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听老师这样称颂自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也只好说出实情,道:“老师见笑了,其实学生去年在仪征县学,已经见过容甫兄了。实不相瞒,这……这院试的四书文试题,容甫兄上年冬天,便已猜出。学生本不擅长四书文的,今日能得老师垂青,其实是容甫兄之故。”
谢墉笑道:“无妨,我这两篇四书文,出得题目并不难,本就是你等学子最应成诵之篇。我所看的,乃是你构思是否精巧,立意是否深邃。院试这许多士子,写出的文章也是有高下的。而你这篇,立意深远、上下有序、当断则断、当缓则缓,于这对仗八比之句,也是韵律分明。即便不是无可争议的第一,自也是一流之作了。”
杨吉听谢墉如此称赞阮元,觉得阮元确实比起自己想象,要高出太多了。可说道第一名,多少还是有些不服,便鼓起勇气,问谢墉道:“老先生,他……他文章真的写得那么好么?我在这家里也有些时候了,竟……竟是一直不知,不知这家里面,竟然出了个案首。”
谢墉倒是没有生气,笑道:“这位贤侄,你这就叫做‘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了’。你若是觉得伯元写得文章,还不算好,那你看过别人文章,便知高下为何物了。不过你说起案首,其实单论伯元这两篇四书文,还不足以脱颖而出。我当时看你等行文,也知道这般题目,猜也是猜得出来的。这四书文和伯元不相上下的,原也是有几位的。”
杨吉听谢墉这般说法,更为不解,也只好听下去。
谢墉续道:“但这史论,就是第一天考的部分,这可就分出高下啦。四书文行文严谨,尚不能完全看出文章功力。但史论可不一样,寻常学子大多认为,史论并无八股对仗之限,应该很好写啊。其实大大不然,一不小心,便容易犯两个错误。”
“这两个错误,一是面面俱到,这样不免限于冗长。二是出奇制胜,立论一味求新求变,可这样呢,又未免失于连贯。伯元恰恰两者都不是,他的文章啊,关键之处,一一点到,可绝无冗余。用典、对仗,层层递进,绝无生涩之感。只让人觉得,言已尽而意无穷,所以老夫看了伯元你的史论,可是恨不得多和你畅谈几日呢!你这样的文章,不给第一,岂不是我老眼昏花,耽误了你?”
杨吉知道,眼前这位老先生,绝非常人,他二品文官的身份,可比当年自己的恩公还要高一级,若是考虑到文武差异,二品文官更是远非三品武官之比。既然这个才学远胜于恩公的人,可以把阮元录取为案首,还这样连连称赞他,那么阮元的才能如何,自然也不用再质疑了。
而且,正所谓君子慎独,阮元看不到自己的时候,自己可看得他一清二楚,论人品,自己也不该有所非议才对……
杨吉正想着,谢墉却意外想起另一事,道:“伯元啊,你现已取了案首,按惯例,是要补廪生的。成了廪生之后啊,每月可以领米六斗,虽说数量不多,总是能保你一家衣食无忧了。你家人情况,以后也可以少担心些了。我来年还要到江南几个府主持院试,现下正缺人手,不如你便与我同往,帮我取录生员。顺便我也可以指导指导你,来年便是乡试年,咱就一举把乡试也考过了,如何?”
这接二连三的建议,让阮元猝不及防,愣了半天才回答道:“老师是想……让我帮老师取录生员?老师说笑了,学生才疏学浅,生员也不过刚刚取录,哪里有资格去给别人的文章评头论足呀?”
谢墉道:“这就是伯元自谦了,你才学在我看来,便是应举也已经足够,帮我取录生员,其实并非难事。若你真觉得困难,便先把自己中意的文章交给我,最后取录,还是我来决定,如何?况且眼下学子入幕,乃是常事。若是一直执着于书本,不知晓如何办理实务,日后乡会试之时,也往往会因经验不够,而有所窒碍。你随老师出门一年,或许抵得上你在家五六年功夫呢。”
谢墉所谓取录之事,阮元虽不了解,也听汪中讲过一些,取录生员有时也会由已录取的生员协助,但最终取录与否,仍是学政决定。这时听谢墉解释了,渐渐会意。只是“入幕”一事,他却并未想过。
谢墉所言“入幕”,乃是清中叶起出现的风潮,其实早在明代总督、巡抚这些高等地方官被常规化以后,“入幕”士子就已经层出不穷。例如明朝中期地方间颇有名气的文人徐渭,便曾在总督胡宗宪幕下参赞。而进入清朝,从雍正年间开始,为改善督抚待遇,开始对地方官员发放“养廉银”,地方总督养廉银最多可达每年二万两,巡抚最少也可以获得每年一万两的养廉银收入。谢墉虽是学政官,可每年也有数千两养廉银进益,只是学政来往全省主持考试,开支原本不小,所以相对于督抚,依然是清水衙门。
获得养廉银之后,有才识的督抚,可决计不会把银子拿去享乐。相反,他们为了施政便宜,便竞相开出高价,吸引全国优秀士子前往他们帐下做幕僚,这便是清朝中叶开始逐渐兴起的“入幕”之风了。一时间有才华的地方士子,若是入幕参赞确有不俗之处,一年获得千两以上进益,也是常事。谢墉可用银两不算多,但阮元也只是刚点了生员,尚是晚辈,聘他入幕自然无需高价。而对于阮元来说,能在谢墉幕中增广见闻,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起点。
但无论如何,谢墉是阮元认识的官员里,地位仅次于刘墉的第二高官,能受他指点,对阮元而言怎么看都是好事。因此阮元也不愿拒绝,道:“既是老师对学生如此放心,学生助老师阅卷,也是应尽之礼。只是……只是学生成婚不久,这一年多来,都在准备考学之事,家父那里,未能尽孝。家中妻室,也未免少了些陪伴。所以学生也想多留在扬州些时日。”
江彩见阮元为了自己,居然不愿去谢墉幕下做事,也不免有些羞涩。她自然希望阮元多和自己相伴,可她深明事理,眼下一位二品大员盛情相邀,是难得的幸事,只怕阮元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也见不到这般前辈了。便也对阮元道:“伯元,我不要紧的,我知道来年便是乡试,你现下已是扬州第一,又有老师指教,乡试应该也不难啊。等你考过了乡试,时间自然也宽裕了,到时候再回来没关系的。”
又对谢墉说道:“谢恩师,夫子……夫子他前年腊月才与我成婚,之后一直在考学,在一起的时间未免少了些。原是我照顾他不周,还望恩师见谅。”
谢墉笑道:“少夫人不必自责,我看伯元这般挂念你,也知他是个仁爱之人,你又如此贤惠,我这案首是真的选对了。”又对阮元说道:“其实伯元你心里记挂家人,也是人之常情。我这边现在倒也不忙,不如这样,你先在家读书学习,待到明年年初,再来江阴找我,这样既全你阖家团圆之乐,也不误你入幕见闻,如何?”江苏学政驻于江阴,故而谢墉有此一说。
阮元听谢墉之言,自觉应是眼下最为适宜的办法,便道:“老师这样办法,是再好不过的了。学生一定勤于学业,来年再见老师之时,定不让老师失望。”
谢墉笑道:“伯元能来我幕中,其实是我之幸啊。另有一事,也不瞒你,容甫前日刚写信与我,也说明年乡试之前,愿意帮我一同阅卷呢。你二人性格完全不同,却是一样的才华横溢。老师也想看看,你二人共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阮元听说汪中也会去谢墉幕下,自然非常欣喜。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大半日,谢墉另有公务,不便再留,阮元便和父亲一起,到门前送别了老师。回到家里,一家人也不免要再庆祝一番。
随后几日,阮家相识的友人听说阮元取了案首,也相继来到阮家祝贺。阮家每天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其中地位最高的客人,自然是阮元考中后第五天时,前来拜访的江昉了。阮承信见舅舅亲自到访,自然也主动前往相陪。
江昉一进正厅,便忙不迭的道歉,道:“湘圃啊,我来得这样晚,确实是惭愧啊。近几日来,家里天天都要看账,可真是太忙了。其实伯元这次中了案首,我这几天高兴得,觉都睡不着呢!能在咱人才这么多的扬州府,拿下案首的位置,伯元以后,绝对是可造之才!”
阮元听说江昉来了,也赶忙过来迎接,听到江昉如此夸赞,也确实不好意思,自谦道:“舅祖言重了,其实这次考试,也有些机缘巧合,之前仪征的汪先生,正好也是学政大人的学生,是以准备更为充足些,不值得舅祖如此劳神。”
江昉道:“这你就小看咱扬州了,谢大人上次在扬州的时候,也不是只取录了汪容甫一人啊,扬州被他提点过的生员,可不少呢!能在这里脱颖而出,无论有多少运气,实力总是不差的!对了伯元,既然已是案首,来年的乡试,可是已经有准备了?”
阮元便把谢墉邀他入幕的事说了,江昉喜道:“太好了!若是谢公能提点你些,这乡试想来,也会容易很多。其实你小的时候在江家,我便已看出你学业才行,绝对在我家那些后生之上!若是你能有出息,舅祖自然也很开心。而且伯元放心,如果以后考试,川资不够,或者有想买的书了,只管和舅祖说!只要你愿意考下去,舅祖这边,支持绝不会少了的。”
江昉原本器重阮元,自那日听江春说了,阮元考学可以帮助自家之后,便暗下决心,一定要帮阮元考过乡试。若是阮元有了举人功名,便有了授官资格,之后无论会试参加与否,都可以把他带到乾隆面前,江春的想法,也就可以实现了。
但阮元却有些受宠若惊,道:“舅祖盛情,阮元自是感激不尽。可我也知道,江南乡试,每一年都是精益求精,不少之前的案首,或许还等着考举人呢。外孙这是第一次考乡试,并没想过一次就通过的。”
江昉道:“伯元这就是自谦了,谢侍郎我虽然交往不多,但他两次典学江苏,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他无论学术才识,别说在江苏,便是在天下也是数得上的。我听说先大学士傅文忠公在世之时,还请他给嘉勇侯讲过书呢。既然他选了你做案首,肯定有他的道理。再说了,有我这个舅祖支持你,伯元,你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啊?”
江昉所言傅文忠公,便是乾隆中期的名臣,乾隆内弟傅恒,所言嘉勇侯则是傅恒三子,当时的名将福康安了。阮元听了江昉这番话,得知自己和福大帅都可以师兄弟相论,信心也更加足了,便再次对江昉道谢。阮承信却另外想起一事,问道:“舅父,听说鹤亭舅父最近去京城赴千叟宴,鹤亭舅父年纪大了,这舟车劳顿下来,身体可还好?”
不料江昉语气倒是颇为轻松,道:“兄长前日刚好有信送到,说一切都好。而且今年赴宴,皇上竟额外开恩,赏借了兄长二十五万两皇帑,说是要帮兄长重整广达商号呢!这些年啊,向来只有我家捐输,这一次皇上竟然主动施以援手,湘圃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大喜之事啊?”
阮承信也知道,江家这些年为了支撑巨额捐输和乾隆南巡开支,已是有些周转不灵。这次乾隆突然大方起来,主动相借巨款,江家经营之事,当可轻松一阵子了。可只怕乾隆表面开恩,背后却让江家背上更重的枷锁,遂问道:“那皇上可有其它条件?”
江昉道:“约了一分起息,所以也不是全无条件。可最近这些年,高利取贷我家见得多了,这一分起息,已是再轻松不过了。其实兄长到京城之时,满心只觉得平安归来便好,江家这些年亏也亏了,早就见怪不怪了。谁知那日见了皇上,还没问几句话,皇上竟主动提出移借皇帑之事。”
“当时兄长自己也不敢相信,连连推辞,可没想皇上对我家亏空,知道的一清二楚。还说江家开支,半数都给了朝廷,朝廷暂时借上一笔钱,也是应尽之谊。兄长听着皇上并无别的说法,借下这笔钱,总是不亏,便谢恩了。事后兄长也觉得不安,便暗中寻人查访,才知道这笔借款,原是要感谢和中堂的。”
江昉所言和中堂,无需多言,便是和珅了,上一年乾隆南巡,只觉沿江上下,一切办理妥帖,自然是和珅操办之功。于是回到京城,便晋和珅为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有了协办大学士的头衔,和珅就可以被称上和中堂了。同时户部事务,也仍让和珅参与,和珅自此总揽两部大权,权势自然倍于往昔。
但和珅也清楚,自己年纪尚轻,虽然已经做到协办大学士,距离文官之首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些年势力急速膨胀,未免有些操之过急,根基不稳。因此,对于有势力,又不至于威胁其地位的官员,此时仍然维持着表面的礼敬。他前两次南巡时,时常在乾隆左右,眼看江春虽然只是一介商人,却有一品散官的头衔,和乾隆关系又好,便觉得江春是个可以拉拢的强援。这时见户部相关扬州账目,得知江春近年为了捐输和南巡的事,已经渐渐亏空,索性卖江家个人情,即便江家不能成为他的后盾,最起码碍于这层面子,不致与他为敌。
阮承信自乾隆四十六年林氏亡故,便归家操持家务,一时对朝廷高官变动,已经不太了解。但近一两年来,市井皆传和珅备受乾隆恩宠,大凡行军、要案、钱粮调运之事,均有和珅参与,所以也知道这个名字,只是不甚熟悉。便道:“舅父,这和中堂想来年纪也不大,竟然朝中大小事务,一应均经其手,皇上对他也言听计从,可真是了不起。”
江昉道:“湘圃,阮家近些年也不容易,我是知道的。外面的事,想必也无暇去顾了。这和珅说起来,乾隆四十五年那次南巡的时候,我就见过。当时朝中重臣,还是阿中堂程中堂他们。可皇上但凡有事要告诉我们,却不用他们,也不用侧近宦官,只让一个三十岁、连胡子都没有的年轻人前来告知。那年轻人便是和珅了。”和珅相比江昉乃是小辈,又非当面言及,江昉这样称呼也不算失礼。
“那时和珅只是二品侍郎,也不算多稀奇。他是满洲正红旗人嘛,升官快些也是常事。但他传达旨意,礼数从来不缺,也无自傲之色。当时兄长也有不解之处,曾多有事问他,可他应答起来,竟似早有准备一般,也绝无一句拂了兄长心意之言。那时兄长便对我说,此人日后,恐不可限量。只是怕他这般年纪,骤然身登高位,容易把持不定。”
“那之后便听说,和珅升了一品尚书,即便是满洲旗人,三十岁位列一品,也是难得了。那几年朝廷里又多是德行有余,而才能不足之人。阿中堂虽然文武双全,也不能面面俱到,所以朝中事务,就渐渐归和珅处理了。”
阮承信却道:“我对朝中事务,虽然近来了解不多,可听说三年前山东那起大案,和大人办得并不好啊?”
江昉道:“其实这也是我和兄长担心之处,乾隆四十七年,山东巡抚国泰因贪渎不法,被朝廷彻查。那时和珅不知为何,竟力主国泰无罪。后来御史钱沣发现其中隐情,方将国泰正法。可皇上那边,似乎并无问罪和珅之意,只怕他日后不以为意,反而愈演愈烈,那就糟了。”
说到这里,也回头对阮元道:“伯元,你考上案首,舅祖自然为你高兴。可一定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还没见过江苏省,没见过全天下呢。虽然考上生员,学业可也不要误了。”
阮元自然谢过舅祖教诲,他才刚刚考上生员,对朝廷事务,仍然全无了解,这时只觉得舅祖是为了自己好。全然不知未来会有一天,自己也会同那个叫和珅的人,发生一段纷繁复杂的故事。
阮家父子、江家兄弟或许这时还想象不到,江春的担忧,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
自和珅位列一品,至此也已经六年了。他在京城后海的府邸,时常有达官贵人来访,平日在和府门前见到一两辆豪华的马车,乃是常事。若问起附近的旗人,他们在和府门前见过的贵客,加在一起,大概也有小半个朝廷那么多了。
这日军机处和吏部都无要事,和珅归家也早。眼看一位珊瑚顶子的旗人官员,在和府门前恭候。和珅请得他入内,见过名帖,知道这人名叫福宁,眼下官职,乃是陕西布政使,是从二品大员。
一时家仆奉上茶点,和珅问起福宁所来何事。福宁赶紧陪笑道:“下官在陕西的时候,久慕和中堂才学,若能称和中堂一声老师,下官这一生虽然庸碌,也是不枉了。只是长年在外,这始终是无缘与和大人一见。这不,今年赶上入京奏报,下官想着,和中堂荣升大学士,下官还没道过贺呢。所以下官在山西那边,连夜备了些薄礼。还望和中堂不要嫌弃,收下下官这个愚笨的弟子。”
正说话时,福宁的两个仆人已抬了个箱子过来。眼看二人抬着箱子,已累得气喘吁吁,便知箱中宝货,决计不少。
福宁见箱子已经抬到,便亲自取过钥匙,开了箱子。和珅向其中细看时,只见最上面一层,全是上好的白狐皮。又再仔细端详,竟连一根杂毛也无。揭开上面一层,下面又是一层灰鼠皮,同样整齐。
又见灰鼠皮下,竟有点点亮光泛出,看来福宁拿来的不仅是上好的皮草,只怕还有不少珍珠宝器。和珅已知这一箱子珍宝,价值决计不菲。便关了箱子,笑道:“福兄何必如此破费,和某读书多年,自觉天赋也不算高,若是收了你做弟子,只怕反而误了你学问。”
福宁听和珅这话,忙道:“和中堂说的哪里话?这京里人物,我也晓得,都说纪大夫之下,论学问优长,便是和中堂了。其实我看,那纪大夫不过做得几首歪诗,对得几个对子而已。论真才实学,下官最推崇的,那还数和中堂。”纪大夫便是当时左都御史,《四库全书》的总纂修官纪昀,福宁不好直接跳过这番人物,遂先抑后扬,以示结好之心。其实纪昀学问,可远非福宁能及。
和珅眼看福宁对他推崇备至,也不好直接回绝,又想这福宁也算一方大员,结了师生之谊,其实有利无弊。当然,福宁送这般贵重的财宝,只怕不是认个老师那么简单。便道:“若是福兄执意将这般宝贝送到寒舍,和某再行拒绝,便有些不合情面了。只是福兄,即便你要认我这个老师,也无需这般贵重的礼物啊?你这一送,也不知和某要和你讲多少孔孟程朱,才能抵得上啊。”
话虽如此,一边一位须发已渐斑白的和府老仆已然走上,示意两个福家仆人将箱子搬至后院。这老仆便是在和珅少时,便侍奉于和府的仆人刘全,平日伺候和珅久了,最是知他心意。听到“拒绝不合情面”这句话,便知和珅已经准备收下这份礼,遂抢先一步,及时清理现场,以免留下口实给外人。
福宁这边眼看和珅说出他真实想法,倒也不愿再遮掩,便道:“和中堂,其实您身居这京城之内,也不知我等在外省孤苦。这陕西近年一向太平,我这布政使便是再有抱负,也无奈终日无事可做不是?”
和珅听他这话,便知福宁定是不满足于一个布政使,此次进京,也是想找他要官做的,所以第一次见面,便送上如此厚礼。既然如此,便顺水推舟,继续问道:“福兄做布政使,陕西一境太平,便是有功了。吏部日后考绩,自然不会亏待你,福兄却还想做些什么事?眼下这天下都是太平无事,只怕换个位置,福兄依然要抱怨无事可做呀。”一边说着,一边他也将头抬起了数寸,双目直视着福宁的眼睛。
福宁看和珅眼色时,只觉这眼神看似平静,其中深处,却似一点一点的泛着精光,竟似只要他说了谎,这精光便能从和珅眼中探将出来,将他捆住,直到窒息一般。一时间心中不由得有些慌乱,好容易平复下来,略显尴尬地笑道:“和中堂有所不知,这吏部长年因循惯了的。在外太平无事,原是不易升迁。和中堂虽然执掌吏部,也只怕下面有所欺瞒,竟把下官的事按下不报。那时候下官只怕熬到白头那一天,也没有出头之日喽。不过说起有事做,这湖北,便是个有作为的地方。只是这种地方,天下间已不多了,若是朝廷一直记不起下官,像我这般陕西布政使,终是碰不到那里的。”
和珅道:“福兄,你现下官职已是从二品,若是升官,应是转正二品。福兄是想要湖北巡抚不成?”按清制巡抚原是从二品,但乾隆末年时,巡抚加兵部侍郎衔已经成为惯例,即是正二品了。
福宁笑道:“不是要,这哪能说要呢?只是下官觉得,这湖北巡抚,是个最好的为朝廷分忧之所。下官领了这许多年朝廷俸禄,又怎么能不想着为朝廷效力呢?”
听到这里,和珅已知福宁来意,正二品湖北巡抚,若是自己在吏部的文卷上做点手脚,再到乾隆面前称赞福宁一番,让福宁升到这个位置,原本不难。只是如果就这样答应他,未免有些过于简单。只怕福宁做了巡抚,便会觉得这位置是他心安理得所至,并不会继续感恩于他。这样,福宁的价值就太小了。
和珅在吏部已有年余,但凡四品以上官员,履历家世,官场关系,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当即想起福宁为官,与和人相好,又与何人不睦,想着与他同一品级之中,官员现状如何。眼看一个人物已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便道:“福兄,若是想要这天下另外十五个巡抚,在下想来,都能帮到福兄。便是福兄想做个副都统,小弟去皇上面前试试,说不定也能让福兄年内便去赴任。只是这湖北,现下确实有些难处。”
福宁一惊,道:“和中堂,难道皇上那边……已经有了人选?”
和珅道:“不是皇上,是阿中堂。最近京城里你不熟,我却知道一事。阿中堂的孙子,这也已经成年了,眼看阿中堂准备联姻的,是眼下的热河副都统恒瑞。那恒瑞虽然和你品级一般,却是宗室啊。福兄你想想,若是恒大人的女儿,和阿中堂的孙子联姻,阿中堂眼看亲家只是个副都统,那还不得保荐一下?”
福宁急道:“那……阿中堂保荐亲家,便由他保荐去,为什么要和我抢这位置啊?”
“福兄有所不知,这些年湖广任巡抚的,大多是京官改任,福兄若是不信,去调查一下便知。热河皇上年年都要巡幸,副都统自然也是半个京官了。若是阿中堂再支持一下,我这个吏部尚书就实在插不上嘴喽。”福宁也暗中调查过,确实湖广一带巡抚,京官比外官更易补任,也渐渐相信了和珅。
但眼看礼都送了,福宁自然不好这样离开,忙问道:“那……那和中堂,这湖北巡抚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有是有啊,其实不瞒你说,那恒瑞近些年啊,也有些和阿中堂不对付。阿中堂为人公允,即便推荐地方要员,他恒瑞才干平平,总是顾及不上。所以他虽然和阿中堂有联姻之名,却并非一条心啊。”
“所……所以呢?”
“所以他想着联系我啊,其实我退朝之时,便已知他有求于我。只是福兄你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想是先到,便先让福兄进来了。若是福兄不信,不妨让你的下人出去看看,右面那条路上,是不是有辆马车?”
福宁听了,忙让一个仆人下去看看,仆人不久便归,在福宁耳边耳语了几句。福宁听了,顿时冷汗渐生。
“和……和中堂,这……这我可是先来的,即便他恒瑞想要这个巡抚位置,那……那也得讲先来后到不是?”
“按理说是这样的,可福兄不要忘了,恒大人是宗室啊,毕竟在皇上那里,他走得还近些。若是惹得他不快了,万一在皇上那里说些什么……只怕到时候,就算我给了福兄这个位置,福兄也坐不安稳呀?”
“和中堂,这……这恒瑞便非得和我争这个湖北巡抚不成?要不和中堂,您帮忙美言几句,给他恒瑞别的官做,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其实不瞒你说,去年热河巡幸的时候,恒瑞便和阿中堂说起过这事,当时吴老师也在,亲耳听得那恒瑞就是想要湖北巡抚。阿中堂当时只说日后留意,想必是忘了。可他找上我门来,这就不好办了啊?”吴老师是和珅读书时的师傅,其实有两人,一为吴省钦,一为吴省兰,和珅这里说的是吴省钦。
眼看说到这里,福宁面色忧急,终于将要按捺不住。但和珅也知道,这时候让福宁开口,还不是最佳选择,最好的办法,是自己替福宁开口,于是接着说道:“不过我听吴老师说的时候,恒瑞并不如你这般执着,但他想要湖北巡抚,我看是不会变的。不如我先许了你这湖北巡抚,然后想想办法,安慰他一番,或许他也能接受呢。”
福宁眼看即将绝望,忽然听和珅这样一讲,顿时大喜,道:“和中堂,若是真能帮学生要到这湖北巡抚的位置,学生以后,一定加倍孝敬和中堂。”
“孝敬就不必了,只是那恒瑞素来是个爱财之人。我这宅子最近刚修过一遍,用了不少银子,如今上哪去凑银子,安慰恒大人啊?”
福宁听了,已知和珅说了这么多,其实不过是坐地起价,想再要他一笔钱罢了。可仔细想想,若是真的升了巡抚,以后自己收钱的办法更多,这时多花些钱,以后便多想办法捞回成本罢了。便道:“和中堂不必担忧,弟子平日做布政使,一年养廉银还是有几千两的,今年的眼看要发到了。弟子这就让家里人回去说一声,养廉银今日下发,明日便送到和中堂府上。”
眼看又赚了一笔,和珅也渐渐满意下来,毕竟不能对福宁逼得过紧,若是福宁狗急跳墙,自己便得不偿失。眼看福宁态度坚决,也渐渐缓和下来,笑道:“福兄这般慷慨,在下是记下了,福兄放心,只要这湖北巡抚出缺,在下第一个保举的,便是福兄。可福兄,我仍有一事不明,福兄去哪里做巡抚,都可以建功立业,却为何盯着这湖北巡抚的位置不放呢?”
福宁笑道:“我在陕西,数年前便已听闻,这陕西湖北四川三省交界,流民最多,流民多了,这盗贼自然也多了。我们陕西这边,流民……啊不,盗贼比较少,路也最不好走,但湖北那边人多。和中堂你想啊,我去了湖北,不过几年便能剿匪立功,若是有了军功,想升迁可就有底气了。”
福宁自然也不会把实话都说出来,是真的剿匪,还是只在奏报里“剿匪”,他清楚,和珅也清楚。但眼看这次前来和府,目的已经达到,花上一年的养廉银也就值了,便告别和珅,回往陕西去了。
刘全那边早已安排完毕,回到正门,眼看和珅送走福宁,忙过来陪笑道:“还是老爷厉害,奴才这眼睛也不知道长到哪里去了。老爷说恒瑞家马车就在那边,奴才这看过去,才知道确实如此,老爷可真是料事如神。”
和珅笑道:“恒瑞自然不想让我们知道,他家的马车就在外边。他毕竟要和阿中堂联姻了,表面上的亲家,还是要做的。所以平日马车都停在偏僻处,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我在这地方久了,平日一点风吹草动,也能感觉出来,哼哼,他恒瑞多大能耐,还想在我这里故弄玄虚?”说着和刘全又走回内厅。
刘全似乎仍是不解,道:“老爷,那恒瑞既然已经和阿中堂联姻了,怎么还要往咱家这边跑?这几日京里不都说嘛,说他家女儿美若天仙,阿中堂的孙子知书达理,文武双全,还是天生一对呢,嘿嘿。”
和珅道:“阿中堂那个人,长年在军中,性子直。恒瑞虽然做得也是武官,可没上过战场,半点军功也没有,阿中堂如何信任过他?更何况阿中堂平日推荐官员,文官先看实绩,武官便先看军功,长此以来,皇上对他,也不放心,便是他真的举荐了,皇上也会怀疑。时间长了,恒瑞在阿中堂那里保举无望,便想到我了。”
刘全道:“那也是阿中堂自找的。可老爷,若是恒瑞家人一会儿真的来了,老爷怎么回他们?这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啊?”
和珅道:“恒瑞和福宁之所以都想要湖北巡抚,原因是什么,其实福宁已经说了。可福宁啊,其实眼界不高,说起剿匪,难道就只有湖北一地有匪可剿?福宁脑子不灵光,才上了当,到恒瑞那里,我自有一番说辞。”
眼看刘全不解,和珅道:“恒瑞家来了人,也必然如这福宁一样,先送些礼,然后要湖北的巡抚位置。他知道来得晚,所以出价必然高于福宁,我只收一次,也就够了。再说他是宗室,不要逼得太急。之后我便可以告诉他们,湖北有匪可剿,难道福建便没有?恒瑞知道这些,自会心满意足,去福建做将军,也不算亏待了他。”
刘全笑道:“老爷真是聪明,这商人坐地起价的法子,老爷可是无师自通啊。而且,我看比那些商人玩得都好。那福宁看着聪明,最后还不是,乖乖给老爷送钱上来?”
和珅却忽然道:“刘全啊,你说坐地起价……老爷我觉得你也不差呀?前门那边那座大通钱庄,是你的吧?”
这话声音不大,语气也不算严厉。可刘全听了,顿时如晴天霹雳一般,吓得不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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