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八年六月之末,庆桂结束了浙江的调查之事,便即北上,阮元也因朝觐嘉庆之故,与孙星衍一路随庆桂北行。离开杭州之前,张承勋也再次找到阮元,向阮元告知杭州八旗入学之人日渐增多,但旗人乡试只能在北京应考,多有不便,希望阮元上报嘉庆,建议嘉庆恩准旗员一律在本地参加乡试,阮元也答应了他的请求。
然而这次阮元等人的北上之路,却是异常坎坷。坐船方才抵达淮安,距离黄河尚有约百里,突然之间,天上竟是大雨倾盆而下,一连两日都不能停歇。而淮安的河道之上,这时竟密密麻麻的堵上了数百条漕船,阮元等人坐船在后,全然不能动弹。而且看前面漕船模样,这些时日下来,竟动也没动得一下。
“你等都是这里主办漕运之人,那你们可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的船都这许多日过来了,竟全然不能前行?我们入京朝觐误了时日,是你们担待得起的吗?”眼看漕船堵塞水道,北上或许要因此延误多日,庆桂也不免焦躁起来,忙唤了这里两名巡检过来,想着向他们问清其中缘故。
“这……请大人恕罪!”那两名巡检只是九品小官,这时见了庆桂这般京中大员,自是惊恐万状,只好支支吾吾的回答道:“大人有所不知,今年夏初,黄河淤沙忽然大涨,河口顿时淤塞,已……已有一个多月了。又赶上这几日,暴雨下个不停,黄河积水,现在……现在已有不少倒灌进了运河,水道实在危险得很,所以……所以这许多漕船才停在这里,不敢北上……小人们误了大人行程,实在罪该万死!”
“行了,本官也定不了你们的罪!”庆桂怒道:“那你这里河道、漕运总督,都干什么去了,河口淤沙,他们没有去挖吗?这里堤坝,他们就不能及时加固一下吗?!”
“回大人,漕……漕帅吉大人已经前往礼坝,在那里监修多日。河……河督吴大人也已经派了人手,前往黄河口挑挖淤沙,想来再过些时日,也就……也就……”两名巡检支支吾吾的答道。这时漕运总督正是当年在步军统领衙门帮助嘉庆铲除和珅的吉纶,南河总督则是吴璥,都是勤勉尽职之人,看来河道上能做的事,二人都已经尽力去做了。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也给本官传个信,告诉吉大人和吴大人,本官北上事小,漕粮北运可是国家根本大事!若是只一个月,皇上自可宽大为怀,但若是拖延时间长了,就不要怪本官没警告你们了!”庆桂自也清楚河道疏理绝非易事,是以只警告了两名巡检,便放了二人回去。一行人眼看水路被阻,又急着北上面圣,只好相继改作乘轿,绕过漕船前往黄河渡口。看着黄河之水竟成漫天之势,先前的堤岸,一半都被淹没不见,沿河上下,已成泽国,各人也不禁心中惊惧,可又不能违了皇命,只得找吉纶借了几艘还算稳固的大船,将一行人渡到了北岸。到了宿迁,雨势渐歇,方才换回船只。
这日行船即将到达济宁,阮元也知道孙星衍将要前往兖州赴任,便在舟中备了酒菜,准备和他道别。孙星衍与阮元共事四年,这时又怎能轻言离别?一时便也强打起精神,与阮元共饮了数杯。见阮元酒量本浅,多半不能再饮,忽然想起尚有些事未能告诉阮元,便道: “伯元,今日这酒,咱就别再喝了。有几件事,我始终放心不下,还望离别之前,你能听我再唠叨几句才是。”
“渊如兄,你只管说吧,我……我一定都记着。”阮元也清楚孙星衍之言必是至关重要之事,也打起了精神,认真听着他的叮嘱。
“伯元,这一路过来,黄河泛滥成什么样子,你我看得清楚。我正好也想起来,咱那海塘,一样尚有隐患。眼下海塘开支,虽说够用,可也仅供太平无事之时。万一有一日海潮泛滥,竟把海塘冲坏了,咱们还需要一笔备用的钱,以便日常修复。这笔钱可以从去年省下的行宫岁修银里面补足,你可不要忘了跟皇上说一声啊?”这时因嘉庆决意不再南巡,杭州行宫的维修开支也被裁去不少,是以孙星衍有此建议。
“渊如兄放心,黄河这个样子,我看在心里,也一样想着海塘呢。”阮元点头道。
“公事上就这些了,剩下的我也放心,只是私事上……”孙星衍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却沉默了半晌,并无一语,过了良久,才低声对阮元道:“从今之后,我担心京中官员,会对你渐生反感之念,你……你可一定要做好准备啊。”
“渊如兄所言,可是庆中堂?”阮元听着孙星衍这般郑重的言语,却也不解,问道:“可是渊如兄,庆中堂我清楚啊,虽说平日有些固执,却不是个记仇的人啊?”
“和庆中堂没关系。”孙星衍摇了摇头道:“庆中堂现在已经是宰相枢臣之身,他打压你,对他有何好处?所以我想着,庆中堂未必会把牧地之事放在心上。可他下面这些人却不一样了,伯元,你可能没听过他们暗中之言,可我知道,他们心里,可都对你有意见呢。你这些年在浙江,对旧制多有更革,加上这次牧地本是旗务,你却也参与其间,所以啊,在他们眼中,你早已成了好名邀功,不惜败坏祖制的行险徼幸之徒。或许这些人本身地位也不高,对你不会有多少影响,可他们回去,必然会对其他人这般说你。到那个时候,伯元,我就不知道竟是何人,要对你不利了。”
阮元听着孙星衍之语,心中也不禁有些惆怅,回想临行之前父亲神色,或许阮承信精于世故,早已料到了这一节,只是尚未能将此事说清。而孙星衍之语虽说并无实据,却也是未雨绸缪。可他终究不愿猜忌于人,便也对孙星衍道:“渊如兄,瞧你说得,这就好似我在朝堂之中,已经为人所不容了似的,至于吗?我在杭州办得这些事,不说别人,皇上最清楚了,难道有皇上明断,还怕那些个宵小之辈不成?而且这些庆中堂的随从,连司官都不是,他们在京中说话,有几个人会听呢?”
“伯元,你为官升迁过速,有些司官之间的勾心斗角,蝇营狗苟之事,你未必清楚。可我做了这许多年刑部司官,我见得多了!”孙星衍正色道:“你以为他们眼下官品不高,可你初入朝堂之时,不也只是七品编修吗?像你一样两三年就位登卿贰之人,这有清一朝的汉臣里又有几个?他们的确大多数人才华都不及你,只能熬资历逐步升迁,可正是这样,他们之间的相互猜忌,明里暗里的流言蜚语、倾轧陷害之事,绝非你能轻易想象啊?的确,我看这些庆中堂的随从,只怕日后没一个能当大任,可如果他们回去,把你的事传给其他同僚,其他人再传几次,没准其中就会有日后得皇上重用之人呢?而且你在外省,其实也多有不便,眼下不少外官,也只是因循敷衍之辈,皇上看多了,必然对你等外臣有所疑忌,到那个时候,你说凭着之前你和皇上的交情,皇上就能对你坚信不疑吗?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啊。伯元,从今开始,你可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是有京中之人来了杭州,也务必善待他们,总是……总是不要落下话柄才好。”
阮元听着孙星衍之语,只觉全然发自肺腑,自也为之动容,便向孙星衍回拜道:“渊如兄之言,小弟记下了。日后小弟在杭州办事,总是要三思而后行才是,绝不会让渊如兄为小弟担心。”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啊。”孙星衍也点头应道。眼看天色已晚,二人也散了酒席回舱就寝。次日孙星衍便留在了济宁,前往兖州上任,阮元则继续乘船北上,到了八月之初,方才抵达京城。
入京之后,庆桂等人也须继续准备北上之事,便即暂留一日。阮元闲来无事,想着孙星衍和父亲的担忧终究不是空穴来风,又听闻朱珪这时留守京城,便去了朱珪府上,想着听取一下老师的意见。正巧之前朱珪托阮元为自己刊刻文集《知足斋集》,这时也已刻毕,阮元便将此事一并告诉了朱珪。
“哈哈,伯元,当年老夫在江宁取录了你,现在看来,真是意外之喜啊。老夫这《知足斋集》今日能够刻成,将一生所作精华传于后世,却也真是知足了。”朱珪多年未与阮元相见,又听闻文集成书,自是了结了一桩心愿,心中惬意,便与阮元畅谈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去年漕务之事,却也颇为遗憾。”朱珪见阮元神色如常,也回想起之前清赍银改革一事,总是心中有些对不住这个得意门生,道:“老师在皇上面前,已经将你所言之利尽数言明,可其中之弊,其他大臣也说了不少,皇上也不能只听你我师徒之言,否则……不就成了任人唯亲吗?只是后来齐聚大学士九卿集议,在场之人,却也没几个同意改制之事,老师也想着若是朝臣群策群力,或许支持你的人会多一些呢?可如今这个样子……伯元,朝廷里这些卿贰,大半都已经安于太平,若说改制,哪里是件容易的事啊?”(按清时九卿实为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与通政使的合称,有时也泛指各部全部堂官。)
“老师之意,学生清楚了,老师平日力主不增漕赋,这次能帮学生让九卿集议此事,学生已经感激不尽。这清赍银改制本就多有不足之处,学生也是眼看漕务疲弊,才不得不用此应对之法。可是……”这时他听朱珪说起改制之事朝中几乎无人认同,又想起了父亲和孙星衍的担忧,便也将二人先前之语,一一告诉了朱珪。
朱珪听着阮元之语,神色亦是郑重,沉思半晌,缓缓对阮元道:“伯元,若如此说,令尊和孙渊如之言都有道理。其中之事,老夫虽参与不多,却也清楚外人所想,你也听听老夫之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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