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高峰上月轮斜,十里湖光共一涯。
破晓春天青白色,东风吹冷碧桃花。
二月之初的杭州,暖意渐生,这一日又值清风徐来,碧空晴朗,西湖之畔,桃花亦渐盛开,阮元便在湖畔的第一楼设了讲坛,孙星衍、王昶等幕中名儒,悉数在列,其余愿入诂经精舍主讲之人,与首批报名入学的生员一起,坐在楼前空地之上。阮元奉了许慎、郑玄二人神主之位,放在楼前,焚香拜祭过了,便即宣布,诂经精舍,正式成立。
“今日在座各位,都是江浙名儒,或是有志于学之士,在下见了,真是不胜感激之至。但这诂经精舍,既是我一力筹办,那么成立之时,这开宗明义之语,自也不能少了。”阮元率先发言道:“首先,我们这书院,不以书院为名,而取名叫‘诂经精舍’,这是何意?所谓精舍,乃是汉时学人传道授业之所,《后汉书》便即有云,当时学人刘淑,少学明五经,立精舍讲授,诸生常数百人。可见精舍之名,本是先儒讲求圣贤经义之处,后世二氏(即佛教、道教)并起,信徒以精舍为名聚而居之,竟是让这精舍原意,渐渐湮没无闻了。那么‘诂经’又是何意呢?圣贤之道存于经,经非诂不明,而且圣贤之言,不仅深远者非训诂不明,便是浅近者,一样有许多不明之处!是以这‘诂’字第一重含义,在于训诂,那么我们来这里读书教学,难道就只是为了讲求经中字音字义吗?这只是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这‘诂经’别有一重含义,便是不忘旧业,且勖新知!我等所学,在于圣人之道,但所用,则在于如今之世,要使圣人之道,再现于今日,所以才需要反躬自省,求圣人之道于训诂之间。这训诂之学,乃是求学之法,却并非求学的目的,各位且记住了。”
“老师。”这时,下首一名儒生应声而起,向阮元作揖拜道:“老师之言,学生此时听来,犹觉受益良多。只是学生却有一事不明,先前学生来此精舍之时,曾听闻老师所愿,不仅仅在于训诂说经之学,便是天算地理、诗文史传,也要一并讲授。学生听来,却是不解,当今天下书院,绝无如老师这般治学者,老师却又是何必,要在这诂经精舍之中,包罗天下之学问呢?”阮元却也清楚,这位儒生是乌程人,名叫张鉴,也是自己亲自拔擢的生员,他有此一问,当不在于自己不清楚其中含意,而是希望阮元能将办学之念,进一步向其他学人阐明。
“春冶这一问,想来也是在座各位,都想知道的吧?”张鉴号春冶,阮元便以号称之,道:“近日我广集圣贤之言,苦思其中之道,亦有所获,便与各位讲论一二。《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那么所谓格物,究竟作何解释呢?这‘格’字,与古籍而言,有‘至’之意,亦有‘止’之意,这物呢,则应解为‘事’,圣人所言何事?家国天下之事,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亦是圣人所言之事。故而这‘格物’,依我所观,当是言凡家国天下五伦之事,无不需我等以身亲至其处而履之,如此,方能止于至善。而圣人所言‘一贯’又是何意?这‘贯’字,亦当据《尔雅》、《广雅》之意,解释为行、事之意。是故圣人云吾道一以贯之,在于行事,格物致知,亦在于行事,却并非后世所云用力之久,一旦豁然贯通之意。若仅仅将‘格物’看作穷万物之理,而不言其行事,却也未免将这一句,看得窄了。”阮元所言“行事”,和现代用语中的“实践”相类似,却与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所言大有不同。下面学人听了阮元之言,也不禁连连小声称赞,认为阮元之言,方是得圣贤原意。
继而阮元续道:“所以说,既然圣贤之念,在于行事,那么我等于这诂经精舍读书求学,便只是未来行事的根基,却并非为了读书而读书,为了学习而学习。正因如此,这书院讲学,也自当不拘一格,我们既要自强根本,明经术、通小学,也当兼容六艺,天部、地理、算法、词章,有一长者,自可入院主讲。便是《墨子》、《韩非子》诸般墨法之书,若有精于训诂者,亦可入院补经典之不足。正好,眼下我们诂经精舍,就有两大主讲,渊如先生和兰泉先生,二位先生不仅精于经术,而且渊如先生长于刑律,兰泉先生亦曾主政一方,正可以将圣人之言,与生民之事相加结合,这才是圣贤‘行事’之用意。各位后学愿意入我诂经精舍读书,也是遇上了好时候啊。”
“可是老师,学生却还有一事不明。”张鉴又问道:“这天下读书人多认为,墨家之语,贬斥圣贤,而法家之言,又有急功近利之弊。老师却说即便精通墨法之学,也可以入院讲学,这样会不会让后学们无所适从,竟弃了圣贤之意,去师从那墨家法家之言呢?”
“春冶,如此便是你多虑了。”阮元也不禁笑道:“我们这书院既然名为‘诂经精舍’,训诂之道,自是根本,训诂又以何为根本?自是先秦两汉之书了。这墨韩申商之书,其要旨虽与圣人之言大异,却也是先秦之语,以其旁征博引,一样可以明圣人之道啊?这却又与二氏之言大有不同了。而且我们旁引墨韩申商之言,只是用以相佐,根本之道,却还是在于孔孟六经。至于后学是否会遗弃圣贤之意,我想这也不足为虑,凡读书治学,若是囿于见闻,不能知圣人之外,竟有何言,反倒容易被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语所惑。可若是申商释老之言尽数有所见闻,那这各门之学,只会反过来见证圣贤之语,才是正途。治学之要,第一在于‘博’,第二在于‘有所取’,博而能有所取,方是真儒之道!”
想了一想,阮元又道:“更何况,即便只论孔孟之言,难道同样熟读孔孟之言的后学,就一定都能继承圣人之道吗?这杭州曾是宋时临安,那我便以宋人为例,难道秦桧、韩侂胄所读儒经,与朱子所读儒经,竟不是一样的文字吗?若是文字相去无几,那为何贤奸之辨,竟如此清楚呢?由此可见,承继先贤之圣道,其关键在人,而不在书。在座各位,若是新入这诂经精舍,那我有一语,各位亦当牢记,读书最是要虚心之事,切不可因多读了几部书,于经术训诂之上,有了一二过人之处,便盛气凌人,贬斥同学,甚至目无师长,诋毁前贤!若有不敬师长同学之辈,便也不要再留在这诂经精舍了!”
台下师生,见阮元宽严相济,又兼精于学术,所言皆有依据,心境开阔,不拘一格,不愧一代重臣名儒,一时也是欢声雷动,久久不绝。自此,名震东南百余年的诂经精舍,正式在西湖之畔拉开了帷幕。
春意渐近,正是文人墨客吟诗作对之时。进入三月之后,杭州的各处亭台楼阁,西湖游船之上,也渐渐出现了许多赏花、作诗,共看江南美景的年轻儒生。而这时的阮家之内,也是一片文风鼎盛之象。孔璐华、刘文如、谢雪三人各自作了些新诗,正好这日闲来无事,便聚在一起品评了起来。
“谁道蓬瀛远,琼窗俯碧流。栏池依白石,花树隔红楼。海日乘晴看,春阴坐雨游。何须泛三岛,即此是仙舟。”刘文如一边读着手中素笺上的一首诗,一面对身边的谢雪笑道:“月庄妹妹,你这诗作的越来越好了,这湖上瀛洲,却是我与你一同去了好几次的。可你看看我,就想不出这般美的诗句呢。若是妹妹再做得三四年诗啊,我看,那书中的大观园三姑娘,也不是你对手了呢!”
“书之姐姐,你想对我们月庄妹妹做什么呀?”孔璐华也坐在一旁,正抱着谢雪,对刘文如笑道:“姐姐,你这《红楼梦》也是读了十几遍的,却怎的忘了里面‘蕉叶覆鹿’这一句呀?月庄妹妹喜欢那三姑娘也就罢了,你也说妹妹像三姑娘,难道说,你还想吃了我月庄妹妹不成?”说着说着,三女都自觉有趣,不禁一同笑了出来。
“夫人,您的诗做的才好呢。”谢雪似乎对于孔璐华这样的亲热尚不习惯,不觉羞红了脸,看着手中另一张素笺道:“‘数点流萤绕玉台,缓持纨扇共徘徊。才看暗暗穿栏过,却讶荧荧入袖来。天上榆阴星欲误,榻前花影月初开。书窗自有灯相照,莫遣纱囊聚作灰。’夫人这首扑萤,却也和书中那宝钗扑蝶,相映成趣呢。我这学诗时日毕竟尚浅,哪里比得过夫人啊?”
“谁说要你比了?”孔璐华道:“不过啊,话说回来,这又是一年春日,正是作诗的好时节了。若只是我们偶一为之,未免浪费了这大好光阴。书之姐姐又不来作诗,只看着她那《史记》不放,只我和月庄有些诗,还真是无趣呢。倒不如我们也像那书中大观园一样,自己起个诗社,限春日每月作诗数首,不得耽搁。也省得有些人啊,总说自己诗作的不好,就在我们姐妹里偷懒!”她一边说着,一边却也笑着看向刘文如,想来这句话指的就是刘文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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