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行围之后,也南下回到了承德避暑山庄。阮元又在承德住了数日,其间嘉庆几乎每隔一日,便要阮元入对一次,阮元也将浙江政事尽数向嘉庆禀明。这一日想着浙江之事已然上报完毕,便向嘉庆提出南归,谁知嘉庆却道:
“阮元,这几日听你讲浙江政事,你办得都不错。若是朕身边也多几个你这样尽心职守,又有素有除弊之策的能臣,该有多好啊?也罢,你回去了,才好办事。不过朕这里另有一事,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北上之时,可见黄河河口淤塞,清口洪水不止,漕船窒碍难行?”
“皇上圣明,清江浦的情况,确如皇上所言,黄河水平地溢出数丈,漕船一时不能通行,听闻当时河督已然前往挑挖河口,却不知现下如何。”阮元道。所谓“清口”指的是清代黄河、淮河交汇之处,明清两朝在该处设立清江浦镇,后改为清河县县治,亦是清中叶最为繁盛的城镇之一。
“是吗,朕前日接到奏报,河口疏浚尚需半月功夫,看来这漕船抵京,最快也要九月了。”嘉庆也有些无可奈何,叹道:“朕问过你这一科的其他进士,当时会试便有一题涉及治河,却不知这河漕之事,你可有自己的看法?”
“回皇上,臣在河道之时不多,也从未参与漕运之事,如此应答皇上,只恐筹划不周,反而误了大事。”阮元道。
“你若能回杭州之后,对此事多加分析也好,切不可空言不知,竟对此不管不顾。”看起来,嘉庆似乎是对其他大臣有些不满,竟对阮元也一并严厉了起来。可随后嘉庆又问道:“不过,朕这几年力求直言,虽说上言之人尚不及朕意,却也有不少。朝廷里的给事中萧芝,平日进谏最多,他前日上了一道奏疏,大体内容是既然漕运一时不通,可否让浙江再行采买些粮食,之后走海路运送到京城,这样可补漕运之不足,若是漕运再有如此窒碍,京城也不致缺粮。你正是浙江巡抚,朕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皇上,若如此说来,臣以为萧给谏采买之策,其实难行,但若是分出部分漕粮,改走海路,似乎亦有可行之道。”阮元沉思半晌,道:“如今浙江账目,只是初有起色,新账虽说无缺,旧账却刚刚开始赔补,更兼蔡逆复叛,或许海上也要用钱。如此收支现状,若再行采买粮食进送京城,更是难以承受,而且海道运粮,也需要足够坚固的海船,国朝百年未有海道运粮之事,自然也没有现成的海船去运粮食,或许只能向商人征收粮船,这不仅需要开支,更需时日筹集。是以买粮北运,臣以为浙江眼下实无余力。但海运漕粮,或许是个办法,眼下浙江商人来往辽东的海船亦自不少,这样看来,若能依式打造大船,分出部分漕粮依海道北上,并非全不可行,只是……只是海运之事,所涉细务犹多,臣不敢妄下定论,还请皇上给臣些时日,臣可将先代海运之事取来看过,或许会有些裨益之处呢?”
“依你所言,这萧芝之言,是难以实行了。那朕将其中之事一一与他言明,驳了便是。但海运究竟是否可行,既然你已经这样说了,那朕也多许你些时日……就明年吧,明年年末,你将海运之策议定之后,再交给朕,今年漕运如此困顿,朕也不能不多想些办法了。”阮元见嘉庆许诺,也连称遵旨,眼看再无其他要事,便即退下了。
如此看来,摆在嘉庆和自己面前的难题,又要增加一个了……
阮元南下之前,正好王杰也向嘉庆提出了致仕归田,得到嘉庆允准,同在热河的刘墉、纪昀得闻二人都将南归,也是颇为不舍,便特意准备了一宴,为阮元和王杰送行。阮元眼看三老都已经须发斑白,精神亦自大不如前,也不禁有了些物是人非之感,不禁与三老多饮了几杯。
三老中似乎也只有纪昀尚有些精神,热酒入肚,一时兴致盎然,对阮元笑道:“伯元,老夫以前也都小看了你了,没想到你这骑射功夫,竟还有如此根底,看来皇上让你去浙江当巡抚,是真用对了人啦!只是可惜,你初入京城之时,老夫见你那《车制图解》便颇有章法,当时还想啊,若是你日后潜心治学,什么惠松崖戴东原,就算江南我那辛楣老弟,也决计不能望你项背!可你这又做学政,又做巡抚的,做学问未免耽误太多,只怕为学一道,日后在国朝是排不上名号喽。”
“我说老纪啊,你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刘墉在一旁陪笑道:“伯元在杭州建了个诂经精舍,你不知道?虽然伯元是没时日做学问了,可他这书院一成,多少有志于学,却求学无门的寒门士子,就此有了做学问的门径!这样说来,伯元虽治学不多,可他所作所为,却远超寻常治学之辈!若是日后史家,将我有清一朝学人逐一开列,伯元之名,当上承亭林梨洲,与松崖、东原、辛楣鼎足而立!至于你老纪,哈哈,你老纪留下什么学问了啊?”
“我说你这老儿也是奇怪,这世人皆言,我老纪以言语诙谐闻名,你倒好,现在学起我来了?怎么,你想跟我抢饭碗不是?我告诉你,就我那《四库总目提要》,将三代已降三千部经典逐一论述精当,凭这一条,后世学子治学,就不能绕开我老纪的提要!倒是你刘中堂,我记得上次去你家问你文集编撰之事,你可是支支吾吾,不敢回答我一句啊?”纪昀反唇相讥道。
“我的事不用我自己编,天下人自然清楚,你可知江宁坊间书肆,有《刘公案》弹词一段?那说的就是我!再说了,你拿四库提要说事,我且问你,这三千篇提要,有多少篇是你自己写的?要是这些都算在你名下,那伯元作《经籍籑诂》,集古来音韵训诂之大成,伯元一样可以凭此一书,成国朝学人之冠!”刘墉犹是不服。
“就算不是我写的,那些小辈若不得我指点润色,就他们那初稿,能登得上大雅之堂?”纪昀也不甘示弱。
“二位大人,学生却是觉得,这治学一事,要在求实,若能实事求是,便已足够,又何必在意后人的想法呢?何况国朝学问,以精博见长,却也艰深,后世学人想要入手,要比宋明之学多花许多时日。更何况,即便眼下,也多有人不学无术,空言经学无用,若是后人果然听了他们的迷惑,那咱们的学问,也就都要被埋没了啊。”阮元见二老力争不下,也出言为之调解,可不想自己多饮了几杯之后,竟也感叹起时事来。
“不可能,咱们的后学,绝不会都是瞎子!”纪昀道:“空言理气心性,却不能深究理气心性为何物,不能从训诂中入手,那便是愚儒!若是后人一并如此,那后人也是愚儒!伯元,确实,历朝历代说下来,学问上能集大成的真儒,我看也没有多少,但也是不绝如缕!只要后人中有一二真儒,那老纪我相信,咱们的学问,也将永世不朽!”
可是说到这里,纪昀也不禁叹了口气,道:“只是咱们这一代人啊,谦抑太过,平日有所进谏,辄焚其草,诗文结集者不过一二,大半都只得由他散佚。后人有所误解,也没办法。哈哈,伯元,听说你朱老师,前几年便将自己诗文结集,你已经帮他刊刻了是不是?这老鬼也真是精明,不像我老纪,这两年才把以前的文稿拿出来结集,看来日后我这学问,是要打不少折扣喽。”纪昀之语,其中深意,在坐四人也都清楚,是以心中会意,便即不言。
“先生对结集之事,自可放心,学生这一两年来,也帮不少人刻了文集,先生学问旁通百家,更能彰儒术之是非,辨流派之真伪。若先生需要,尽可将文稿拿来杭州,学生帮先生刊刻便是。”阮元安慰纪昀道。
“这也不必了,老夫文集都编好了,到时候你来做个序,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纪昀答道。
“伯元,老师这里文稿,能找到的也都找了不少。晓岚文集是不成问题了,老师这里,或许还需你相助一二才是。”王杰在一边也对阮元补充道。
“老师放心,能亲订老师之作,是学生幸事。”阮元道,后来王杰《葆淳堂集》得以问世,便是阮元之功。
“伯元,这样说起来,你恩师也好,老纪也好,虽然平日咱们几个斗嘴总是不少,可我也得承认,他二人学问是我比不上的。只可惜这官做得越高,反倒越没有工夫再去治学著书,咱们又是京官,不如你在杭州,拘束还能少些。不能把咱们所学尽数留给后世,确也有憾啊。”刘墉感叹道。
“唉,若只是著不得书,虽说有些遗憾,却也没办法,自古以来,有几个做到咱们这般位置的人,还有余力去著书立说啊?”王杰也略有些伤感,道:“只可惜咱们三个这一生,不可谓不勤慎,可年初这事,却是让咱们……唉,这堂堂大清禁军,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啊?”
“恩师所言是……”阮元一直在杭州主政,京中之事反倒了解不多,即便杭州抚院也有京城送来的邸报,有时出门在外,也无暇翻阅。
“年初的陈德。”王杰道:“今年年初,有一天皇上过神武门的时候,突然外面有个不知从哪里混进来的狂徒,竟持了刀,径向皇上奔来。可这时前后禁军,竟都被这持刀狂徒吓得不知所措,直到这人近了皇上面前,几位王公才冲了过来,将他按下。后来知道他叫陈德,只是个厨子,因家中多遭变故,想寻短见,竟想着死前再做一件大事,便是行刺皇上……这陈德自然已经伏法了,可禁军之事,也让皇上勃然大怒,那许多人,怎的当时就连一个厨子都挡不住?之后不过一月,皇上也罢免了不少禁军中不称职的将校,可禁军如此,若是日后不轨之人不再是区区一个陈德,而是几十上百人,那……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啊?”
这时阮元方才清楚,为何嘉庆初见自己,竟莫名有些抗拒,为何自己骑射得中,嘉庆会一再告诫禁军。或许这时禁军怠惰已久,其中竟已有些兵士,骑射水平尚不及自己。
但王杰上一年便已辞了大学士,刘墉纪昀更管不着禁军,这件事说来和三人都没有关系,阮元也向王杰劝道:“老师之前便已致仕,这禁军也从不是老师管理,即便有事,老师也不该自责啊?”
“我也不是自责,只是有些难过。”王杰叹道:“伯元,若说一个人办事,不能尽心尽力,出了问题,那是他自取其咎。可老师一生为官,自认即便没有经天纬地之才,总也是勤勉奉公之人,以前和珅在的时候,以为问题都出在和珅身上。可和珅死了也有快五年了,朝廷中这些事,却还是……”
说到这里,想着三老之中,毕竟自己还有幕僚经验,年轻时也曾和尹继善、陈宏谋等名震一方的督抚共事,尚能帮上阮元一些忙。也对阮元郑重道:“伯元,有件事你可一定要记住,地方上有积弊,你能发现,能改正,这些老师虽在京城,却也清楚,你做得很好。可千万不要忘了,任何政事,只要稍有懈怠,下面吏员必然私心复萌,想着从中牟取私利。所以未除之弊要尽快清除,已除之弊,也要多加留心,切不可沉湎于一时之功,却生出新的祸患啊?”
“伟人说得对啊。”刘墉也对阮元道:“只是你办事之时,也一定要记住有些章法,凡事定期清查,办事的时候认真,我想依你才智,是不会出错的。我也还是之前的话,你身子弱,务要记住‘学寿’二字,切不可劳累过度伤了身子。你要知道,若朝廷派个其他人去做浙江巡抚,那多半还不及你呢。”
“二位恩师之言,学生记下了,但凡公务,学生一定认真去办。当然……学生的身子,自己心里也有数呢。”阮元向二人安慰道。
“这就对了嘛。伯元,不说别人,就说那和珅,皇上亲政之前,他多大,咱几个多大,咱都以为见不到他完蛋那一天了,可是呢,咱们几个老头子,却活得都比他长!所以你浙江的日子,也得好好过着。眼下朝廷确实有些问题,可说不定你多活几年,就可以看到些更好的事呢?”纪昀笑道。
阮元自也谢过纪昀,又与三老聊了些家常之事,直到夜半,筵席方散。次日,阮元便即南下,与几位颇有教导之恩的前辈尽数道别。
这也是阮元最后一次见到三老,嘉庆九年十二月,体仁阁大学士刘墉去世,年八十五岁,谥曰文清。嘉庆十年正月,王杰再度来京朝觐嘉庆,因年迈体衰,尚未返乡便即去世,年八十一岁,谥曰文端。
刘墉去世后,朱珪递补成为体仁阁大学士,纪昀则接任协办大学士,但纪昀只任中堂一月,便于嘉庆十年二月去世,年八十二岁,谥曰文达。三位立身持正,学术渊博的骨鲠老臣,就此全部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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