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妈……用岸上人一般的说法,算是我浑家。”蔡牵看着特纳,又对他笑道:“不瞒你说,她和我一样,上船之前,都是贱人,只不过我是福建人,她是浙江人罢了。浙江那边,也有不少人,外人叫他们‘乐户’、‘堕户’,平日不种地,也没地可种,只在城里烧水、剃头,或者学个唢呐。都是凭本事挣钱,可城里那些人呢,却非要说他们是‘堕民’。哼……我倒是也要谢谢他们,我到宁波那个时候,她都有男人了,一个经常去她那剃头的小伙计,而且他们早就做过真夫妻了。可是呢,就因为那伙计自己总是以良民自居,把她看成贱人,这过门之事,就一直拖了下来。她开始还不死心,就在我去宁波那一日,我正好看到,她和那男人出来,质问那人成婚之事,结果那人说什么?说‘你一个贱人,也只配与我做几日露水夫妻,成婚的事我家早安排好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妈那时一怒之下,便一刀结果了那个畜生!她那个时候的样子,我看了,是真他妈舒服啊……后来,我便躲在一边,看她亲手埋了那厮,便出来问她,愿不愿意上船。嘿嘿,她最初不依,结果呢,还不是被我制服了?”
“蔡牵,你也少说我以前的事!”吕姥听着蔡牵之语,面上竟也多了几丝红晕,可红晕之下,却又是一副得意之色。似乎她对于自己的过去,不仅不愿掩饰,而且颇为自得:“不错,我遇到你之前,是有过那么几个男人,你当时不也知道吗?那你每次岸上抓了人回来,里面若有女人,我管过你吗?咱上了船,就是要跟岸上那些衣冠禽兽一刀两断!他们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个个看到漂亮姑娘,还不是满眼珠子冒火,口水都淌到地上了?他们说咱们是贱人,那我就是要找个贱人,咱们天天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让那些衣冠禽兽,在岸上看着出丑吧!成天就看着自己脚底下那一亩三分地不放,那样的日子有什么好?倒不如下了海,每日在海上跑个痛快!”
“说得对!老子现在是不想动手,等着明年南风起了,老子还要杀回浙江,让那浙东沿海,再来个天翻地覆!”蔡牵哈哈大笑道。
只是醉意之中,蔡牵看着一旁的特纳,却依稀发觉,这时的特纳似乎多了几分犹疑,便也向他调侃道:“怎么,大胡子,你现在还想着下地狱的事吗?你说咱们这一辈子,海上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难道我还怕下地狱吗?还是说,你也看上我妈了?嘿嘿,大胡子,我这船上,酒、肉,都可以给你,可有些事,我也不能随便分给你不是?”
“地狱?大胡子,咱们就是从地狱出来的贱人,还怕什么下地狱?!蔡牵,他要是连地狱都怕成这样,我还不稀罕他呢。”吕姥听着地狱之事,似乎也是一样的不屑一顾。不过看着这日天气不错,蔡牵也难得高兴了半日,吕姥却也不想让特纳再留在船上,也对特纳说道:“不过大胡子啊,你喝这么多酒,我看不好,一会儿你其他同伴走了,你走不动了怎么办?他可是这片海上出了名的蔡阎王,今天你运气好,讨了阎王爷喜欢,或许到了明天,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这……多谢大王,可是我看蔡大王……蔡大王不像是坏人。”特纳看着蔡牵和吕姥,却依稀想起了自己年轻之时,听说的红发女海盗卡塔琳娜,虽说老师和其他教士对女海盗深恶痛绝,可民间画家笔下的卡塔琳娜,一袭红发,风姿绰约,竟是个身材高挑的西班牙美女。特纳虽和寻常教士一般痛恨海盗,可对卡塔琳娜的故事,却始终藏着几丝好感,不想卡塔琳娜的时代早已过去,自己又在东方的中国海上,遇到了一样无拘无束,以海为家的吕姥。
而且,从刚才蔡牵邀自己喝酒的情况来看,蔡牵或许对陆上那些“良民”而言,是个凶恶的魔鬼,可对于自己船上的兄弟,却是格外的亲切,有衣同穿,有酒同饮,当笑则笑,当骂则骂,全不似许多澳门中国官员那般表面循规蹈矩,暗中却无所不为。
或许留在这群海盗里面,自己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吧……
蔡牵听着特纳之语,却不知他内心所想,只是对他笑道:“不像坏人?你要是这么说,那估计以后有你后悔的了。我给你个机会,你现在可以走,你可要想好了,或许明日,你就没这个机会了。”
“我……这酒还是挺不错的。”
这日傍晚,蔡牵果然遵守约定,只掳了商船货物,却将其他水手商人一并放了回去。除了特纳,他留在了蔡牵船队之内。
而且久而久之,特纳也渐渐多了一个想法。既然自己是唯一一个被海盗俘虏的欧洲人,那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笔,把中国海盗真实的故事,讲给欧洲人听呢?
蔡牵船队收下特纳之后,蔡牵倒是也对他颇为礼遇。特纳不仅能说中文,而且识字,还能帮蔡牵做一些记账之事,蔡牵也算是没有养闲人。可特纳账目算得越清楚,蔡牵也越明白,自己的海船之上,火药铅弹,都已经不堪一战,就连粮食饮水,也只是过一日算一日,至于同官军水师正面抗衡之事,已是绝无可能了。
只是,这时一场新的风暴,也已在无声无息之间降临到了杭州。这一日的学政衙署之前,竟意外集中了数十名杭州生员,而且,这些生员大半都是面带怒色,似乎刘凤诰已经不是他们的师长,而是他们的仇人一般。
“各位先生,你们这大清早的,都一起跑到我们学政署这里,这……是要做什么啊?”看着生员们如此浩大的声势,刘家那侍仆也不觉被吓了一跳。
“去告诉你们刘学使,让他出来,有件事情,他必须对我们说清楚!”为首一个生员怒道:“本府生员徐步鳌,我等从来有所耳闻,学问一向平庸,可他不知为何,竟被取录了举人。而且这徐步鳌还在我等之中口出狂言,说他早就有了学政作保,这次乡试,他是势在必得!你给我们讲讲,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学使,先前就受了那徐步鳌贿赂?若是你们其中没有蝇营狗苟之事,他何以猖狂如此?!”
“这……这位先生,您这定是错怪我家老爷了,我家老爷从来为人谨慎,怎么可能收受他人贿赂呢?”刘家那侍仆还想着为刘凤诰辩白几句。
“你家老爷从来谨慎?现在坊巷之内,早就传开了!”另一名生员也不禁怒道:“现在外面都知道,刘学使今年秋试,入场监临之时不仅对考场之事不管不顾,而且还在贡院饮酒,酒醉之后,还打骂考场护军!你说说,有这样把秋试视为儿戏的学政,这考场之内,徇私舞弊之举,还怎么少得了啊?你也不用多说,赶快让你家老爷出来,让他把这两件事,都跟我们交代清楚!”
“唉,你们……要不,我先去通知我家老爷一声,一会儿再来回复你们,如何?”说着,刘家侍仆也不敢再与这些生员纠缠,只好退入了学署之内。
只是这样的境况,却让学署前的生员更为愤怒了。
“你们看他那个样子,这刘学政明明就是想抵赖!”一名生员怒道:“那考场监考的兵士,你们也看见了,那徐步鳌何等猖狂,我们也都是亲眼所见,现在看来,这刘凤诰就是做贼心虚!咱们也不用怕,只管骂,骂死这刘凤诰,就算朝廷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朝廷还会庇护这等纵容作弊的学政不成?!”
“说得好,我这里正有一幅对联,要送给这刘学使呢。上联便做‘监临打监军,小题大做’,下联便叫做‘文宗改文字,短屋长枪’!你们说如何啊?”
“骂得好,这学使名为凤诰,却枉有凤诰之名!”
“是啊,他本也是熟读四书五经的进士,却做出如此卑污之事,真是令人不齿!正是‘公刘好货,天之将丧斯文也’!”
“我也来一句,‘凤兮凤兮,则足以杀其驱而已矣!’”
一时之间,学署面前,各人骂不绝口。
“这位朋友,你们这又是‘公刘’,又是‘凤兮’的,这里面的学政是出了什么事吗?要不然,你们何至于用如此言语来辱骂他呢?”果然不过多时,生员们便在学署门前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可这些生员讥讽刘凤诰之语,大多出于儒经,一般百姓却也不懂。偏偏这时,百姓中竟走出一名腰系素带的儒生,向其中一名生员不解问道,看来,这儒生已然清楚了各人言语中用意。
“你是不知道,今年八月乡试之际,说是巡抚大人有事不能监考,就让这刘凤诰代为监临,可后来呢,这位刘学使,在考场之内,不仅酗酒打骂考场卫兵,而且,还收取其他生员贿赂,为他们求取举人!有个叫徐步鳌的生员,仗着家里有钱,竟贿赂到了这学使身上,他八股从来做得平平,如何却能取中?可今年这一榜,他竟然中了举人,这还不算,咱们几个有一日在通江桥喝酒,可是亲耳听到了,那徐步鳌在那里自夸文采出众,还说……说秋试之际,整个考场,都被他打点好了!你说,如此卑劣不堪之人尚能中举,这大清朝的科考,还有半分公平可言吗?!”
“你、你说什么?这舞弊之事,可是大事啊?你……你可有更多证据?”那儒生听了生员之言,虽也有几分愤怒,却更像是听到了一件震惊之事一般。
“怎么没有,那徐步鳌就是杭州生员,平日文笔如何,咱们心知肚明!就凭他以前那文章,决计不可能中式!他那日酒后狂言之际,我们五个同学都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若是这事真是大事,我们几个都能作证!绝不会错的!”听这生员之言,似乎刘凤诰纵容舞弊一事,已是绝难辩驳了。
“这……若是这样,这件事,我去告知巡抚大人,如果这里学使果真有舞弊之行,这里巡抚大人平日最是公允,一定可以为你们做主!”几个生员听了这儒生之语,也都大吃一惊,不想偶然在路上前来问话的一个读书人,竟可以说出巡抚二字,而且听这人言语,似乎他和巡抚还是相熟之人。
“这……这位先生,我们还不知您尊姓大名呢?您……您究竟是什么人啊,这件事,您真能为我们做主,还浙江一个公平吗?”几个生员一时不信,也对这儒生问道。
“实不相瞒,在下姓陆,单名一个言字,归家守制之前,在京里是御史,这里巡抚大人,其实是在下当年会试的座师,由我出面和老师谈谈,我相信这件事,会有个结果的。”说罢,这陆言便即告退了几名生员,径自想着抚院方向去了。几个方才还在愤怒之中的生员,也都愣在了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这……这件事,是要闹大了啊?”一名看起来尚有几分胆怯的生员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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