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样也好。”孔璐华应道,很快,阮家之内也走出几名侍女来,扶了苏九妹进门。这时,阮元和孔璐华才一并走入抚院。到了后院,莲儿也唤人帮苏九妹在偏厅找了座椅坐下,阮元、孔璐华和杨吉也都一并入内。孔璐华看着苏九妹失神之状,也不禁感叹道:
“唉……本想着九妹的未婚夫应该是个仁善之人,却不想不仅投了海盗,还口口声声要给九妹富贵,还对我们……”
她从来不愿以低俗言语骂人,是以阮元见她神色,已知其意,也不再多问,又向苏九妹问道:“九妹,你那个未婚夫,可是因为临海村之事,对我们怀恨在心啊?”
“这……回大人,是这样的,但是……”苏九妹抽泣道。
“伯元,这不光是临海村的事,当时夫人……夫人都把你严惩临海村保甲的事说了出来,也保证过些时日,就送九妹回家,可即便如此,那厮口种仍是不肯饶人,在他看来,好像你做了巡抚,就是来这杭州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一般,还说夫人……说夫人除了投胎投得好,其他什么也不是……”杨吉看着苏九妹凄苦之状,一时按捺不住,也对阮元多说了几句,只是孙五后面骂人之语实在太过难听,说到这里,杨吉也不好意思再重复了。
“杨吉你闭嘴!那恶贼的话,你再重复一遍,是要污了这宅子吗?”孔璐华想着孙五之言,心中怨气仍未消散。又看着苏九妹无助之状,对孙五更增恨意,便脱口而出道:“要不然,我和夫子为你做主,你们这婚事,就不算数了!这天下这么大,就算是杭州绿营,也有不少能干的后生呢,要不,我明日为你挑一个没有家室的,让你再嫁个好人家!”
“夫人,您……您这是什么话啊?”可是就在这时,竟然连孔璐华也没想到,苏九妹听了她说起与孙五取消婚约之事,眼中惊惧之意,竟比之前更甚了:“我……我六年之前,就已经和五哥订了亲,那个时候除了过门,其他的事,我们都已经办完了,我们就算没拜堂,那也是夫妻了啊?既然做了夫妻,那……那就算他再怎么不好,我……我也一辈子就是他的人了?夫人您让我改嫁他人,这不是……不是要我去做个不贞之人吗?”
听到这里,孔璐华心中也不觉一惊,她年轻时便听闻钱大昕解释夫妻婚姻之事,对女子和离之言深信不疑,这时看到孙五言语如此不堪,与苏九妹更是官匪殊途,自是毫不犹豫,将解除婚约之言说了出来。可没想到,苏九妹对民间所谓“守贞”之念,竟比自己所知还要坚决。
“九妹,你……你和他不过订了亲,连婚礼都没办,你……你怎么就成了不贞之人了?一定是你那里家人糊涂,把这贞洁之事、婚姻之事都弄错了。你听我的,从今天起,心里就不要想那个孙五了,等找到了新的意中人,你再把你这份心思都放在他身上,那样……那样你这一番心意,才不会白费了啊?”孔璐华只好劝道。
“夫人,所谓贞洁,不就是有了婚约,便要忠贞不二吗?”孔璐华却没想到苏九妹不仅不听自己劝告,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夫人,您是圣人之后,既然是圣人血脉,那更应该遵循圣人之意行事才对啊?您……您怎么能劝我违逆圣人之道呢?”
“我……九妹,圣人他……他哪里说得这般苛刻了?若你不信,那我再说个人看。夫子认识的钱辛楣钱老先生,是学界泰斗,天下人无不崇敬于他,他说的话,你该相信吧?钱老先生亲口对我说过,婚姻之事,并非一成不变,若是为夫者凌虐妻子,又或酗酒不能节制,又或偏宠妾室,为妻者和离,并不算失节啊?你……你要是不信,夫子那里有钱老先生的文集,我拿来念给你听,你总该信了吧?”孔璐华眼看讲道理已经劝说不了苏九妹,只好拿出钱大昕这张王牌,试图用实例说服她。
可苏九妹听到钱大昕的名字,依然是一脸茫然,道:“夫人,您……您说的钱、辛、楣……这位老先生是谁啊?他……他说的话,真的就是对的吗?可是、可是我家中爹娘,村里长辈,都不是这样跟我说的啊?老人们都说,贞洁便是……便是我许了一个人,就一辈子只能做他的妻子,正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呢。夫人,您非要让我和五哥离缘,那不是逼我去死吗?我……夫人,您要是执意如此,那我……我就去死了算了!”
“九妹,夫人说得不对,你放心好了,莲儿,快,快把九妹带回去吧。”阮元眼看苏九妹神色激动,说不定便真要去寻死路,也只好临机应变,赶快让莲儿将苏九妹带了下去。杨吉见状,也向阮元示意前往帮忙照看,阮元便也点了点头,很快,厅里就只剩下了阮元夫妇。
“夫子你好厉害啊,连‘夫人说的不对’这样的话都敢说出口了,你是不是……”孔璐华莫名其妙被阮元反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夫人,我若不这样说,九妹能安稳住吗?”阮元也对孔璐华劝道:“其实我心中所想,又何尝不是你心中所想呢?可是九妹她……那村镇中耕桑之人,那里知道学问是怎么回事啊,凡事一知半解,就那么传下去,结果……结果九妹就成了这样。可我看她样子,这些话,她是当真了啊?夫人,若是我不顺着她言语说上几句,她真的去寻了短见,可如何是好啊?”
“夫子,我……都怪那个什么孙五!若不是他言语污秽,九妹怎么会……”孔璐华想着这件事来龙去脉,却也觉得自己委屈。
“夫人,说来也怪啊,这孙五我听你之言,本来也是寻常村民,一时被掳到了海盗之内,他怎么会……怎么不想着逃出来,反而对海盗这件事,还这般顽固呢?”听着孔璐华的言语,阮元对海盗之事也更多了几分不解。
“哼,你别说,我跟你成婚也十三年了,这些年见的人里面,还没有一个是这般蠢笨的呢。”孔璐华不仅抱怨道:“那孙五似乎是觉得,当年蔡牵拜了普陀山,所以……所以观音菩萨就保佑上了蔡牵,五年来蔡牵几次被咱们逼到绝境,都活了下来,现在还这般嚣张,都是因为菩萨保佑……夫子你说,就这样的话,他居然能信?他……”可没想到自己说着说着,阮元眼中竟突然多了一丝光亮。
“对啊……夫人,信奉神佛,看来,这件事我以前竟是没想到啊?”阮元忽然对孔璐华说道。
“夫子,你……你是有办法了?”
“没错,夫人,我们与那些海盗不同,我们平日都是读圣贤书,知先儒故事之人,对于这神佛之语,最多也就是敬而远之。可海盗不一样啊,他们大多都没读过书,能识些字就不错了,又哪里清楚圣人先哲到底说了什么呢?相反,他们往往容易轻信神佛,以为果然有观音菩萨之力,可以护佑他们。既然如此,那这应对之法,也就不难了。”看起来阮元已经看出了海盗的问题所在。
“好吧,我姑且信你一次。”孔璐华看着阮元样子,却也一直不算轻松,便又问道:“可方才从回家开始,我却也觉得你有些心事,怎么?是京城来了上谕,还是你……你又想着再给我们找个妹妹了?”
“哈哈,这都瞒不过夫人啊?”阮元也不禁笑道:“其实这事也不算大事,我先前向福建的张中丞打听了张阿治家眷的消息,果然,他家人另有其他居所,应该……应该就在洪濑镇和罗溪镇之间,那里尚有四五个村子,还需要进一步查访。所以我也想着,若是你们平安归来,便再让杨吉出一次门,到福建配合张中丞,将这张家母弟,都寻出来。”
“夫子,这件事张中丞不会自己办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杨吉出面呢?”孔璐华不解问道。
“因为……此事绝不可让另一人提前知晓。”阮元忽然说了一句。
“夫子的意思是……”
“夫人,以前的玉德离任已经三年了,可三年来,蔡牵依然横行海上,而我们呢?我们不仅没有如期剿灭蔡牵,西岩兄性命都没了,眼下这闽浙总督阿林保是何许人,难道还用我多说吗?”阮元眼看四周并无旁人,方才对孔璐华说出了这句话:“我许多年前,便曾言及若要使东海太平,必须闽浙两省合力,否则蔡牵终有可乘之机,但阿林保这般庸懦,在福建除了纵容蔡牵,还能做什么?我本不愿与同僚相争,可西岩兄他……西岩兄的事,也让我清楚,我们已经等不下去了。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阿林保尽快调任,另择一名愿意清剿海寇的总督,与我协力作战。那如何能让阿林保调离福建,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向皇上证明,阿林保在福建,所作所为尚不及张中丞。那既然张阿治的弱点咱们都找到了,这个功劳,我自然要让给张中丞了,却又不能让阿林保提前知道,那我该如何去做?自然是派出我自己的亲信,去帮张中丞打开这条通路了。杨吉以前在杭州,与绿营兵士大多相熟,这打探情报之事,自然非他莫属,到时候,我们闽浙双管齐下,张中丞这大功,也就立定了。”
“没想到啊,夫子,你也有这样的一面呢?”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言,竟是已经开始针对上了阿林保,这样的事,自己与阮元共同生活了十三年,也还是第一次看到。只不过,寻常官场倾轧,往往不过争名逐利,阮元这番计划,却是为了海疆太平,却又不可与寻常之辈同日而语了。又问道:“那……你方才说的应对海寇之法,又是什么呢?”
“夫人,海盗能祭拜,难道……我们就不能祭拜了?而且这杭州从来有个去处,或许啊,比普陀山更灵验呢。”阮元略显神秘地说道。
“夫子,你……你怎么也相信这些了?”
“不是我相信,是有人需要相信啊。”阮元说到这里,却也不禁感叹道:“为了剿灭蔡逆,还东海一个太平,有些以前我们没想过没用过的办法,现在,也只得用上了啊。”
看着这时的阮元,孔璐华却也依稀多了几分陌生之感。
或许,李长庚的死,给阮元的打击和影响,要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大很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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