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董诰神色时,只觉他眼中尽是不忍之色,却又异常坚决。看来是在劝诫自己,此时朱珪之事,已说不清楚,不如暂退一步,先求父慈子孝,维护大局,为日后发展,留下余地。至于朱珪,此时交部,最多议个失察之名,可若是乾隆再进一步,竟怀疑朱珪借师生之恩邀宠,那朱珪之过,可就不是失察那么简单了。
想到这里,嘉庆也知道,这时只有暂时放弃朱珪入阁一事,才能保留有生力量,争取日后卷土重来。便也再次向乾隆拜倒,道:“回皇阿玛,儿臣一时糊涂,疏忽了海寇之事。朱珪失察之举,可即行议处,大学士拜任一事,也请皇阿玛裁断。”
“好,那此事就下去议吧。”乾隆道:“皇上,凡决大事之时,方知人心高下。和珅此次之举,你可好生看着。”说着,又将一封奏疏放到了嘉庆面前,打开看时,这竟是一封和珅推荐董诰出任大学士的奏疏。
“大学士补任一事,朕已深思多时,刘墉、纪昀、彭元瑞年资虽长,可各有不晓事之处。董诰,和珅举荐你出任大学士,正是大公至正之举。这阁臣选任的事,也就这样定下来吧。”乾隆道。
可嘉庆看着董诰时,却觉得他神貌之中,并无半分欣喜之意。相反,此时董诰面上忧思之色,竟更甚之前。
最后,朱珪经部议认定海寇之事失察,又降了安徽巡抚,而董诰则补任大学士。至少在嘉庆元年,和珅又赢下了一局。
不过朱珪降职的事情,一时还不能传到江南。这时的阮元也没有在意这些,因为下一阶段的督学之事已经渐渐临近,这一次阮元需要前往钱塘江上游的金华、衢州、严州和处州四府,完成院试主持之事。阮元出发之前,也和孔璐华进一步详谈,希望她有机会,就去主动关怀一下刘文如,顺便也了解一下她的真实想法。同时,阮元也把孔璐华所担忧之事,告诉了刘文如,希望二人能够尽快达成和解,若能化敌为友,那更是再好不过。
这一日孔璐华也终于鼓起勇气,屏退了莲儿,独自一人前往刘文如的居室。沉思了半晌之后,第一次敲响了刘文如的房门。
听到房门响声,刘文如也有准备,可即便如此,想到要正面面对一位名门千金,一位之前时刻带给自己巨大压力的女子,她的心里,也不禁踌躇了片刻。可即便如此,想到阮元之前对自己的安慰,她也逐渐冷静了下来,打开了房门,对孔璐华施礼道:“见过夫人,文如不知夫人今日光临,多有失敬之处,还望夫人见谅。”
“文如,你对我这般客气做什么?我……你我不都……不都已经是一家人了嘛……”虽然孔璐华已经在努力尝试与刘文如从容交谈,可话一出口,还是有些生硬,想了一会儿,笑道:“你看,夫子他再过几日,就要督学去了,我……你和我若是各自守着各自的房门,那……那得多无聊啊?不然,夫子走了之后,我也来你这里多坐几日,你可愿意啊?”
这话原本只是孔璐华的礼让之言,但说着说着,孔璐华却也渐渐发觉,这句话或许正是自己心中所愿。在孔府时,家中常有同族姐妹一同玩耍,自己和弟弟也很聊得来。可到了阮家,这些亲人都已经渐行渐远,弟弟在家中生活又不愉快,也让她心中多添了些惆怅。虽然阮元对她倍加照料,但阮元平日公务本就不少,又要频繁外出督学,这时与丈夫分别在即,心中寂寥之心,已是难以抑制。是以这番话说出口,自己也忽然发现,若是真的可以和刘文如做朋友,自己这段独居的日子,也会更有趣一些。
“夫人能有这般心意,文如自是要多谢夫人了。只是……”刘文如之前也从阮元那里,得知了孔璐华或许对自己有一些误会,阮元也希望她可以主动向孔璐华说明事实,这样二人才不致再存疑忌之心。便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道:“先前七夕家宴之时,是我莽撞了,那么早就离开了夫人,忘了夫人置办家宴的心意,是我不好,还请夫人见谅。”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嘛,文如,你要是身子真的不好,我……我又怎么会强求于你?对了,既然……既然常生他喜欢和你一起玩,那我也放心了,你带着常生,想来他也会成为懂事的孩子,之前我非要去带常生,或许也让你心里有些不舒服,也希望你不要介意才是呢。”
阮常生之事,其实也是孔璐华与阮元商议的结果。虽然孔璐华有些不服,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三个多月来,一直和阮元同寝,说不定哪一天,就可以真的成为夫妻,到时候说不定自己就会有自己的亲生孩子,陪自己的孩子一起玩耍,可比阮常生有趣多了。所以想着想着,这件事也就不重要了。
“夫人言重了,若是夫人喜欢常生,自然应该是夫人带常生了。我……我虽然也舍不得他,可我也知道,我读书知事,不及夫人万一,常生他……要夫人带着才能成才。”刘文如也很谦逊。
“文如,你……你别那么自谦了,你这样看得我也……”孔璐华虽然已经渐渐认可了这个阮家侧室,可毕竟交流不多,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又问道:“文如,你平日在家,可有什么喜好啊?我……也是我之前忘了,竟一直没顾及到你呢。”
“夫人言重了,我还能有什么喜好?平日做些针线家事,能自己做的事,就不劳烦下人了。夫子也一直想教我读书来着,可是夫子他很忙,能指点我的事也不多,我只好自己看了。”
“那你看的是什么啊?”这样一说,孔璐华倒是渐渐有了兴趣,不由得走向了书桌之前,只见桌上放的,是一部《康熙字典》,上面多有圈点之处,看来刘文如看得也很认真。只是孔璐华看了,却有些不解,道:“文如,这《康熙字典》,不过是解释字音字义的训诂之书,平日遇到不会的字句,再来查就是了,你看得这般仔细做什么啊?”
“可是,夫子一直对我说,读书的基础在于训诂,若是训诂不明,就容易望文生义,反错解了前人意思。而且夫子他喜欢作诗,也与我说过作诗的平仄黏对之事,了解了文字平仄,才能作诗啊。所以我才想着若是从这部字典入手,或许会容易一些呢。”刘文如道。
“这样哪里有什么容易的?夫子这个笨蛋,他说训诂重要,是他要做学问的。你又不是去搞学问,这样从字典入手,不知诗文句法,不是本末倒置了吗?你看,这字典上,每个字都有这许多注释,你若是一点点注释的看下来,看到最后,这个字原本的意思,你还能记住吗?”孔璐华道。
“可是,我看夫子也经常看那部《说文解字》的啊,这字典与那《说文解字》,原本不是一样的书作吗?”
“文如,你不知夫子读书的往事,自然不懂了。夫子他很小的时候,就读过千百篇唐诗散文了,文字在他心里,早已如行云流水一般自如。你读书有多少?及得上他吗?你用他现在的读书之法学习,这些文字你是驾驭不来的。要不这样,我随身带的书里,还有些唐诗选本,我先教你些合律的唐诗,你从成句的诗文入手,心中有了丘壑,才看得懂这训诂之书啊?”孔璐华对于读书学诗,自是经验丰富,更兼秉性通达,不似阮元一般精专于汉学之道,是以扎根基的读书之法,她倒是比阮元更加熟悉。
“夫人,这是不是有点……”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过几天夫子走了,家中女子,除了莲儿她们做女侍的,就剩下你我二人了,我把我的唐诗读本带来,我教,你学,这样多有意思啊?要是你守在你的房里,我也足不出户,那该有多无聊?你且先听我与你讲讲作诗之道,或许我教你读诗多了,你就开窍了呢。”这一番话,孔璐华却是信手拈来,并无半分准备,读书人大多有好为人师之乐,孔璐华不仅饱读诗书,作诗也作过不少,自然也未能免俗。而刘文如也正缺个读书的伴侣,是以二人一教一学,正是一拍即合。
次日孔璐华便带了一部自己的唐诗选本,来教刘文如记诗,想着先教她记住一些经典佳作,之后再说到作诗之事。渐渐的,二人之间的交谈也多了起来,孔璐华时常与刘文如讲些孔府趣事,刘文如也挑了些入府后所见的阮家故事,说给孔璐华听,二人之间日渐亲密,再也不是孔璐华初入阮府时,那般全然不相往来的局面了。
这日阮元出门督学之时,孔璐华和刘文如都来送别,阮元不经意间,也看到了孔璐华的左手和刘文如的右手,已经握在了一起。而且,在二人的身影消失之前,她们的手都没有松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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