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中诸多人事变化,到了十月之初也渐渐传到了阮元行船之中。但这时的阮元,因漕船尚未抵达淮南之故,一时也无暇思索其中内情,只是想着桂芳也算是自己学生,虽出身觉罗,家境却颇为贫寒,这次能靠自己才干跻身军机大臣之列,也算是“与有荣焉”了。十月之中,漕船终于陆续渡过黄河,渐次南下。万幸的是,经历了天理教这一乱,五千余艘漕船依然得以全数南下,平安返乡。
而这一日到了淮安之时,阮元却意外发现,百龄和黎世序都已经抵达了漕运码头,正在岸上等待着自己归来。
“哈哈,阮漕帅,这一次你可是立了大功啊。”看着阮元一行渐渐登岸,岸上的百龄也如沐春风一般,主动迎了上来,对阮元笑道:“阮漕帅,此次豫东之乱,我和黎总河也都听说了,真是没想到啊,事起突然,沿漕之上,又不能预先布置,我那时在江宁想着,这漕运要道,可不能被贼人截断了啊?所以我也是连夜下令,发兵驻防淮北,可你还在山东,我护卫不到啊?那几日我也是夜不能寐,唯恐你们有个万一,被贼人劫了运道可如何是好?真没想到,阮漕帅居然临危不乱,这几千艘漕船,几十万两银子的商货,竟是一点不落的被你带了回来!伯元,若不是朝廷定例所限,这件事我想着,是真要给你记上一功,才对得起你护漕之力啊。”
“百总制……不,百中堂,您这也太客气了,下官身为漕运总督,护送漕船不受盗贼侵害,本就是份内之责,怎么能因为我做了本就该做的事,而受到额外嘉奖呢?国家赏罚分明,我依职分护漕南归,便如先前历任漕帅督漕一般罢了。”阮元自然清楚百龄已经升了协办大学士,故而改了称呼。面对百龄如此盛意,阮元却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各人自然都清楚,就在三个月前,百龄还因为筑闸之事,与阮元有过争执,这时百龄竟全然变了态度,主动迎接阮元南归,若是阮元记恨先前旧事,对百龄冷言冷语,那便是阮元心胸狭隘,与同列不相能了。可若是阮元谦辞以对,也未免显得有些软弱,让人以为面对百龄强势,自己竟只得步步退让。是以阮元沉吟片刻,也只好用了折中之法,仅言自己护漕之举,出于职分而已。当然,阮元南下之时便已经想到,百龄或许也会得知自己私铸铁矛,用以自卫之事,这样难免落下把柄,是以阮元早在漕船南过宿迁时,便重新集结漕帮,让漕帮将临时发下的矛头如数缴还,尽数销毁。既然再无实据,便也不用担心外人从中作梗了。
“阮漕帅,这就是您谦虚了。其实咱们同朝为官,平日遇事有些争执,也是难免。可如今这豫东之乱,乃是大逆之举,江山社稷面前,咱们自然应该齐心协力,以朝廷大计为重不是?”百龄之言自也精当,不过百龄与阮元两度共事,却也清楚阮元乃是实心任事之人,对自己的两江总督之位并无威胁,既然如此,言语之上,也便即点到为止了。又对阮元说道:“不过这豫东贼人,在我看来却也是不成气候,初时闹得凶了,是朝廷天兵尚未集结,如今那总制,二位杨大人到了滑县,他们可不就原形毕露了?前日我方收到快报,那总制五日之前,在滑县附近李家道口一战,大败贼军,杀敌上万!此战之后,贼人为之气夺,只得困守滑县孤城,这样看来,他们败亡无日了!既然阮漕帅已经回了淮安,那自可安享淮南太平,再不用担心北面贼寇为乱了!”
“百中堂,如此之事……那所谓贼人,毕竟大半都是百姓,况且其中被贼人裹挟的良民,自也不会少了。若是能够招抚,还是应该以抚为上啊。”阮元却也不愿这场战事多所伤亡,便对百龄答道。
“阮漕帅,这其中的道理,我又怎能不懂呢?”百龄依然在言语之上寻着主动,道:“贼人之事,要在剿抚并用,一味用兵不可,一味招抚亦不可,想当年阮漕帅清剿蔡牵,我招抚张保仔,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嘛?阮漕帅,其实最近这几日,我和黎总河、朱中丞,二位藩司也都商议过了,既然江苏今年尚属太平,那自然应该对河南主动施以援手,出资补助军用才是。我等联名出捐的折子,都已经拟好了,就等阮漕帅了。怎么样,阮漕帅可愿与我等一同捐资,以助军用啊?”清时江苏有八府二州一厅之地,人口繁多,又是财赋重地,是以乾隆时在江苏加设江宁布政使,与江苏布政使一道掌管江苏全省钱粮,故而百龄有“二位藩司”之语。
“百中堂一片好意,下官心领了。”阮元也向百龄回拜道:“不过助捐之事,倒是下官冒昧了,下官南归之际,便即向皇上上奏了此事,如今下官已出捐了一万两银子,数日之前,便即上交河南藩库了。这一次劳烦百中堂过问此事,却是下官未能及时上报了。”阮元也向百龄答道。
“阮漕帅,您又客气了不是?这助捐之事,本就是力所能及者为之,既然阮漕帅已经出捐,那我等便各自上奏吧。”百龄眼看这一次终是阮元在先,也只得做了让步。眼看漕运之上已然安定,阮元便也告别了百龄和黎世序,自归漕院去了。
不过半月,河南又传来了新的战报,困守滑县的天理教徒眼看死守无望,也尝试奋力一搏,数千天理教徒在李文成的带领下突围而出。但那彦成很快发觉天理教异动,遣杨遇春和杨芳紧紧追击李文成,终于将这批天理教徒围困在了滑县西北的司寨。一场激战之后,李文成自焚而死,天理教徒精锐尽数折于官军之手,想来滑县破城,也是计日可待了。
入冬时节,淮安漕运督署也再一次迎来了热闹的气氛,丽正书院的不少生员受阮元之邀,再次来到督署之中,和阮元、孙星衍等人一同讲论经术。只是念着滑县变乱,包世臣、丁晏等人终也是不能介怀。沉默良久,包世臣忽然向阮元和孙星衍问道:“漕帅大人,渊如先生,后学听闻皇上近日下了求言诏,言及无论官吏士民,若是有治国安邦之策,或是眼见时弊,先前无从上言者,尽可直言无隐,可是确有此事?”
“确是如此,我这边也有皇上下的诏令。”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将身边所携嘉庆求言诏旨拿了出来,对各人道:“若是各位有亲见之弊,亦或治河治漕之术,也尽可提出来,只要不是有违国本之语,自可直言无碍。若各位之中,有言行果然得以施行者,我也愿意举荐各位,使各位才学,可以于政事上得以施用。”
“阮大人,这真是太好了!”包世臣听闻嘉庆下诏求言,也大喜道:“后学这些日子,想着这豫东之乱,竟是由何而起,其中大端,当是官吏因循苟且,无所作为,而我等无职士人,言语均不能上达之故!这样的诏令,若是早一年下发,那山东河南两省,又怎会糜烂至此啊?”
“慎伯,这……你若有所思所见,自直言无讳,也好。”阮元当然清楚,这并不是嘉庆第一次下诏求言,早在嘉庆亲政之后,嘉庆便已经下达了士民直言无隐的诏令,尽管后来还是出了洪亮吉一案,但时隔一年,洪亮吉便即回归中原,嘉庆也承认了洪亮吉上言原本无过,继续鼓励直言。其实十余年过来,言官御史上言者也不在少数,但即便如此,绝大多数如包世臣一般的无职生员、民间文人,依然上言无门,步军统领衙门和都察院也极少把他们放在心上。若进言之事,果然是一纸诏书便可以奏效,那天下政事也不会如此艰难了。可阮元也清楚包世臣这般敢于直言之人,终究还是少数,便也没有阻止于他,而是希望他可以继续为民请命。
“慎伯,这官场什么样,我比你清楚,其实你所言却也不差,可若仅仅是些民间谣言,又怎么能让这沿漕百姓,都有不少听之信之呢?”孙星衍想着天理教之事,也在一旁补充道:“真正难为的,是如今天下人口日增,这贫寒百姓,自然也一日比一日多了,每有水旱之灾,朝廷要么只能拿出数倍于往昔的钱粮去赈灾,要么……就终有百密一疏之处了。河南那边,我听说已经连续大旱了两年,其实今年皇上也下了旨,蠲缓滑县民赋,也给河南拨了不少钱粮放赈,可是依然不够啊,我在河南的朋友也跟我来了信,说起九月之际,开封等府确实进行了放赈,可滑县在黄河之北,朝廷还没有顾及到那边,这大乱就已经成了。他们还告诉我,不久之前,陕南一群木工,因为雇主也遭了灾,没有粮食发给他们,竟闹出了暴动……唉,究其根本,还是乏食之故啊。如今这滑县旦夕可复,但以后呢?天灾,总也是逃不过的难题啊。”
“阮大人、孙先生,后学想着,这其中或许也有教化不立之故啊?”丁晏也在一旁补充道:“后学想着,这所谓天理教无生老母、应劫之说,在我们看来,不过荒诞无稽之语,可为什么那些流民百姓,竟果然有许多人相信呢?若是各处府县,可以宣明声教,彰圣贤之道,百姓又何以受奸人这般言语蛊惑呢?所以慎伯兄所言不错,眼下官府之中,庸碌无为之辈,实在是太多了。”
“官场之事,你等所言……罢了,毕竟我也是朝廷命官,该做的事,我自尽力去做。”阮元听着诸生之语,却也不禁多了些感慨,可自己限于身份,却也不能多言,也只好补充道:“可是这人事当尽,天命却也不能不看啊,若是之后数年,天灾仍如这几年一般,百姓眼看乏食,前途未卜,难免会有铤而走险的念头啊。如今……也只能企盼来年风调雨顺了。”
天灾人祸交并之下,想要根治时弊,谈何容易呢?
不过,也正是从这时开始,民间敢于言事之人,开始逐渐多了起来。
半月之后,滑县也传来了捷报,嘉庆十八年十二月初十,那彦成集中大量重炮,对滑县进行猛烈轰击,终于攻破了滑县。天理教反清战争在持续了三个月零三天之后,彻底宣告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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