使民间劣绅不能为非作歹。如此忠义之人,难道仅仅因为有结拜之事,皇上便容不下吗?难道皇上胸襟气度,尚不如这中的仁宗皇帝吗?还是说,皇上您其实根本就不想惩处那些奸佞劣绅呢?”
“孔夫人,你这话说得也太过了,朝中若果然有了奸佞,皇上自会惩处,哪里需要什么民间之人?难道皇上这些年严惩的贪吏还少了吗?”英和见嘉庆言语上占不到上风,也当即替嘉庆辩道。
“皇上,妾也再问您一句,若是讲书听书之事果然有伤风俗,是眼下民间大害,那《三国演义》这部书,皇上是不是也要一并禁了?”孔璐华又问嘉庆道,这一问嘉庆却更加无法回答,因为三人各自清楚,《三国演义》不仅是民间讲书最为常见的说部之作,而且八旗之人也大半好读《三国》,熟悉其中故事,若是对于果然不分青红皂白一概禁止说讲,寻常旗人听书之事也将大损,这自然是嘉庆与英和不愿意看到的。
听到这里,嘉庆和英和也都一时无言以对,嘉庆也只好对孔璐华道:“孔夫人,今日之事朕清楚了,那家茶馆,朕会下旨让他们重新开业,至于说书之事,这次也……暂不予追究了。”
但直到孔璐华离京之时,嘉庆在捕拿天理教余党、禁限之事上,仍没有进一步下发诏旨开禁,民间因捉拿祝现而误伤良善之事,依然时有发生。阮元听了孔璐华所言京中之事,心中也是一阵忧郁,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妻子。
“夫子,你现在可以说了,你做这个官,究竟是为了皇上,还是为了这江西的两千三百万百姓?皇上的想法,果然便与这些百姓一样么?若是皇上所想所做,与这百姓所愿截然不同,你又该如何是好?”孔璐华向阮元问道。
“夫人,看来有些事,皇上那边确是有些固执了。不然这样,下次我上奏之时,也将你所言之事,尽量变通而言,总之是要让皇上知道其中内情才是。”阮元想了想,也对孔璐华说道。不过,即便如此,阮元却还是对她说道:“但是夫人也该知道啊,我认识皇上的时候,还没见过你呢,平日与皇上进言交谈,也比夫人要多一些啊?皇上还是嘉亲王的时候,我与他便有一面之缘,当时家中荃儿病重,皇上甘受高宗皇帝责问,却也送了药到扬州会馆,虽说最后还是没能救下荃儿,可……夫人,当年朝中形势,我比夫人清楚,所以我也明白,若皇上本非仁善之人,这赠药之事,他是决计做不出的。先前浙江救灾,我上报二成受灾,本是实情,可即便如此,皇上却让我再去详查,深忧受灾百姓不能如期受赈。若皇上真的失了仁善之心,那这些事,他都何必多此一举呢?”
“夫子,你……”听着阮元之言,孔璐华似乎还是有些犹豫。
“夫人再等等吧,就算我去跟皇上言明此事,总也需要时间不是?”当然,阮元自也清楚,自己的建议究竟能不能被接纳,关键还是在于嘉庆,而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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