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阮元这番话,嘉庆也是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辩驳,又看着阮元言语诚恳,也不觉有些改变了念头。可洪亮吉上疏之事,却并非他一人之事,于是嘉庆继续道:“阮侍郎,你所言或许也有些道理。其实若是洪亮吉直接向朕上疏,朕或许也就会免其一死,可是你应该知道了,洪亮吉这份上疏,原本是给了成亲王的,他这番大费周折,却是何意呢?是想告诉朕,朕不配直接上疏吗?还是说,他觉得成亲王处断起这些事来,会比朕做得更好呢?”
“皇上,此事臣也有所耳闻,成亲王收信之后,并未拆阅,而是次日一早,就直接交给了皇上,所以臣以为,成亲王绝无不臣之心。至于洪翰林上疏之人,洪翰林的个性臣也略知一二,他只是个七品编修,平日与皇上见面不多,可成亲王雅好文学,对有才学的翰林,往往格外敬重,是以洪翰林会相信成亲王的为人,也不难理解了。”阮元道。
“雅好文学、格外敬重?”嘉庆忽然冷笑道:“清流终勒东林碑,戍骨几埋代州土,阮侍郎,这两句诗做得不错啊?不过这诗中之人,朕明史所学不多,倒是不清楚了。你却觉得,赵 南星此人如何?”
阮元听了这句话,也不禁再一次渐渐生出了冷汗,后心的衣服,也再一次湿得透了。
因为这两句诗,正是他为永瑆送给他的赵 南星铁如意所作。
看来铁如意的事,嘉庆也有耳闻,而更重要的还不是铁如意。
回想几个月来,与嘉庆一同对抗和珅的宗室,原本淳颖、绵恩、永瑆三人,都得到了重赏,得以位列要职。可没过多久,因为恒谨之事,淳颖和绵恩不得再执掌宿卫,这一次洪亮吉的事,又让永瑆如此惶恐不安……
或许洪亮吉的事,嘉庆一开始就不是针对洪亮吉本人的。
可既然嘉庆已经问了自己,自己也只得迎难而上了,便道:“回皇上,赵忠毅公主持前明选事,多用贤臣,屏退不肖,一时正士,遍布朝野,若无魏阉秉政于后,前明也不会亡于李闯之手。”在清代,说起明清易代,士人也只得解释为明亡于李自成,以示清朝“得国最正”。
“可赵 南星主持选事之时,多用东林出身之人,对所谓的齐楚浙三党,却大加贬斥,其实东林之中,何尝没有言过其实之辈,三党之中,又怎得尽是奸佞小人?他此番选举,却是有些偏了。”嘉庆道。
“回皇上,所谓君子小人之事,人各有所念,赵忠毅公既然主持选事,就只能依自己心中所念。纵观忠毅公一生,他终是心有正气,尽忠报国之人。”阮元道。
“可他此举,却让天启皇帝如何去想?却让天下士人如何去想啊?阮侍郎,朕所见的天下,与你所见的天下,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啊?”阮元也清楚嘉庆深意,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永瑆对嘉庆自然忠心,可是他毕竟曾经是皇位的竞争者,又与文人学者多所交流,民间舆论,自然会更有利于永瑆而不利于嘉庆了。
“只是皇上,臣却以为,皇上大可不必如此去想成亲王之事。”阮元道:“天命在皇上,而不在成亲王,这是高宗皇帝生前,便用二十二年时间告诉天下万民的道理。即便成亲王与洪翰林,与其他文人多有交流,他又怎能与高宗皇帝的意旨相抗衡?皇上如此对待成亲王,却是过当,因成亲王的缘故,要置洪翰林于死地,更是毫无必要啊?”
“阮元,朕且问你,你为官履历,与那洪亮吉大不相同,你平日治学之道,朕听闻与他也相差甚远。所以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这般不惜自己名位,而为他求情呢?若是朕以为你与他党同伐异,连你官职也一并夺了,你不觉得,这是得不偿失吗?”嘉庆忽然问道。
“回皇上,臣与洪翰林,确有言语不同甚至大异之处。但臣却以为,因言语学术上的不合,而对他见死不救,这非但有损同僚之谊,而且会误了国家大事。”阮元道:“眼下皇上下诏求言,正是天下万民争相进言之时,若是皇上真的处决了洪翰林,天下万民又会作何想法?他们只会认为,皇上这是言而无信,他们也只会想,为皇上上言,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他们每次上言,都只有符合皇上心意,才能安然无恙。可皇上的心意是什么?他们并不知道啊。久而久之,为求自保,无论官员诸生,都只能退而求其次,自保性命,不再为皇上上言进谏了。若是走到那一步,那皇上革新吏治,振兴朝纲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阮元,你今日说得够多了,退下吧。洪亮吉的事,朕自有处断之法,不劳你费心。”嘉庆道。
“皇上,这……”阮元听着也是一脸茫然。
“你想好了,是你在决定洪亮吉的生死,还是朕?!”听着嘉庆的言语,只觉十分严厉中带着七分坚定、冷漠,可即便如此,最后却也留下了三分怀念与不舍。
或许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
想到这里,阮元也不再强求,向嘉庆叩首拜过之后,便即离开了紫禁城。
方出得西华门,只听得前面又有人叫道:“阮侍郎留步!”定睛看时,原来是一行人走到了自己面前,为首的身着团龙补服,气度闲雅,自然是成亲王永瑆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仆从。阮元也连忙行礼见过永瑆,道:“回成亲王,在下当说的话,都已经与皇上说完了,只是……皇上还没有答应开释稚存兄。”
“伯元,你也尽力了。”永瑆安慰道:“其实这件事,你本也不该参与进来,归根到底,还是我和皇上的事。只是可惜了你,也可惜了稚存了。对了,皇上可有因你前来劝谏斥责于你?他也正在气头上,你这样若是把他惹怒了,日后做官也不好做了啊?”
“成亲王放心吧,皇上并未责罚于我。”阮元道:“这一年来,皇上为人处事,我也看得清楚,既然他愿意重用我来办事,自然也不至于因为一件与我无关之事,就对我罢官夺职。说到底,皇上还是仁慈之主啊。”
“那样就好。”永瑆道:“剩下的事,也只有我能办了。归根到底,他是皇上,我却是他皇兄。这是皇阿玛的意思,所以我也没有再与他争夺皇位之念,可皇上他又怎么能放得下呢?或许就在今日,我也该与他做个了结了。”
“成亲王,您又何必……”阮元也担心永瑆不顾自己安危,反而做出自害之举。
“你放心吧,我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心里清楚。之后的事,就不劳你担心了。”永瑆笑道,只是阮元听来,这句话之中,却也是饱含苦涩。
后面嘉庆兄弟的交谈,阮元就不得而知了。那时嘉庆屏退了身旁一切内侍,就连纽祜禄氏和张进忠,也不知二人交谈言语。
“皇上,臣知道,当年皇阿玛立储之时,能做太子的皇子,也只有我们二人了。但皇阿玛已经选了你做皇帝,臣也绝无半分觊觎皇位之心了。其实不瞒皇上,我性情如何,我自己清楚,皇阿玛也清楚,诗文画艺之事,我确是喜好过了头,再也出不来了……皇阿玛想要的太子,今日的大清皇帝,就应该是皇上这样能勤于政务,能匡扶时弊,不拘泥于所好的皇子啊?所以那时,我原本就没有争夺皇位的念头,每次升赏百官、上呈贺表,我也是有心自炫才学,只因为我清楚,我这番才学,多让皇阿玛知道一分,皇阿玛不立我做太子的决意,也自会坚定一分啊?所以皇上,臣又怎能在皇上亲政之后,再起争夺皇位之念呢?”永瑆道。
“皇兄多虑了,朕对皇兄,并没有半分猜疑之心。”嘉庆道。
“那皇上可曾忘了,那日万寿寺之会,皇叔对我二人所言呢?”永瑆续道:“皇叔说得对啊,我大清开国以来,几乎每一次易代之事,都是一番腥风血雨,为了争权夺利,几位皇祖被皇玛法圈禁,皇伯也被废去宗室身份。这样的兄弟相残,父子相忌,害了多少人,又误了多少国家大事啊?那时和珅权势日盛,若是我兄弟二人因争夺太子之位的缘故,竟然兄弟阋墙,那日后的大清天下,就真的要走到倾覆那一日了。所以我兄弟二人发下誓愿,无论哪一人做了太子,都必须接受皇阿玛的那个结果,没被立为太子之人,绝不得有任何二心,必须竭力辅佐未来的皇上。将来无论谁做了皇帝,都要兄弟协力,铲除和珅,再兴国朝盛治。这一番话,臣是一直谨记,也一直照做的啊?难道皇上,竟还是信不过臣吗?”
“皇兄,你与我说了这些,朕都记得。朕眼下只是将洪亮吉下了死牢,将来定罪问斩,也是他洪亮吉要上刑场,皇兄却与朕说这些做什么啊?”嘉庆依然不愿松口。
“皇上,臣知道,臣平日与那些学者文人,交往是多了些,可臣这心之所好,却也是改不得了。皇上的心意,臣也明白,臣一边兼着军机大臣,一边与这些好名好言之士交往颇密,其实是不利于皇上的。其实臣看了之前旧制,自乾隆二年军机处复立,成为定制以来(军机处始建于雍正七年,本来只是西北用兵临时设立,当时怡亲王允祥作为领班军机大臣进入军机处办事。雍正十三年雍正驾崩后,军机处一度被改为政事处,直到乾隆二年,才正式定立军机处为决策机构。),从无亲王入主军机处的先例,臣本是不该在军机处当值的。既然臣逾越了先例,加上洪亮吉之事,让他先将奏疏递到臣这里,是臣有过,还请皇上责罚于臣,革去臣军机大臣一职,听臣自己归家颐养天年便是。”永瑆知道,如果自己在政事之上不做任何退让,只怕嘉庆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只得自行引退,既为了营救洪亮吉,也为了消除嘉庆疑忌之心。
“皇兄,朕并非绝情之人,又怎会如此苛求皇兄呢?皇兄做这军机大臣,又没有任何过失,怎么能由朕来开革于你啊?至于洪亮吉的事,朕想着再过几日,再下决断不迟。你也先回去吧,万寿寺里,朕与你相约无论谁做了皇帝,都不得无端倾害未做皇帝之人,那一句话,朕也还记得。”对于永瑆之事,嘉庆自然也不希望做得太过绝情。
总之过了几日,宫中传来了新的消息,洪亮吉言语多有不敬之处,但毕竟忠心为国,情有可原。诏免去死罪,遣戍伊犁。而永瑆也主动上表,辞去了军机大臣之职。领班军机大臣变成了庆桂,他素来办事稳重,一时也无人非议。嘉庆又将兵部尚书傅森调入军机处办事,以确保人员充足。
这日广宁门外,押送洪亮吉前赴伊犁的一行人也即将启程西进。朱珪与阮元念及与洪亮吉的交情,也都来广宁门相送,杨吉听说这个外放之人平日正直,也一并跟了过来,想要看看他是何模样。
想着自己虽然在嘉庆身边竭力求情,可洪亮吉却仅仅免于一死,阮元也有些过意不去,道:“稚存兄,皇上那里,我已是多番劝谏,可最后也只得稚存兄免死遣戍。实在是小弟无能,不知如何帮忙为好,才累得稚存兄如此,还望稚存兄见谅。”
洪亮吉倒是大难不死,反将生死之事看得淡了,这时也是一声长笑,道:“洪某今日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了。但伯元,我这一遣戍,便与朝廷、官场再无干系。你却不同了,我看皇上啊,心胸却是比我之前所想,要狭隘的很。我这一去,看来朝廷又要回到原先那种因循守旧,不思进取之状了。”
“我看你说得对,之前那老皇帝,就是个糟老头子,这新来的皇帝,又能好到哪去?伯元辛辛苦苦为他卖命,最后就连求个情,都这样困难,照我说啊,就是自私。”杨吉在一旁也附和道。
“杨吉,皇上已经听了我的进言,不得再出无礼言语。”阮元斥道。
“你是不知道啊,伯元那日为你求了情回来,心中还一直为你担忧呢,那日皇上可什么都没和伯元说,直接就让他回来了。也是之后又过了好几日,才传来消息说你不用砍头了。哈哈,那几日我们家中夫人,还一直追着伯元骂呢。洪相公,你说你是不是以前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家夫人一提起你,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伯元求情,夫人都不愿意放他去劝皇上呢。”杨吉也不在意阮元,径自与洪亮吉说道。
洪亮吉却把自己文中之言忘了,只得道:“伯元,我平日就这个性子,骂过的人也不少了,说不定那句话说糊涂了,就把尊夫人也一并得罪了,若真是如此,我给夫人赔个不是吧。也是朱大人告诉我,皇上这一亲政,就下诏求直言,有不少人都给皇上上了奏表,我这又一生气,就写了那一长篇文章出来。唉,现在想想,做皇帝的,从来都有皇帝的心思,我也是真傻,还以为可以与虎谋皮呢。若我早知如此,这一封上疏定是不上为好了。”阮元听着洪亮吉言语,竟已经渐渐不信任嘉庆,可嘉庆对自己,对永瑆,又何尝没有保留,又何尝不是恩威并用?一时之间,不禁也有些心酸。
朱珪也安慰洪亮吉道:“稚存,话说回来,还是我辜负了你,年初带你来京城,我也没想到这许多,是我该给你赔个不是才对。但你也放心,我与伊犁的保中堂也有些交流,保中堂最是爱惜人才,我也已经给伊犁去了信,告诉保中堂你这件事前后始末。到了那里,你只管安心度日便好,依我看,说不定过不了多久,皇上就能放你回来了。”
“如此可多谢朱大人了。”洪亮吉笑道:“只是朱大人,伯元,你们在京城做官,可比我遣戍伊犁难为多了。帝王心术,从来难测,皇上做了皇上,也就不是之前的皇太子、嘉亲王,高宗皇帝的十五阿哥了。你们若是还像以前一般看他,肯定要吃亏了,日后在京城里,也小心点吧。”
看着洪亮吉这般模样,阮元心中虽然依然相信嘉庆,却也不由得多了一层隐忧。可这件事前后因果,俱皆摆在面前,自己即便想否认,又怎么否认得了呢?一时无言,也只得与朱珪一道拜别了洪亮吉,送他西行去了。
不过,嘉庆也的确没有过分为难洪亮吉,次年闰四月间,嘉庆便即下诏,将洪亮吉无罪开释,其所上奏疏,也一并公之天下。洪亮吉实际在伊犁遣戍的日子,只有百日。但即便如此,洪亮吉回归中原之后,也再不仕官,居家著书终老。
对于阮元而言,之后一段时间,却又有不少好消息。
送别洪亮吉之后,阮承信的书信也从扬州送到了京城,上面写着江镇鸿思忖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向朝廷捐纳十五万两白银用于军费。眼看江府日渐衰落,这时只有继续向朝廷表现忠心,才是生存之道,无论阮承信,还是江镇鸿,对这一点都还是清楚的。
而随后阮元也得以兼署礼部左侍郎,继续办理乾隆大礼事宜。嘉庆四年九月,乾隆的裕陵终于修葺完毕,其余典礼,也一应准备得当,乾隆梓宫入陵安葬之日,也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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