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应该继续的生活,总也要继续下去。这边阮元升了少詹事,想着日后生计也当渐渐宽裕,便给扬州去了信,希望刘文如、谢雪等人可以带着几个孩子,一同北上京城。念着衍圣公府毕竟是孔家之人生活之处,阮家人若在其中过多,未免有喧宾夺主之感,阮元便也迁了出来,在阜成门内上冈处另择新居,只留下阮常生夫妇住在孔府,若是阮元可以继续升迁,便让阮常生进国子监,及早完成学业。
这时詹事府也并无多少庶务需要阮元参决,阮元平日仍是在翰林院中与徐松等人编修《全唐文》,清点江南收集上来的宿儒家谱行状,参以各人遗作,一一为之作传。虽有不得参预政事之憾,可阮元本是雅好学问之人,监修书史,也自有一番惬意之情。
这日翰林院中清闲,嘉庆又去了避暑山庄,阮元看着《全唐文》、《儒林传》这日编订之处已经缮写完毕,便也与徐松等人一同退值,想着先回到衍圣公府,之后再去城南会馆一叙。各人一路北行,正到了兵部之前的大街上,却听得兵部之处,人声嘈杂,似乎有人在兵部门前争执些什么。
也就在这时,阮元忽然听见兵部门口一人对内高声道:“二位大人,若是这谋逆之事,不能提前防范,待他们果然有了谋逆行径,那可就晚了啊!”
听着这“谋逆”二字,阮元心中也是一惊,忙暂时告别了徐松等人,向着兵部门前而来。只见这时兵部门口,一名五品官员正对着院门,与两名二品侍郎争辩着什么。那官员虽是五品水晶顶戴,却在帽顶之后插了一根花翎,能以五品身份得到花翎赏赐,这种待遇在整个清朝都不算多。
而那两名侍郎之中,有一人阮元竟似相识,走上前来,只见那人虽已鬓发斑白,却犹有一种从容之态,正是阮元同科的状元,这时的兵部右侍郎胡长龄。
“西庚兄!”阮元见了胡长龄,心中也是大喜,忙主动走上前来。
“伯元?哈哈,没想这十几年过去,今日竟又见到你啦!对了,前两日才听闻伯元升了少詹事,我这进了兵部,庶务繁多,竟还没能去你那里道喜呢,伯元,可千万别见怪啊。”胡长龄看到阮元,也对他笑着迎了过来。只是阮元仔细端详胡长龄时,也看得清楚,胡长龄面色已然略显憔悴,虽是往年一般的开朗随和,可他毕竟年过五旬,少年时的精神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西庚兄,我本就是戴罪之人,能得皇上重新重用,自觉惭愧,却也无需劳烦西庚兄为我庆祝了。”阮元一边对胡长龄笑道,一边也看着那五品花翎官员,对他问起:“不过……方才他在你兵部门前,竟说出‘谋逆’二字,这可不是小事啊?西庚兄,此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听到阮元字号,那五品官员却也忽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忙走上前对阮元拜道:“这位大人,您……您就是前几年的浙江巡抚阮元阮大人吗?下官是淡水同知查崇华,前几个月,下官在淡水捕盗,无意中得知了一件大事,下官不敢怠慢,故而星夜启程,前来京城,想着把这件事告知圣上,可这二位大人……”说着,也看了看胡长龄与另一位兵部侍郎,道:“这二位大人都以为下官之言荒诞不经,可下官……下官亲耳听得那贼首之言,绝做不得假啊?阮大人,您当年抚浙平寇之名,我等早已如雷贯耳,这件事还请大人……还请大人听下官一言!”
“淡水同知查崇华……”阮元想了想当时平定蔡牵旧事,渐渐回忆起来,当时确实有一名叫查崇华的福建通判,因协助张师诚剿灭海寇,辛劳倍于他人,被张师诚特别记功,也被嘉庆破格加授了花翎,再看这查崇华官服样貌,应该就是本人没错。便也对他点头道:“查同知,我知道你名字,你也不要害怕,这位胡侍郎是我旧友,绝不会对你无礼,你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现在尽管说出来便是了。”
“这……多谢阮大人了!”查崇华见阮元对他客气,便也说道:“就在三个月前,淡水出了一伙贼人,多有劫掠百姓之事,下官便即带人前往剿捕,很快将那匪首郭妈达抓捕归案,可就在下官审讯那郭妈达时,他却丝毫不肯悔罪,还对下官说……说什么天劫将至,正是兴动刀兵之时,嘉庆十八年闰八月,京中自有刘林应劫行事,届时天下都会响应,如此大劫,是躲不过去的了。下官听他言语,虽然大半荒诞不经,可他竟能说出京城刘林之名,又将其举事年月说得清清楚楚,这……这多半是他们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啊?下官本来想请闽浙汪总制上报皇上,搜捕刘林,可汪总制却说这等言语不足为信,只报了斩决郭妈达于朝廷。下官想着,这种事确实荒诞,可若有个万一,那这天下……天下真的乱了,可怎么办啊?所以下官思前想后,还是想着这件事无论如何,也应该上报京中,若果然有此等大逆,也当及早剿除,防患于未然啊。可这二位大人听了下官之言,却……”
“伯元,你也听到了。”胡长龄听他说完,似乎更加坚定这件事绝无可能,便对阮元道:“这查同知啊,我想着也是个尽职之人,只是有些事未免疑虑太过。你听他这般言语,其中不通之处甚多,第一,这郭妈达是台湾人,他如何清楚万里之外的京城竟有何事?第二,眼下京城这边,都绝无一人上报谋逆之举,为何他在淡水,这消息竟要比京城还灵通许多?至于年月姓名这些事,随便编一个出来,一点问题也没有啊?仅凭这般言语,就算我们去告知皇上,皇上那边,也未必能够在意啊?”
“是啊,阮宫詹,胡侍郎,这种事怎么听怎么看,也都是子虚乌有之事啊?”另一名兵部大臣叫做万承风,是兵部左侍郎,这时也对阮元等人道:“不说别的,眼下直隶总督温大人,查同知应该认识吧?他不就是福建巡抚做得尽职尽责,才升了这直隶总督吗?温大人这一两年来,也在严查直隶治安,一向不敢怠慢的啊?所以查同知,你也放心吧,就算京城附近,真有刘林这号人物,我想温总制也能及时捉出,让京城太平如故的。”
“二位大人,可是这刘林之事,我想并没有……”看起来,万承风与胡长龄这样的辩解理由,还无法让查崇华相信。
“这位大人,您是……您是福建的查通判吗?咦?阮大人,没想到您也在啊?下官见过阮大人,二位侍郎大人!”就在这时,阮元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看时,只见一位七品年轻官员正匆匆走了过来,这人浓眉大眼,神色沉稳,见了阮元,也是一时大喜。阮元也当即认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两年前在海疆平定蔡牵之际,张师诚介绍自己认识的林则徐,当时他尚是举人,阮元曾一度建议他再考一次会试,这时他已换了七品官服,自然是已经在这年会试中成功登科,做了新科进士了。
“少穆?哈哈,我想起来了,今年殿试的二甲第四名,就是少穆啊?你能够顺利高中进士,我这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呢!”阮元见了林则徐,自也清楚他登科之事,当即对他贺喜道。
“是啊,阮大人,您这两年来,可还安好?下官也是前几日方才定下,要入翰林做庶吉士了,听闻阮大人现在也在翰詹,正高兴呢。只可惜前几日大人在史馆,却也未能一见,今日相见,也正要向大人多多请教啊。”林则徐也对阮元喜道,只是看着一旁的查崇华,似乎也有些诧异,便对阮元等人介绍道:“阮大人,二位侍郎大人,这位查崇华查通判……现下是查同知了,两年前剿捕海上蔡逆,一直勤于捕盗,福州抚院调度之事,多得他相助,是咱们福建府县官员里最能任事之人了,却不知各位大人方才发生了什么事?阮大人,查同知性子我清楚,有时言语是直切了些,若是他有冒犯大人之处,我这里先给他赔个不是吧。”
“少穆,没关系的,只是……”阮元想着查崇华之语,或许林则徐同在福建,可以清楚一二,便也将方才各人争执之事告诉了他。
林则徐听阮元说起所谓“谋逆”要事,一时也颇为不解,但胡万二人见他神色,都清楚林则徐更加相信的乃是查崇华而不是自己。果然,林则徐思忖片刻,便又向阮元、万承风与胡长龄拜道:“二位侍郎大人,阮大人,查同知我最是清楚,平日勤勉办事,更是从来秉公无私,或许外人看来,是有些不近人情,可我在福州抚院曾经与他共事年余,查同知为人最是老实,绝不会说谎的。更何况,如此谋逆要事,若是半点实据也没有,查同知是绝不会信以为真,而且不远万里北上京城的。的确,下官也认为那郭妈达不过淡水贼盗,按常理而论,是不可能了解京师不法之事的。可是既然谋逆之语,他都说出来了,那下官还是以为,我等应该宁可信其有,不可等闲视之啊?查同知,你这里可有那郭妈达的供词之物,若是有的话,你呈给二位大人如何?”
“少穆,你可提醒我了,我这里有的,郭妈达的供状,我亲自录了一份啊?万大人、胡大人,你们尽可过目。”查崇华听了林则徐之言,也当即反应过来,忙从怀中取了一张状纸,想着交到万承风手中。
“好了好了,你这些话,我也相信是真的,可你这一份淡水匪逆的供词,就算我给皇上看了,皇上能相信京城之中,果然有个叫刘林的大逆之人吗?”万承风依然不愿相信,不过他毕竟也曾做过二皇子绵宁的师傅,还是颇有涵养,只得对查崇华温言道:“你这些事,要不我下次见到皇上,也跟皇上提一提吧,只是我兵部这一年来向无要事,皇上什么时候能引见我,那可不一定啊?你这远到前来京城,也辛苦了,就先下去歇息吧。”
“大人,这……唉!”查崇华看着万承风模样,似乎自己这样上言,而无其他证据,万承风这一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了。眼看进言无望,也只好摇了摇头,再次对各人拜过之后,便即离去了。
看着查崇华离去的身影,胡长龄也不觉对阮元叹道:“伯元,这位查同知我看着,也不像是妄言生事之人。可他这番言语……你说就一个淡水匪首的供词,这能……能说明什么呢?”
“西庚兄,查同知是个大公无私之人,从来对这些公事是上心的,就算是他一时多虑,也由得他吧。这件事,也总是有备无患的好啊?”阮元虽未多言,却也暗自计议,若是自己还能升迁要职,可以频繁见到嘉庆,再将这件事对嘉庆言明,似也并无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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