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抚院,已是一更时分,阮元也不敢停歇,匆匆交待了抚院吏员几句,托他次日将马还回驿站后,便到了阮承信卧房。只见父亲面色苍白,目光也渐渐微弱了下来,孔璐华虽有身孕,却也勉力坚持,与刘文如一同帮阮承信服药,谢雪和唐庆云则在一旁看着另一壶新药。阮承信见了阮元回来,眼中才终于有了几丝光芒,对阮元道:“伯元,你回来了?湖州那边,赈灾情况怎么样了?”
“爹爹放心吧,湖州那几个县,粥厂开办一切有序,孩儿回杭州的时候,也顺便看了杭州粥厂,灾民一样各得安居。看来,孩儿制定的粥厂之法,都已经妥善地办下去了。”阮元点头道。
“那……下一批赈粮什么时候能运到?还有,之前投降的黄葵,你可都安置好了?伯元,爹爹的身体,爹爹清楚,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军务之事,你可要对他们交待清楚啊。”阮承信这几句话说得出来,阮元心中也是有如刀绞,父亲重病之时,看来已经想到了自己一旦过世,阮元必将归家守丧的最坏情况。也正因如此,阮承信才会告诫阮元及时交接军务,以免阮元离任,之后官员不知海防关键,竟至蔡牵卷土重来。
“爹爹,这些……这些孩儿都办好了。黄葵他们,都一一遣入了内陆,再也不能为祸海疆了。至于其他……爹爹,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孩儿这就去找杭州最好的医生过来,爹爹怎么会……怎么会有事呢?”说着说着,阮元竟也渐渐更咽了。
“伯元,医生的事,就不用你费心了。”阮承信叹道:“你有所不知,这几日璐华也寻了不少大夫过来,用的药,人参、丹桂……也不少了,看来爹爹这就是……是大限已至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回头想想,你爷爷六十五岁之时,便故去了,我都七十二了,何必在生死之前,如此畏缩呢?更何况之前几个月,又有那么多人……爹爹早就想开了。倒是也苦了璐华了,前几日正是她生日,都没好好过,璐华的孩子我看着也七个月了,她还为了我这般忙碌,我……我又何尝对得起我这没出生的孙儿呢?”嘉庆九、十年之交,钱刘王纪四老相继过世,讣告一封封送到杭州抚院,自然也让阮承信多有感慨。
“爹爹,您千万别这样说,孩儿照看爹爹,本就是孩儿应尽之责,孩儿怎么忍心看爹爹这个样子,还不管不顾呢?爹爹只管放心,孩儿再去嘉兴、去绍兴帮爹爹找大夫来……”孔璐华入阮家十年,一直多得阮承信关照,早就与他情同父女。这时看着阮承信安慰自己,心中更是难过。
“爹爹,您就好好歇着吧,孩儿明日就去找清藩台和李知府来,不急之务,孩儿就交给他们一些,之后,孩儿也多陪陪爹爹,无论军政之事,只要有咱们几个在,就都不会出问题的。”阮元也向父亲安慰道。
“好,也好……”阮承信精神也渐支持不住,终于睡了过去。
之后数日,阮承信的高烧终于退去,但饮食情况却也大不如前,每日所食,尚不足平日之半。阮元也多花了些时间,回到内院陪着父亲,可一个月下来,阮承信仍是毫无起色。
这时的京城之中,也正在发生一场大变。
“英和啊英和,朕这几年悉心栽培于你,也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撑起军机处的重任。可是你呢?你怎的如此糊涂,臣子之谊,都能这般全然不顾了吗?”这日圆明园中,嘉庆也特意召集了庆桂、董诰、戴衢亨与英和前来勤政殿,几人方才入定,嘉庆便对英和训斥了起来。
“皇上,这……臣折中所言乃是公事,并非为一己之利而妄为啊?”英和辩道。
“有你这样办公事的吗?”嘉庆怒道:“你说这袁煦是纪昀的女婿,刘权之应该避嫌,这倒是也没错,可你折子写到这里,也就够了。你为何要在后面写上,刘权之年迈昏聩,不能办事,让朕免了他入值军机之任的话?这军机处应该用什么人,不应该用什么人,是朕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原来,纪昀去世后,刘权之补任了协办大学士,也一并参与了之后军机处新晋章京的商议之事。当时刘权之曾上言,认为内阁中书袁煦才能足以补任章京,可这袁煦乃是纪昀女婿,纪昀又是刘权之考中进士时的座师,一时之间,朝中便多有人认为刘权之徇私。更兼先前多次议事,刘权之因老迈之故,言语游移,不置可否,更让英和认定他不仅不能尽心奉公,甚至不能尽力办事。想到这里,英和便即对嘉庆上疏,历数刘权之在军机处失职之事,并在奏疏最后言及,刘权之不宜再留任军机处。英和升迁甚速,这时少不了有些年轻气盛之态,竟一时未能留意这等官场忌讳,果然,嘉庆看到这封奏疏,当即大怒,这日便召集军机大臣,当众训斥英和。不过这一日刘权之也没有到场,算是嘉庆最后给他留一些面子。
可在英和心中,这时犹自认定自己上疏乃是纯出公心,并非私事,听得嘉庆如此批评,又如何忍耐得住?竟又向嘉庆辩道:“回皇上,臣与刘中堂平日并无私怨,臣也知道,军机处需要的是能够把政事办好之人,可眼下刘中堂用人糊涂,出言模棱,臣实在不认为军机处尚需此等大臣。臣也清楚刘中堂为官数十年,是有功于朝廷的,既然如此,让刘中堂专管部务,或者致仕,方是成全了刘中堂啊?”
“你说什么?军机处需要的是能办事的人?那你跟朕说说,你又办成了什么事!”嘉庆看英和还在强辩,更是怒不可遏,道:“前几日那件控案,你初看文卷,便说死者傅通是意外身死,当时若不是朕看着那段供词有异,让刑部下去重审,那真凶还不知要逍遥法外到何时呢?照你的说法,你审理要案便是如此模样,朕留你在军机处又有何用?”
“这……是臣办事不力,请皇上责罚!”眼看嘉庆已经拿出实据,英和也不敢再行辩驳,只得向嘉庆主动请罪,以求减轻处罚。
“是啊,你也该受些教训了!”嘉庆怒道:“既然你自己都清楚,办事不力,便不足以在军机处留任,那从今日起,你军机处行走的职衔,就先免了吧!这一品顶戴,你也暂时不用戴了,正好,太仆寺那边出缺,你就去做太仆寺卿吧,在那边再历练些时日,让你长长记性!”太仆寺卿这时乃是从三品官职,对英和而言也算是个不小的责罚。
“是,奴才谢皇上宽恕之恩!”英和谢恩道。
看着英和谢恩告退,董诰素来与英和一家相善,也向嘉庆劝道:“皇上,这样的责罚,对英侍郎而言,会不会有些重了?毕竟英侍郎只是上疏言语不当,臣也清楚,他和刘中堂是没有私怨的。”
“朕这样处罚他,已经算轻了!”嘉庆道:“这英和啊,年轻气盛,若是朕一味纵容于他,他早晚要闹出更大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刘权之这般不知避嫌,参决要事,也渐渐力不能逮,英和弹劾之言,却也没错。也告诉刘权之一声,让他回礼部办事吧,以后就不用来军机处了。”
“皇上,若是如此,军机处可就只剩下三人了啊?”戴衢亨担心道。
“是啊,军机处要事还是多,总不能全都让你们三个担着啊……”嘉庆沉思半晌,也道:“既然如此,朕也明白了,军机处里,还是需要能办事的人啊。若是人人都与英和一般,空有凌云之志,遇事却总是出错,那朕还如何取信于天下呢?就这样吧,吏部侍郎托津,这些年参办刑案,处理部务,一向称职,就让他入军机处行走吧。”
于是,嘉庆十年六月,英和与刘权之都被免去了军机处之职。军机处很快形成了庆桂、董诰、戴衢亨和托津四人共参要事的局面,而这一局面,也难得的稳定维持了六年之久。
而听到军机处人员变更的情况后,最为震惊的或许还不是英和或托津,而是卢荫溥。那日得到消息,他便返回家中,找到了那日托津为他写好的字条,只见上面写道:
英和空好虚言,办事并无成效,此一不足。多蒙恩遇,言事无所顾忌,必招群怨,此二不足。少年骤进,盛气凌人,同列必与之不和,此三不足,军机处关要之地,有此三不足,英和绝难久立其间。
那时卢荫溥也是冷汗淋漓,不想托津竟一语中的。
“或许,托侍郎果然是可以倚重之人啊……”想着托津取代英和进入军机处,又兼庆桂董诰年迈,不难想象,日后朝中要事,绝少不了托津的影子,卢荫溥对于自己的前途也开始了新的思考。
无独有偶,仅仅两日之后,托津便在军机处中找来了他。
“卢司仪,皇上那边正在商议一件湖北的控案,我想接下这个案子,眼下我还需一名副手。不知,卢司仪对于出京办案,可有兴趣?”托津主动问道。
卢荫溥虽官品不高,却也清楚京控案件若能办好,必然会得到嘉庆进一步重视的道理。
“这个……多谢托侍郎知遇之恩,下官定当尽心竭力,为这控案求一个真相出来。”
从此之后,卢荫溥的名字,也开始渐渐出现在许多京控案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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